奚昭是被噩梦给惊醒的。

    梦里, 她撞上一头伪装成灵兽的魔物,还被它咬掉了半边胳膊。

    等醒了才发现,是右胳膊被压麻了, 抬都抬不起。

    她眯着眼睛缓了片刻, 偏过脑袋看向压她胳膊的“罪魁祸首”——

    本该在花房窝里的灵虎, 这会儿却睡在她枕边。身体结结实实地压着被子, 被子底下就是她的手。

    ……

    这么压着她不麻谁麻。

    她左手撑着床铺, 起身的同时抽出僵麻的右臂。

    灵虎耳朵两抖,也醒了过来。

    模模糊糊地看见奚昭, 它下意识用脑袋去蹭她的胳膊, 喉咙里挤过阵阵呼噜声。

    等意识回了笼, 它陡然清醒, 跳将起来往旁躲去。

    !

    他怎么就睡在这儿了?

    不是已经做好要跑的打算了吗!

    “你怎么跑到我屋里来了, 别不是怕黑。”麻劲渐散, 奚昭一把抓过它, 半张脸埋在软乎又蓬松的肚子上。

    灵虎扑腾着四只爪子, 呜哩呜喇地叫。

    怕什么黑了快放开!

    奚昭捏着肉垫:“你不知道,我昨夜里做了噩梦,梦见只怪物。幸好有你洗洗眼。”

    挣扎不过, 灵虎索性放弃,躺平了任由她挼。

    怎么不知道。

    他知道得很。

    昨天夜里还指着骂他丑东西。

    奚昭揉捏着它的脸。

    不知怎的。

    她愣是从这张脸上看出面如死灰的神情。

    虽不清楚它是怎么跑到卧房来的, 但这使她想起那被洗掉的契印。

    既然要再养它一段时间,还是再结一次临时契印为好, 也免得它乱跑到不该去的地方。

    思及此, 她用纸鹤传书向蔺岐递了消息, 询问他今日是否有空。

    -

    纸鹤摇摇摆摆飞往了宁远小筑,蔺岐接到时正在写符。

    他放下笔, 拿起掉落在桌面的纸鹤,展开。

    是奚昭的信。

    信上问他何时有空,又说最近得了些好茶,也想他尝尝,顺便提到灵虎伤口痊愈的事。

    右下角还画了个简笔画,大概是她照着那灵虎画的,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小崽儿憨态可掬的模样。

    他仔细读着信,指腹压在那随手画出的灵虎图上。

    虽是文字,可他好似听见她在耳畔言说那茶有多好喝,睡莲浇了灵水后开得如何,灵虎又有多闹腾。

    读至最后一字,嘴边已抿了点儿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

    他将信收入屉中,见袖口沾了些墨,便又换了身衣服。

    出门恰好撞见太崖。

    “玉衡,这是要出门?”

    蔺岐:“符书已读完,画好的符放在书房。”

    “好,待会儿为师再去书房看一看。”烈日毒辣,太崖往屋檐下避了步,神情自若,“这般大的太阳,要往何处去啊?”

    “私事。”

    蔺岐无意解释,太崖便也没追问。

    只是目光扫过他的腰际时,太崖忽笑道:“看来定然是要事要办了,竟值得你这般费心思,还特意换了样带钩。”

    蔺岐一怔。

    借着房前花瓶,他模糊望见腰上带钩。

    往常他所佩带钩,多数样式简单。哪怕在赤乌境,也最多镶银嵌玉,足见内敛。

    而眼下,腰上带钩模样精细、花纹繁复,上缀龙族骨玉,是世间难求的珍品。

    太崖的声音落在耳畔:“我记得这带钩是你生辰时,天显境神王所赠?以往不是嫌它模样张扬,不愿拿出么,今日怎又入了你眼了?”

    他语气松泛,如聊寻常小事。

    蔺岐却久久不能回神。

    那冷淡的视线似穿透花瓶,这些时日以来他与奚昭相处时的反常心绪也一一涌起。

    不见她时,心底总有念想。

    见了她,念想却不减反增。

    面对她,时常如置身高崖,心弦紧绷,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经她手的寻常小物要仔细保存,随口一语也记在心底。

    ……

    桩桩件件浮现脑海,目下,他却在那件龙骨玉带钩上寻着了缘由。

    良久,他垂下眼帘。

    “道君,”他语气淡淡,“还有些符书古本尚未整理,弟子先去书房了。”

    太崖挑眉:“不出去了?”

    蔺岐已转过身,闻言顿步,仅见冷霜似的侧脸。

    “嗯。”他应道。

    -

    奚昭没过多久就收到了蔺岐的回信,说是要处理些古籍,没法赴约。

    另附了些符箓草药。

    起先她没当回事,纸条子随意一折就扔在了桌上。

    这之后她又寄过两份信,但都被他以有事为由推拒,又说最近心绪不平,等过段时日再来找她。

    两三回下来,虽然他还是时常送她些符箓丹药,但奚昭也意识到他在有意回避她。

    这日,她正在读驭灵的书,秋木急匆匆从外跑进,手里拎着个白玉壶。

    “姑娘!”他脸上尽是笑,“您要的东西我拿来了,要放哪儿啊?”

    “给我吧。”奚昭合了书,起身接过东西,“有人问起过这事吗?”

    秋木摇头:“姑娘放心,是和其他东西一起购置的。采买的伙计我也相熟,何话都没说。”

    “辛苦你跑这一趟。”奚昭给了他一些灵石。

    等他走后,她拎着白玉壶回了卧房,好一会儿才出来,直奔宁远小筑。

    到宁远小筑后,她本想直接去练功房,却先见着了太崖。

    他和往常一样躺在藤椅上打瞌睡。但她刚进院子,他便睁了眼。

    “奚姑娘,”他懒散起了身,笑看着她,“是来找我那徒弟么?”

    奚昭来回扫了眼院子,含糊答道:“算是——小道长不在吗?”

    “奚姑娘下次若要找他,不妨提前送信。这会儿他正在检查禁制,估计傍晚才回来。”

    傍晚。

    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两个时辰。

    奚昭垂了眼帘,顺势坐在了凉亭下的石桌旁。

    “记得道君之前说过,若是有事想请道君帮忙,金银皆可——不知这事还作不作数?”

    太崖在她对面坐下,斟茶。

    他并未急着追问要帮什么忙,而是问:“上次奚姑娘说想学驯蛇的法术,学得如何了?”

    “还行。”奚昭道,“依着道君的法子,南北西三处的蛇窝都找着了,也奉了酒。就是东边怎么都没找见。”

    也不管她是真做了还是在胡扯,太崖只问:“上次那条不行?”

    “那条早跑了,况且找的是蛇窝,又并非是蛇。”奚昭说着,把那带来的白玉壶放在桌上,“少这一处,酒也没处用了——不如道君喝?”

    话落,她拔开玉壶上的塞子。

    顿有清冽酒香溢出。

    太崖扫过一眼,道:“寒潭香?”

    “自是了,且是上好的寒潭香。”奚昭往他面前的杯盏里斟了些,又给自个儿倒了杯。

    见他不动,她问:“道君不喝?”

    太崖眉眼含笑,手却仍拢在袖里。

    “不知奚姑娘此为何意,这酒得洒在蛇窝跟前,我喝了也无用。”

    “怎么没用,道君不是喜欢喝这酒吗?”奚昭拿起杯子抿了口,“与其浪费在土里,不若找个喜欢喝的,也不算白酿一壶酒。”

    太崖:“这酒中有见远和月郤的灵力气息。”

    “从他们那儿讨来的酒,难免沾了些。道君不也知道,我平日里没法出府。”

    太崖想到什么:“送酒是有事相求?”

    奚昭应是:“本来还不好意思开口,不想道君一猜就中。”

    太崖抬手,指腹压在杯盏边沿。

    刻在他指背上的游蛇刺青突然活了过来,是条细长的黑蛇,蜿蜒着朝酒里探去。

    片刻后,黑蛇缩回,又变回刺青模样。

    他的反应落在奚昭眼里,她没忍住笑出声:“你还怕我下毒不成?”

    太崖促狭了眸:“奚姑娘对我那徒儿颇多在意,不谨慎些,若趁我不备把他拐跑了怎么办。”

    奚昭:“……道君真是生了张颠倒黑白的嘴。”

    太崖料她不敢动什么手脚,此举也不过谨慎使然。

    难得遇着上好的寒潭香,他浅饮一口后问:“奚姑娘有何事相求。”

    “听小道长说道君对我似有些误会,我知道你和大哥交好,平时也常有来往。所以……”奚昭稍顿,“总怕你把对我的偏见带到了大哥那儿。”

    太崖掀起眼帘,笑意未达眸底。

    “你这是拿酒堵我嘴来了?”他索性直言,“若奚姑娘问心无愧,何须怕我说些什么。想必这几日你也看出,我那徒弟醉心修炼,哪怕生出什么杂念,也能断个干净。奚姑娘若是以为他人善好欺,怕是找错人了。”

    奚昭稍往前倾过身,笑得两眼弯弯。

    “可道君,我就是问心有愧才来找你的啊。”

    太崖一顿。

    也是同时,他忽感觉头晕目眩,眼前视线也变得模糊。

    见他身形微晃,奚昭疑道:“道君,你怎么了?”

    太崖忽地起身,扶住石桌才勉强站稳。

    那张艷绝皮相此刻血色尽失,脸上也无笑意。

    他抬起汗涔涔的面庞,狭长眼里隐见竖瞳。

    “你……”他竭力开口,嗓子却沙哑破碎,像是蛇类嘶鸣。

    奚昭神情如常,甚还关切起他:“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头很晕么,是不是中暑了?”

    太崖大喘着气。

    他扫落桌上的杯盏,即刻意识到是方才喝的酒有问题。

    但为何?

    明明她也喝了。

    他张开嘴,似要盘问。

    这回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嘴唇方启,便有条细长的蛇信子从中吐出,猩红扎眼。

    奚昭瞧见那条蛇信子,并不奇怪。

    “原来道君真是蛇妖。”她一手撑脸,忽然张口,抬舌。

    动作细微,却使太崖清楚看见她舌下压着枚白净净的药。

    转瞬间,那药酒又因合上的唇消失不见。

    “道君是在找这东西么?”奚昭稍弯了眸,“不过找着了也没用。这东西顶多能解一解酒里的脱力散,对其他东西可没什么用处。”

    这话的意思,是酒里不止掺了一种药?

    太崖急喘着气,虽身形微晃,却并不显得狼狈。

    他倚在凉亭柱子上,长发垂落,掩住了侧颈逐渐浮出的鳞片。

    奚昭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指尖压在酒壶盖子上,摩挲着。

    “道君莫怪,即便方才不喝酒怕也躲不过——酒壶、盖子上,何处都有。”

    太崖两眼昏昏。

    他的头愈来愈重,也越发难以控制住化出原形,最终顺着柱子跌坐在地。

    见他快要昏倒,奚昭从桌上的大碗里取了块冰,走到他跟前。

    “要撑不住了吗?不过现下还是清醒些为好,毕竟还有好些话要与道君说。”她半蹲下了身,将那冰块抵在他唇边,塞了进去。

    冰块被那殷红的蛇信子卷过,融化出水,又顺着分岔的舌尖滴落。

    细长的瞳仁紧缩一阵,他的眼神顿时清明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