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彻底西沉, 天际一轮银月。

    光线不算明亮,但也足够让人看清那张脸了。

    蔺岐知晓太崖的酒性,能醉成这副模样, 应是喝了不少。

    酒意上涌, 他的脸涨出明显的烫红。素来含笑的唇轻抿着, 微有些红肿, 下唇还落着浅浅的牙印, 似被谁咬过。

    蔺岐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又移过冷淡视线, 瞥向奚昭。

    她的面容在夜色下同样显得模糊不清, 可他却看得分明。

    不见什么印迹, 但唇也稍有些红肿。

    想到什么, 他怔在原地, 手也无意识地松开。

    随他松手, 太崖重重摔倒在石板地上, 砸出声闷响。腿磕着了嵌在地里的鹅卵石, 须臾就见血红涌出,浸透衣袍。

    但他醉得厉害,砸得这般重也不见睁眼, 还是昏睡着。

    奚昭看了眼太崖,又望向蔺岐。

    是太重了吗?

    “小道长, 要不要帮忙?”

    “无事。”蔺岐应道。

    他方才还打算扶起太崖,这会儿却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像拎剑那样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毫不客气。

    不知想到什么, 下一瞬,他竟又松开了手。

    太崖再次摔倒在地, 这回倒是砸醒了片刻,半睁着眼呓语着什么。

    随后又沉沉睡去。

    蔺岐睨了眼地面洇开的血,再看向奚昭。

    “天色已晚,奚姑娘,先送你回去。”

    啊?

    这就不管他师父了?

    要是月楚临再出来,或是被人看见这满院子的血怎么办?

    奚昭就势往前一撑,跳落在地。

    “我没事,有月亮也看得清路——要不还是先把道君送回去吧?你送道君,我去把院子里的血弄干净。”

    还有月楚临那儿,也得想个法子。

    “奚姑娘在意他?”

    几乎是在奚昭说完的同时,蔺岐就送出了这句问语。

    未经思索,也比平时急促几分。

    亦是问出口后,他忽又意识到失态,抿紧了唇。

    不该问。

    但在奚昭听来,他的语气跟往日一样冷淡,根本没什么区别。

    由是她道:“不是,他流的血好像有点太多了——不用先给他止血吗?”

    蔺岐默了瞬,再开口时声音更冷:“不用,死不了。”

    ?

    谁在说话?

    奚昭左右看了两眼,见周围没人,才确定这话真是打蔺岐口中冒出来的。

    ……

    还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话落的瞬间,蔺岐又觉不应在她面前如此。

    他平复下心绪,再道:“道君的伤无需担心,不过是血流得多了些。让他在此处歇息片刻,再来接他——这院中血迹,用净尘诀便可。”

    奚昭:“……”

    不过是血流得多了些?

    后面那么长一条血迹他是真不看啊。

    人都像是刚打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了。

    还有,歇息……

    昏死和歇息完全是两回事吧!

    觉察出他似有不快,奚昭问:“小道长,你在和他置气?”

    蔺岐一时未应。

    半晌才道:“道君私斗,实为不该。”

    奚昭明了。

    原来是在气他私底下和别人打架。

    也是。

    私斗不说,又弄出这副落魄相,还让自家徒弟看见了。

    她想了想道:“我虽不大清楚来龙去脉,但这回是事出有因,你可以等道君醒了再问他。”

    “嗯。”蔺岐看着她,虽不大明显,眉眼间确然融出些许温和,“待道君醒后,我再问他——奚姑娘,走罢。”

    -

    不知睡了多久,太崖才恍恍惚惚地醒来。

    头疼得厉害,似是快要炸开。太阳穴一阵阵地跳痛,喉咙也干。

    还有腿,疼得动弹不得。

    一开始他还茫然于那阵剧痛,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记起是被月楚临的影子给捅伤了。

    记起此事,他倏然清醒过来。

    那影子如何了?

    太崖睁眼,正欲起身,余光忽瞥见床边坐着一人。

    那人一动不动,也无声息。石雕般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冷冷看着他醒过来。

    “玉……”太崖张了口,声音嘶哑破碎。

    他撑着剧痛欲裂的头,意识不清地问:“玉衡,我睡了多久?”

    “一夜。”蔺岐淡声道。

    还不算长。

    太崖稍松一气。

    却听蔺岐又道:“另又睡了一天。”

    这么久?

    太崖怔住,侧眸看去。

    只见外面夕阳斜垂,已是傍晚。

    难怪头疼得厉害。

    他又动了下,只觉腿疼难耐。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被那影子刺出的伤还在缓慢往外渗血。

    若非昏迷之前使过一个止血诀,只怕血早就流干了。

    蔺岐也看见了那伤。

    在太崖开口前,他先道:“不晓道君的伤情如何,故此不敢随意处理。”

    “无妨,被剑刺了下而已。”太崖将手压在伤口上,指尖渐有黑息涌出,缓慢治疗着伤口。

    蔺岐问道:“道君何故会被剑刺伤?”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之后再与你说。”太崖稍顿,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玉衡,是你将我送了回来?”

    他记得自己应是在月楚临的院子,还有奚昭。

    突然想到她,太崖脸上不由多了些轻笑。

    原来她接吻时,当真会咬人。

    蔺岐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忽道:“道君晕在了月公子的院子里,奚姑娘一人带不走,便让我去了。”

    想起那影子,太崖又问:“你去时可瞧见什么异常?”

    “未曾。”蔺岐话锋一转,唤道,“师父。”

    也是被他唤了这么一声,太崖才后知后觉刚刚他一直在叫他道君——放在平常,仅有生气时,才会这么叫他。

    他懒靠在床头,没什么气力地问:“怎的?”

    蔺岐神情平静:“我意欲与奚姑娘结契,烦请师父为我二人结成契线。”

    道侣契结成时,契印刻下的瞬间会释放出印灵。而奚昭现下难以承受住此般强大的力量,故此,结下道契时还需要另一人来帮着疏散印灵。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太崖还虚闭着眼,以作休憩。直等听见“结契”二字,他才抬了眼帘,斜眸瞥向蔺岐。

    他问:“连功法都没废,怎又谈到了结契的事。”

    蔺岐应道:“结契在先。”

    太崖眯了眯眸子。

    自蔺岐炼化内丹后,就开始修习无情功法。要是他自行废去功法,修为定会大跌,但也不至于要他性命。他在修炼一事上天赋异禀,再花上些许心思,恢复修为并非难事。

    但若先与人结下道契,以此强行废去功法,恐怕到时不止修为大跌,连内丹都难保住。

    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竟会生出这种莽撞念头。

    “然后?”太崖一手撑着脑袋,“结了契,再有什么打算?”

    蔺岐应道:“带奚姑娘出府。”

    太崖轻笑:“玉衡,你若真要结什么道契,届时连你自己都顾不得。即便真能带她出府,又要往何处去?是跑出几里地,再被月府的人抓回来,还是等着赤乌的人追踪到你的去向,要了你二人的脑袋。又或者,要我先替你们结了契线,再护着你二人的性命?”

    蔺岐垂眸,暮色下的面容瞧不大明晰。

    “师父无需操心,我已想过。带她出府,再与她一道去天显境。天显境仙门十二,其中陵光岛以驭灵见长。

    “岛主与我自小相识,当日逃离赤乌境时,他便寄信与我。我也……还有一物寄存在陵光岛上。在修为重铸前,足以确保安危。思来想去,此路最为合适。”

    太崖不知他竟考虑得这般周全。

    他思忖着说:“你是她何人,要替她定下去处。”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概有斥责之意。

    但蔺岐神情未变,道:“自是要先问过奚姑娘的意愿。若她另有想法,岐自会再作打算。”

    太崖叹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妥当,怎可知她出了府,不会弃你远去?你应想得到,便是不去陵光岛,她一人也活得下去。”

    蔺岐沉默片刻。

    良久,他抬眸说:“是去是留,皆在奚姑娘自己。是岐心甘情愿,不论结果如何,自是担得起。”

    太崖闭了眼,压在太阳穴处的指腹清晰感受到突突跳动。

    他竟险些忘了,这人有多执拗。

    “你急于结契,为何?”

    蔺岐并未应声。

    太崖缓抬了眼睫。

    “其实……与其让你担下结契之苦,也另有更好的选择。我——”

    “师父,”蔺岐冷声打断,“岐只问师父愿否?”

    “容我再想。”

    蔺岐:“想到何时?”

    他几乎在步步紧逼,追问一个确切的答案。

    太崖只觉头更疼。

    现下月府的事还没弄明白。

    他不知道月楚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为了留下奚昭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还有那影子。

    万一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哪怕出了府,怕也会想尽办法找她。

    届时,恐日日不得安生。

    目下最盼的,便是那月家二子早早想清楚,能与他联手。

    桩桩件件尚不明确,他自是没法和蔺岐说得太清楚。

    但以蔺岐的性情,起了什么念头,便不会轻易放下,三两句话根本敷衍不过去。

    他揉按着太阳穴,忽想起一事。

    “玉衡,”他眼神一斜,“你可曾告诉过奚昭?”

    “何事?”

    太崖垂下手,搭在那半好的腿伤处。

    他慢条斯理地问:“你与她结契,定要修为大损。若一时不当,还会危及性命——此事,你可曾与她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