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昭几乎是开门见山地提起了这事。

    令蔺岐一怔。

    好一会儿里, 他没能说出一个字。

    像是置身灼热六月,一抹淡绯从他的颈子一直烧到耳尖。

    最后,他别开眼神。

    向来冷淡的语气中也多了丝不易显的慌意:“定在这几日, 是有什么缘故?”

    奚昭直白道:“我想快些出府。而且这两天你师父要离开, 大哥也忙, 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嗯。”蔺岐垂下眼帘, “是否要卜个良时?”

    这么讲究?

    不过这事关系到她能不能出府, 最好万无一失。

    奚昭挠了下面颊:“任你选吧,我也不懂这些。”

    蔺岐应好。

    沉思片刻后, 他压下那难平的慌意, 与她解释:“需先买一支命印笔。届时将奚姑娘与我……与我的头发缠在笔上, 再为彼此刻下道缘命印。我为奚姑娘刻印时, 需有人在旁牵契线, 疏散印灵, 以防奚姑娘承受不住道缘命印。”

    奚昭认真听着, 点头:“这些我都提前了解过——那命印笔我很久之前就让秋木买去了。秋木打听过, 仅有天水阁能做,那边也回了消息,说是得定制, 得要好几天。我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做好。”

    “命印笔要用千年的良缘木做笔身,再缀以天喜玉, 的确需花上些时日。”蔺岐继续道,“待刻下道缘命印, 若顺利, 便能借由命印将妖力送入奚姑娘体内, 以破解禁制。”

    奚昭应好。

    那禁制是在她体内,如果直接解禁, 难以冲破结界。

    须得从内瓦解。

    如果能用道缘命印解开,已算是最好的情况了。

    “若不行,则……”蔺岐顿住,隐晦道,“既已结成命印,自当任由奚姑娘索取。”

    奚昭明白他的意思。

    倘若道缘命印没用,就只能借助他的真阳之气了。

    她稍微歪了下脑袋,盯着他那透红的耳尖。

    “小道长,”她往前一步,指尖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你好歹拜道君做了几十年的师父,怎没学到些他的脸皮功夫?”

    说话间,指尖顺着手背的脉络缓往下游移着,最后捉住那修长手指。

    蔺岐的手微颤了下,回握住她的手。

    力道不小,不愿松开似的。

    他抬眸看着她,稍张开嘴,似是想送出个“奚”字。

    不过还未出声儿,他又抿了下唇。

    再开口,便已改口唤道:“昭昭。”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脚步声响起。

    奚昭听见,抽出了手。

    蔺岐反应过来,她应是不想让太崖知晓此事,便敛下心绪,面上又是一副冷然模样。

    片刻后,门从外打开。

    太崖斜靠在门边,并未进去。

    他的视线在二人间游移两回,最后对蔺岐道:“玉衡,为师要出门几日,这些天你便以抄录符书为主,无需管那府中禁制。”

    蔺岐垂眸道:“弟子知晓。”

    太崖扫了眼他那泛着薄红的脸,又看向奚昭。

    后者坦然对上他的打量,甚还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太崖眼尾挑笑,但看起来并无多少真情实感,“——玉衡,若房中太热,何不将窗户打开。”

    知晓他意有所指,蔺岐抿了下唇,仍旧神情淡淡。

    “嗯。”

    太崖侧身让出路来。

    “奚姑娘既已归还了东西,不妨留玉衡安心温习符书?”

    奚昭瞥他:“知晓道君嫌我,这就走便是。”

    太崖却笑:“奚姑娘颇会颠倒黑白,从何处瞧出厌嫌了?”

    “处处皆是。”奚昭抛下一句,挤开他往外走。

    两人错身时,太崖忽伸手去捉她的腕。

    却被拂开。

    奚昭斜挑起眸看他,眼底透着揶揄笑意:“道君还是先忧心送剑的事吧,小心一出府就被人捉了去。”

    太崖却没像往常一样同她打趣,而是道:“奚姑娘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不似平时那般随性,仿佛是在认真与她约定什么事。

    但奚昭没觉察出,随口应了声便快步离开了。

    等她走远,太崖移过眼神。

    如今已进秋日,天也越发冷肃。日光映下,使那融在暖色里的半张脸有些模糊不清。

    “奚姑娘来还书?”

    “是。”蔺岐拿起桌上符书,规整至书架上。

    太崖又问:“可还说了什么话?”

    蔺岐手一顿。

    方才他看得清楚,奚昭出去时,太崖想拉住她。

    他二人说话的语气,似也比之前熟稔许多。

    师从太崖多年,他自看得出太崖在瞒着他什么。

    他默不作声,却凭空多出些烦躁。

    几乎要控制不住,想与他挑明开来。

    更想问他,分明知晓他要做什么,为何还从中阻拦。

    要他警惕奚昭,别托付真心的是他,如今在暗地里亲近她、沉沦情愫,甚而有意背德的,也是他。

    该叫他如何开口,又要开什么口。

    那股冷焰持续不断地烧灼着,几要焚毁理智的前一瞬,他却陡然平静下来。

    “归还东西,说不得几句话。”蔺岐放好符书,望他,“道君还有其他事要嘱托?”

    太崖:“这次出去是为追杀令的事。天显境奉出宝剑,换得赤乌收回令旨。但如今无上剑派苦于蛟乱,我去送这剑器。”

    蔺岐稍拧了眉:“偌大天显境,便派不出一人送剑?”

    “信是见远所送。”太崖道。

    蔺岐登时明了。

    是月楚临想让他去送这把剑。

    可……

    “为何?”他问。

    太崖倚靠着门,道:“他帮忙解决了追杀令的事,总不能坐享其成。”

    这话乍听之下或有几分道理,蔺岐却总觉不对。

    若为答谢,自有更为恰当的方式。

    何故急在一时。

    如此看来,却更像是在有意让太崖离开月府。

    “玉衡,时日颇快。”太崖忽道,“五十年前,你刚从边地回赤乌中廷,遭几位兄长忌惮,上书修明法度不成,反又遭贬边地。边地萧瑟,似也是这么个秋日,你答应为师修习这心法。”

    蔺岐面容平静:“尔尔数十载,记得。”

    那时太崖从太阴出亡赤乌,四处寻找愿意承袭心法的人。遇见他时,他也恰好深陷苦境。

    两人便做了笔交易,太崖授他心法,他则为太崖挡去诸多麻烦。

    太崖缓声说:“如今你既已另换仙途,那便算得脱离师门。待我回来后,不若就此了却师缘。”

    蔺岐不露声色地望着他。

    良久才应道:“弟子知晓。”

    -

    明泊院。

    绯潜泡了杯茶,往桌上一放。

    而后蹲坐在地上,看着奚昭。

    他道:“不是说只去送两本书么,怎的去了这么久?那宁远什么筑的地上有糖不成。”

    他向来不掩饰情绪,这会儿臭着张脸,提到宁远小筑时还颇有厌嫌之意。

    “多聊了两句。”奚昭没喝那茶,而是也蹲在他面前,“绯潜,能不能帮我件事?”

    绯潜原还有些不快,听了这话,眼眸稍亮。

    “什么事?”

    最好和之前那样,多说些什么指哪儿打哪儿的怪话,让他把那师徒俩赶出去。

    “你知道道缘结契吗?”奚昭问。

    绯潜一怔,随后那肤色偏深的脸上竟浮出些许淡红。

    他别开视线,忍着膨出耳朵的冲动。

    “也、也不是不行。”

    奚昭:“……”

    是不是有点答非所问。

    绯潜飞快瞥她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奚昭起身看了眼窗外,见没人,才又蹲下。

    她说:“听闻人族和妖族结下道缘命契,得有人帮忙牵契线,以疏散印灵——你能不能帮我?”

    绯潜一怔,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记起来了。

    她是在和那什么蔺道长商议结契的事。

    “你……你要我帮你和那姓蔺的?”他说这话时,几乎压不住声抖。好几次都险些破音,透出些委屈。

    奚昭点点头。

    绯潜恼蹙起眉,转过身背朝着她。

    “不帮!”

    烦死了!

    “为什么啊?”奚昭绕到他面前,蹲下,两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我哪儿知道?”绯潜别开视线不愿看她,“反正不想帮。”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先前她跟那花灵结契时,他都没这么烦。

    跟心里塞了把旺火似的,烧得又疼又麻,恨不得把那姓蔺的给咬死。

    “这样么……”奚昭收回手,转而撑着脸,“那只能请别人帮忙了,到时候也没法带你一起走了。”

    “走?”绯潜一愣,看她,“你要走?”

    “对。”

    “去哪儿?”

    “你又不愿帮我,便算不得同谋。”奚昭说,“既算不得同谋,自然不能告诉你。”

    “哎呀你先说!先说嘛!”绯潜往前倾去,拿脑袋撞了下她的前额,“你先说,说了我就帮!”

    “你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绯潜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奚昭便道:“我想出府,可得先结契。不就是个契印,等出了月府再解开便是了——对吧?”

    绯潜思索着,突然回神。

    “他是在帮你?”

    奚昭又点头。

    绯潜这下又犹豫起来。

    心里的确还烦着,可一想到那姓蔺的是为了帮她,好似又没那么烦。

    他冥思苦想一阵,试探着问:“那等离开这儿,你也要带着他么?”

    奚昭抬手,捧住他的脸:“你帮我,就只带你一个。”

    这、这这……

    绯潜瞳仁一紧,忽觉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一阵滚烫的热意从颈上一直烧到头顶。

    他开始转乱起眼珠子,就是落不到一处去。

    “你、你别骗我。”

    “不骗。”

    “那……也不是不行。”绯潜想起另一事,“不过,可我觉得悬。”

    “为何?”

    绯潜犹疑着说:“那叫月楚临的,杀心太重。”

    他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见着月楚临的第一眼便感受到了,那人,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