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天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从窄窗投进昏昏月影,视线也变得越发不明晰。

    冷风从窗缝灌进,吹得烛火微晃。借着微弱火光, 奚昭看见那两枚钉扣在他胸前的蛇鳞坠子。

    他虽然施过术法, 不会流血, 但现在已有些微微发肿。她移开视线, 对上那双狭长眼眸。

    “是你……你师父在打听那把剑的下落?”她断断续续地问道, 似乎对此事并不奇怪。

    “嗯……”太崖哑声应了。

    奚昭一时没作声。她微眯起眼,恍惚视线里, 那对坠子晃得越发快了。在那几欲将人溺死的快意中, 她忽扯拽住他颈上的银链。

    她使的劲儿大, 拽得那链子如绳索般紧缚住太崖的脖颈。

    陡然涌上的窒息感越发强烈, 他微张开嘴, 气息被压抑到极致, 眼眸开始不断在蛇瞳和寻常瞳孔间来回变换。

    被迫陷在这不适中, 他却神情未变。不仅如此, 甚还扯开点儿笑,低下颈子便吻住了她。

    两人的气息皆被攫尽,又一齐被拽进头昏耳鸣的境地。

    奚昭将那银链子攥得越来越紧, 终于,银链在她手中绷断。刹那间, 无数断开的小截银链接连掉落在地,弹跳出无数清脆声响。

    太崖也松开了她, 气血忽涌, 带来一阵置身高崖濒临坠落的快意。

    一时间, 奚昭仅能听见两人的低喘。太阳穴突突直跳,等平缓些许了, 她才抬眸看他。

    “他为何要打听?”她问。

    太崖侧躺在她身边,许是尚未平复,眼神尚有些涣散。

    好一会儿,他才道:“概是想讨要回去。”

    “他既然看见了,自是想要回去。”奚昭撑着榻坐起身,“那给他便是。”

    话音刚落,太崖便搂住了她。

    他分明没化出蛇身,却又跟蛇一般攀上,不一会儿就将她拥入怀里。

    “给他自然也是白日里的事,何故现下多想。”

    眼见他挨近,奚昭往旁一别,避开他,却问:“除了剑,他还与你说过些什么?”

    太崖稍顿,良久才道:“不过说了些荒唐戏言。不知是真是假,我又何必多作打听。”

    奚昭话锋忽转:“前些日子我去了趟鬼域。”

    “嗯。”太崖垂眸,看见她的手搭上了扣在胸口的坠子。

    “他们说阴阳簿子上没我的名字,为这事儿才跑了趟。”奚昭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听见他的呼吸渐乱,“如今已添上名姓,以前也听什么人说过,名姓入簿,才算得真正归在这方天地。”

    太崖眼睫微颤,一双眼瞳幽幽望着她。

    他俩谁也没将话说清,却又仿佛知道彼此在顾虑何事般。

    好半晌,他问:“当真?”

    奚昭搂住他的颈子:“无端说些戏言做什么?”

    搭在她身后的胳膊收紧些许,太崖低头啄吻了两下,方才应道:“好。”

    -

    第二天一早,天际便有乌云攒聚。

    到了中午,就开始下起蒙蒙小雨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几片碎雪花。

    许是天气太差,大寨主临时取消了开山宴,另改在明日。奚昭便待在房里,时不时就给几个契灵投喂灵石。

    如此到了晚上,雨势渐大。她刚点燃烛火,月问星的身影便逐渐出现。

    同上次一样,蔺岐提前帮她药倒了大寨主,又支开周围妖匪,再在院子外守着。

    这回一进房间,奚昭就看见了歪躺在角落的大寨主。

    ……

    这是还没来得及爬到床上去,就提前晕倒了吗?

    她敛下心神,看向一旁的月问星。

    后者犹疑一阵,却道:“昭昭……要小心。”

    影门渐开,奚昭踩进那水池般的影子,逐渐往下沉去。

    有上回的经验,这次她没怎么细找,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淡淡光点。有如游鱼一般靠近后,她却没碰它,而是驭使出一缕鬼气。

    四周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那鬼气在何处。也是等挨近了白骨鬼钥,才隐约瞧见那缕淡色气息。

    鬼气钩织成一个镂空的球,缓缓包裹住白骨鬼钥。

    没过多久,鬼气挨上钥匙。

    “嗞——”一声轻响,白骨登时被腐蚀出一小片漆黑斑点。

    也是同时,她隐约听见阵鬼号——从远处传来,虚无缥缈的烟云一般落在耳畔。

    随后是阵丝线绷直的闷响。

    几乎是在听见响动的瞬间,奚昭便往半空抛去一颗夜明珠。同时往后跃跳两步,避开了那突然出现的鲛丝。

    在夜明珠的映照下,太史越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他的手上缠着细密的鲛丝,与平时见着的疲态不同,眼下他的眸中浮出些许鲜活的恶劣。

    “又来了。”他轻笑,“上回没能勒断你的脖子,所以不怕么?”

    奚昭看着那人。

    他是太史越的一抹妖识,若杀了他,虽不至于要了太史越的性命,但也能伤他不轻。

    不过与之相应的,他必然不好对付。

    奚昭无声掐出灵诀,渐有透蓝色的气流缠绕上她的指间。

    那气流出现的瞬间,她看见太史越的神情明显怔愕一瞬,似没想到她会驭使契灵。

    “难怪有胆子往这里头闯,此事倒未曾算到。”他拨动鲛丝,复又露笑,“只可惜见识太浅,驭灵也无用。”

    奚昭睨他。

    这灵识果然跟本体意识相通,竟还记得拿她贬损他的话来反讽她。

    她没忘月问星的提醒,始终闷声不语。

    两者相望,太史越手指稍动,鲛丝就径直朝她袭来。

    她驭使契灵化作灵刃,意欲割断。不过刚挨着,灵刃就被坚韧的鲛丝尽数弹开了。

    鲛丝划过臂侧,烧起一线灼痛。奚昭往右瞥去,恰好看见一块被丝线割断的布料掉落,随之洒下的,还有星点血迹。

    不等她多看,左颊又烧过剧痛——一根鲛丝从她面颊划过,险些伤着她的眼。

    但她恍若未觉,持续不断地驭使着灵刃。

    与方才一样,每一片灵刃刚挨上鲛丝,就被接连弹开,根本没法割断。

    太史越看见,那带笑的眼中沉进些倦怠。

    “你练了多久?算着时间,应当至多一年才是。连驭灵师都算不上,作何挣扎?”说话间,他开始漫不经心地操纵鲛丝,像戏耍蚂蚁那般攻击着她,伤口都不大,却割出不少血口子。

    奚昭只当没听见,仍旧操控着灵刃。

    灵刃的数量越来越多,放眼望去竟已成千上百,却没有一枚能割断鲛丝。

    太史越一扬手,右边的灵刃便尽数碎成齑粉。

    他道:“若让我炼化成器灵,不比你埋头苦练而又终无所获的好么?”

    奚昭却突然道:“你是在怕死?”

    以防被大寨主发现,这一声轻到几不可闻。

    却使太史越瞬间怔住。

    奚昭擦去右眼的血,忍着身上的痛意开口。

    “你的身体好像一日比一日衰竭——是因为那长生竹塑出的身躯,终有干枯无用的一日?

    “所以才想炼什么双魂器灵,好塑出另一副身躯?你——”

    “住嘴!”太史越冷视着她,“何人与你提起了长生竹?太崖?是他……我早该想到,当日在鬼域——此事不提也罢。”

    他抬手,牵引着手中丝线,面容间又露出轻笑。

    “既已走到了此处,你莫不以为还有退路。那小子就在外面等着,是么?先取了你的魂魄,再对付他也不迟。”

    话落,他牵动丝线。

    但出乎他的意料,手中鲛丝毫无反应。

    太史越微怔,忽侧眸看去。

    却见那些缠绕的鲛丝之间,不知何时已凝出一张张薄到近乎透明的膜——便像是蝉翼,鲛丝是翼上的翅脉,那些灵力则凝成了翅脉间的薄膜,全然限制住了鲛丝的行动。

    他登时反应过来——方才那些灵刃虽被鲛丝弹开了,可碎裂的灵力却粘附在了鲛丝上,如此才织出灵网。

    奚昭抬手作剑指。

    “带我来此处的那人说,她犯了大错。又说若有可能,让我帮她纠正这错处。”

    她手指微动,那些灵网忽开始拉拽着鲛丝,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将他包裹成蚕茧。

    “她虽没说清,但想来,你便是那错处了。”

    末字落下,灵茧倏然收拢。

    身前的妖识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自个儿的鲛丝彻底绞碎。

    周围归于平寂,仅能听见她的喘息声。

    但不过一瞬,四周的一片漆黑忽开始破碎,碎裂的罅隙间折出五彩斑斓的光。

    “地面”急速颤动起来,奚昭倏地看向影门处。

    大寨主死了。

    她忽想起月问星的话,若是影主身死,影子也会跟着破碎。

    而影子破碎的时间不过一刻。如果到时间没出去,就会被影子彻底吞噬。

    思及此,她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转身看向那枚鬼钥,驭使出更多鬼气。

    这时,身后忽落来人声:“不跑么?”

    奚昭回身望去。

    背后,是一脸倦色的太史越。

    他踩在光怪陆离的碎片间,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罢了,便是此时想跑,恐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