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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回忆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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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北城的第?三天,段朝泠带着那幅画抽空去了趟老城区。

    鼓楼几公里开外有两排上了年代的旧楼房,层数不高?,灰白色墙皮,墙体开裂明显。

    章暮也的画室在其中一幢楼的顶层。

    阴雨天的缘故,画室人不多?。

    章暮也的一个学生站在旋转书架旁,正低头整理画纸,瞧见段朝泠进来,不着痕迹地愣了下,忙礼貌打了声招呼,带他去里?屋找章暮也。

    空气中泛着一股松香味,混着檀香,味道很淡,不仔细闻几乎闻不出。

    穿过贴满旧报纸的长廊,迈上两节台阶,女生敲开房门,让出过道位置,朝段朝泠点了点头,径自离开了。

    见段朝泠无故出现在这里?,章暮也倒是十分意外。

    放下颜料盘,将面前的画架踢到一旁,用毛巾擦净双手,似笑非笑地看他,“我原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段朝泠平声说:“过来给?你送样东西。”

    “什么东西。”

    “当年你给?她画的画像。”

    章暮也从铜皮凳上起来,点一支烟,缓缓问:“你去加州了?”

    段朝泠没?搭腔,坦言:“那家?店的装裱周期不算短。当时你们回国以后?,她应该再三嘱咐过你,记得按时联系人去拿。”

    章暮也吐出一口烟雾,没?说话。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东西还闲置在那儿。”

    章暮也突然笑了声,“想说什么。”

    段朝泠淡淡道:“她生病那段时间只托你办过两件事——取画像和务必照顾好宋槐。到头来,你一件都?没?做到。”

    “要是没?记错,这第?二?件事可是托我们俩一起办的。说到底,你我算是共犯。你把那小姑娘接回来养着,不是自责是什么?”章暮也笑了笑,看似不经意地提及,“我们三人曾在这间画室朝夕相处过一年多?,我自认为?比楚宁还要解你。朝泠,抛开楚宁不谈,你我本质上才是一类人。”

    段朝泠视线拂过他,眼底沾了清霜一样的凉意,语调异常平静:“退一万步讲,至少我没?一错再错。反倒是作为?丈夫的你,明知她亲缘一向浅薄,还眼睁睁看着跟她血脉相连的宋槐漂泊在外多?年。”

    听他提到这件事,章暮也收敛笑意,默默良久才开口:“我当年的确答应楚宁要把小姑娘接回家?,结果?却食言了。我知道,即便这些年你表面不说什么,内心也一直在怪我。”

    段朝泠没?说怪与不怪,只说:“宋槐被送进福利院的时候左右不过八岁。”

    章暮也没?吭声,拿起桌上的白色烟盒,指腹不断摩挲盒身表面印着的鸢尾花,额前几缕长发自然垂落,遮住了面部表情。

    外面雨势渐涨,红木桌旁边的推拉窗开了条缝隙,雨水潲进来,搁在窗台上的画材被打湿。

    他没?去管,重新点了支烟,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她第?一次教我们抽烟是什么时候。”

    这话明显有转移话题的逃避意味。

    没?等段朝泠回答,章暮也自顾自喃道:“我倒记得好像也是个雨天……”

    回忆如昨。

    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

    章暮也高?中没?读完就?来了北城,拜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画手做师父,随他生活了将近十年,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

    后?来师父因?病去世,他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给?父母置办完新房,离开家?,用为?数不多?的存款在北城租了套老破小,开了间勉强能?维持生计的画室。

    他并非正经美院毕业,好在还算有些才华,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而立之?年办了两场画展,个人招牌逐渐鹊起,慕名而来的学生自是不少。

    周楚宁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来,她算是他众多?学生中天赋最差的那个,但他还是愿意教她,待她更是比待任何?人都?要有耐心。

    那时候周楚宁不过才十九岁,在音乐学院读完大半个学期,中途任性辍学,一个人在外闯荡。她浑身裹满了刺,性格叛逆,既不在乎世俗,又不喜欢受人约束。

    他觉得她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也因?此对她极是特别?。

    周楚宁租的房子到期后?,拖着行李箱住进了画室的单间,日复一日,一晃住了四年。

    章暮也至今还记得,在她住进来的第?五年,春寒料峭的季节,刚下过一场冻雨,她带回来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孩——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卫衣,个子很高?,皮肤接近羸弱的素白,冷眉冷眼,几乎很少讲话。

    周楚宁简单介绍了情况,和章暮也商量完,将人安顿在了画室的另一个单间。

    自此,三人开始相依为?伴。

    周楚宁很喜欢像弟弟一样存在着的段朝泠,在他面前尽量收起乖张的性子,于他亦师亦友,教给?他很多?过来人的经验。

    遭遇类似的两个人总是更容易共情。

    有次两人趁章暮也上课的时候偷溜到天台。

    周楚宁坐在台阶上吞云吐雾,叫段朝泠帮忙放风——章暮也之?前严令禁止过,不许她再抽烟。

    她明面答应,顺着他的意思?来,实际背地里?阳奉阴违。

    没?过多?久,天气发阴,下了场骤雨。

    周楚宁将烟头丢进花盆里?,正要回去,跟迎面过来的章暮也撞了个正着。

    章暮也看着他们俩,难得没?说什么,夺过盒烟,故意逗她:就?这么好抽?

    周楚宁耸耸肩,试图引诱他: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章暮也挑眉,没?由来地笑了两声。

    他这人向来没?什么道德感,早些年间跟着师父,能?做的出格事基本都?做了个遍,唯独没?学着师父抽烟。他讨厌烟味,反而更迷恋酗酒带来的醉生梦死的麻木感。

    雨还在下,周楚宁拉着他们走到能?躲雨的空地,分别?给?两人分了支烟。

    那天具体聊了些什么,章暮也已经彻底忘了,但依然记得当时周楚宁咬着滤嘴的样子,黑发、红唇,介于青涩和醇熟之?间,有种恰到好处的媚态。

    他想,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的她。

    现如今时过境迁,章暮也不得不承认,比起爱周楚宁,他其实更爱自己。

    他对周楚宁的爱可能?不足以让他做到爱屋及乌。

    一根烟彻底燃烬。

    章暮也回忆完,无声笑了笑,“其实这烟抽着没?什么劲儿,这么多?年一直没?换,不过是因?为?习惯了这个味道。我习惯性地怀念她,至于你,怀念的不过是那段时光。”

    段朝泠不置可否,没?理会他的怅然,更不打算和他一起追忆往昔,在离开前丢下一句:“东西已经给?你送过来了,我以后?不会再来。各自珍重。”

    章暮也看着他的背影,苦口婆心地说:“别?再拘泥于过去。这话我和楚宁都?曾跟你讲过,如今我还想再跟你讲一遍。”

    段朝泠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当年在加州的时候,临回国前我送你一幅画,楚宁送你一本《等待戈多?》,我们的意图很明显,不过是想劝你忘掉和家?人之?间的不愉快,回国和他们好好相处。”章暮也说,“至于这次,今时不同往日,事情因?我而起,我没?资格再劝你什么了,但还是希望你能?向前看。”

    “与其劝人,不如好好规劝自己。”

    章暮也不以为?然,“她都?已经不在了,我也不过是苟活,劝自己又有什么用。”

    话题仓促结束。

    临行前,段朝泠说:“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和你本质上并非一类人。”

    章暮也顿了下,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声,“可能?吧。”

    “如果?换作是我,但凡答应过她的事一定会做到,即便做不到,也不会用说谎来欲盖弥彰,更不会对当事人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毫无愧疚可言。”段朝泠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说到底,你比我想得还要自私。”

    -

    从画室出来,雨还没?停。

    段朝泠淋雨前行,穿过旧巷口,驱车回到住处,在玄关换完室内拖,往里?面走。

    宋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ipad,在查和报考有关的注意事项。

    瞧见段朝泠进来,怔了下,迅速切掉了屏幕上显示的页面。

    段朝泠脱掉沾了雨水的外套,坐到她对面,轻捏发疼的眉心,随口问一句:“在看什么。”

    宋槐答说:“已经开始报考了,我在想报哪所学校。”

    “以你的分数,报北城的哪所学校都?不成问题,重点无外乎在专业的选择上。”

    “我知道,我会仔细斟酌好再做决定。”

    简单聊了两句,宋槐寻了个由头回房间了。

    客厅只剩下段朝泠一个人。

    自从回到北城,一切看似回到正轨,实际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透明薄膜,相处起来自是不尴不尬。

    段朝泠不是没?察觉出宋槐对他似有若无的疏离,不由想起了前不久在加州,她抽烟被他看到那次。

    他当时的确想到了周楚宁,顺带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周楚宁和章暮也于段朝泠而言,既是领路人,又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有一点章暮也说得没?错,他的确怀念在画室的那段时光——那是他十几年中难得放松的一段时间。

    从画室离开那日,周楚宁删光了他的联系方式,对他说:我们都?知道你该处于什么样的世界里?,要走的路方向不同,就?此别?过,以后?好好生活。

    段朝泠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同他们断了联系,专心忙于学业。

    时隔两年,在加州意外偶遇,三人这才恢复联络。

    来加州旅游是章暮也提议,目的是为?了给?她过生日,同时暗中筹备表白事宜。

    印象中,周楚宁一直喜欢章暮也,两人明里?暗里?暧昧了很多?年,时至今日终于走到了一起。

    作为?共友,段朝泠对这段感情不作任何?评价,不代表就?真的赞成——很多?事不过是当局者迷,他们之?间并不对等,大多?时候都?是周楚宁在付出,类似于飞蛾扑火。

    对于盲目执着的感情观,他很难做到苟同。

    在加州待了两个月,周楚宁过完生日,和章暮也回国。

    没?过多?久,传来他们分手的消息。

    除夕前几天,段朝泠思?虑再三,终于决定试着坦然面对父子间的隔阂,回北城过年。

    年后?,他同周楚宁见了一面,得知她突然怀孕,便带她去了趟苏城,寻祝老爷子面诊。为?保周楚宁的名声,谎称她是自己的女朋友。

    没?过多?久,怀孕一事被章暮也知晓,两人和好,迅速领了证。谁都?没?有办婚礼的意愿,索性选了个黄道吉日,邀请关系亲近的十几二?十好友一同吃了顿饭。

    隔月,周楚宁身体状况极差,意外流产,调养了大半年才勉强有所好转。

    周楚言夫妻于十月因?交通事故双双离世,章暮也最先知道消息,考虑到她的精神状态,没?如实相告,准备先瞒一段时间再说,便托段朝泠去参加葬礼,自己则守在她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纸包不住火,周楚宁最终得知实情,两周后?突发心源性疾病被送进医院,意识涣散之?际,托章暮也照顾好宋槐,对段朝泠说:我不在了以后?,尽量多?帮帮他们。

    住了一段时间院,最终因?抢救无效被宣告死亡。

    整理周楚宁的遗物时,段朝泠当着章暮也的面拿走了她常用的打火机,其余的没?动任何?。

    年初,段朝泠准备赶回加州着手毕业设计的收尾工作。

    原打算在临走前和章暮也一起去将借住在亲戚家?的宋槐接到画室,因?学校临时有事,只得提前买了机票,动身赶往那边。

    章暮也送他到机场,叫他安心,说自己会将这事置办妥当。

    中途打电话问过一次,章暮也没?接,发来一条信息:已将人接回。勿念。

    段朝泠也就?放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到忙碌中。

    往后?的几年时间里?,创业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和章暮也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起初第?一年他问过宋槐的近况,章暮也说,北城对小姑娘来说有很多?糟糕的回忆,索性将人送往国外寄宿读书,声称最近几年都?不会回来。

    直到第?五年,周楚宁生日这天,章暮也醉酒意外道出实情,段朝泠才得知,当年宋槐从亲戚家?离开以后?直接被送去了福利院。

    和章暮也分开,找谈景连夜寻人。

    无关周楚宁当年的嘱托,也无关章暮也不负责任的欺瞒,只单纯对宋槐而言,他对她有绝对的愧疚,之?后?做的种种皆是为?了弥补她这些年所受的伤害。

    时至今日,宋槐在商场说的话,以及她拿着烟的样子,叫他产生一种恍惚感,和印象里?周楚宁的言行举止渐渐重合。

    原本性格并不相似的两个人,在某些方面竟能?做到一样的固执。

    宋槐越来越像周楚宁。

    可他并不希望宋槐和她相像,以至于最后?步入她的后?尘。

    如果?能?改变现状,段朝泠不介意矫枉过正。

    为?宋槐,也为?他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