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与危险。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同时汇聚于眼前之人的身上。
秦非心下一沉。
祂说等他很久是什么意思？
虽然作为污染源, 对这副本中每时每刻发生的事都尽在掌握，似乎也十分合情合理。
但——
那岂不是意味着，祂对自己的来意心知肚明？
秦非双眸微阖, 眼底神色莫辨。
平静的空气似乎在瞬间变得波谲云诡，放眼望去，亮到刺眼的惨白无边无际。
时间、空间与尺度都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只有秦非。
和对面那人。
秦非的心跳开始加速，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传来轻微热意，呼吸急促, 血脉翻涌。
当一个人——或是一个神, 亦或是一个魔鬼。
当他或祂得知，有另一个人想要杀死自己时。
会怎么做呢？
对于玩家们来说，要想解决掉污染源, 最难办的一步恐怕是靠近祂。
毕竟, 在靠近祂之前，疯狂下降的san值就足以杀死大部分人。
现在, 秦非做到了。
跟他距离胜利仍旧有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或许会成为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秦非抬眸，静静打量着对面人的神情。
但，奇怪的是。
从始至终，秦非都并没有从祂身上感到一丝一毫的威胁。
祂的身上充斥着矛盾, 在这具属于兰姆的瘦弱身躯中，蕴藏着那个小男孩此生都难以企及的磅礴力量。
那力量足以毁天灭地。
可秦非看着他, 却并未感受到丝毫压力。
……事实上, 他甚至觉得有点舒服。
虽然有点奇怪, 可这确实是秦非最真实的体验, 并且这种感受已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在守阴村副本结束后, 他误入黑暗空间，当时也是同样的感觉。
秦非在副本中因疲惫与伤痛而紧绷的精神逐渐松弛下来，骨缝中流淌着柔柔的暖意，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
就在秦非望着对面那人时，祂也正望着秦非。
祂冰蓝色的瞳孔中带着浅浅的探究，被祂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起来。
祂不说话，看着秦非，轻轻笑了笑。
配上兰姆那张柔软无害的脸，顿时让气氛和缓了起来。
在这种对于两人来说都生死攸关的紧张时刻，这份和缓显得非常不恰到好处。
秦非的表情有些许怪异。
祂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既不像是想和自己谈判，也不像是没把自己看在眼里。
秦非十分难得的有了一种完全捉摸不透对面人想法的感觉。
——而且祂一直顶着兰姆那张脸。
秦非对兰姆已经很熟悉了。
在兰姆的记忆中，他本身也当了很久的兰姆。
而现在，他的对面又坐了一个新的兰姆。
这让秦非的大脑产生了一种撕裂般的混沌感。
总之就是有点别扭。
远处那人就像是能看透秦非在想些什么似的，在他产生这样的念头之后，那个兰姆微微颔首，眉宇之间带出些许歉意：
“在副本里，我只能以这样的形象示人。”
秦非：“……”
他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为什么要向他解释？
而祂想解释的好像还不止这一点。
“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祂的态度十分和缓，甚至令秦非产生了一种异常荒诞的念头：他开始觉得他刚才的紧张是完全不必要的。对面那人不会伤害他，无论他即将做出什么。
秦非还真有不少事想问。
秦非记得，在他上一场直播结算时，“解锁新结局”和“整体剧情解锁度”都有相对应的积分奖励项。
现在秦非对圣婴院的大部分设定都已有了了解，但还有些细节，他想弄得更明白些。
“整个圣婴院都是兰姆的脑内世界，对吗？”
虽然秦非对于这一点已然十分肯定，但他还是想再次求证一下。
‘兰姆’点了点头。
祂并没有将话题止歇于此，而是接着继续讲了下去：
“副本分为表里两个世界。里世界是基于兰姆的记忆生成的，表世界则是他存放自己24个副人格的地方。”
“你刚才应该已经看到，这孩子在教堂中过得并不好。”
那些修女、囚徒和神父之所以会呈现如此面目狰狞可怖的模样，是因为兰姆的内心对他们充满了恐惧。
兰姆自从在13岁那一年被自己的亲人送入教堂后，就在那里过上了十分生不如死的日子。
神父并不会放过这块送到嘴边的肉，他就像是一头藏在黑暗中的野兽，惊扰得兰姆日夜不得安宁。
很快，教堂里的修女发现了这个秘密。
修女是个狂热的信徒，在她眼中，是这些肮脏的男孩们引诱了神的使者。
这也正是副本中，里世界的黛拉修女会表现得如此厌恶同性恋的原因。
神父并不管教堂中的琐事，修女几乎一手包办了教堂中所有人的生活起居。兰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在极为不科学的电机和药物治疗之下，兰姆不断分裂出新的人格。
直到几年后，医生来到教堂。
这时24个人格已经全部诞生。
这些人格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些精神健康方面的问题。
医生是这教堂中唯一一个正常人，他对兰姆感到十分同情，但在那个教廷至上的时代，医生的权力远远比不上修女与神父。
医生做不了什么，只能有针对性的记录着兰姆的病情，并进行医治。
“医生以为他控制住了兰姆的病，但实际上并没有。”
污染源半垂着眸子道。
祂讲这些时没什么情绪的起伏，语气淡淡，近乎冷漠。祂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感触，也没有很强的表达欲。
可祂偏偏又叙述得十分详细，事无巨细地将所有细节告知给秦非。
“那些副人格，他们都很善于伪装，在药物的控制下，总能表现出与常人无异的模样。”
可事实上，每个副人格内心都潜藏着一团热烈燃烧的火。
只要找准时机，就能吞噬周围的一切。
玩家们来到副本后所扮演的，就是“在可控时表现正常”的副人格。
每当他们做出一些或是血腥或是暴戾的事，被压抑的本心就会更显露一分。
直到一切再无转寰余地，药效失去作用，真实的副人格展露于人前，玩家也因此被抹去。
“这个副本中的全部就是这样。”
将所有一切说完后，祂忽然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凝视着秦非的眼睛。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污染源就是我，你没有想错。”祂说。
“我也很清楚你的来意。”
这一次，祂已经将话讲得很明白了。
祂知道秦非过来是为了杀他。
但秦非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紧张。
秦非静默无声地与不远处的人对视，一股柔和的推力从他的后腰处传来，将秦非一路推到了祂的身前，在距离祂极近之处停下。
无形的虚空中，有某种东西发生了微小的变动。
片刻之后，秦非掌心凭空多出了一把小刀，是那把他放在随身空间里的刀。
——这并不是秦非自己取出来的。秦非在打不开调度面板和弹幕界面的同时，自然也和自己的随身空间失联了。
但现在，这把刀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动手吧。”祂十分平静地说道。
秦非觉得，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于荒谬了。
他就这么轻飘飘地找到污染源，之后对方像个景点讲解员一样尽心尽责地帮他分析了一遍副本，最后，甚至将刀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但秦非不想这么快对祂做什么。
“上一次——”
秦非不知道直播是否在继续进行。
他实在有很多疑问。
譬如他身上为什么会有污染源的气息？
他很想问问祂，除了守阴村那次，他们以前是不是还在什么别的地方见过？
但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问出口。
秦非未说出口的话被祂打断：“那也是我。”
那是祂原本的样子。
“除了那个以外，还有很多。”
“很多很多，数之不尽。”
“在无数的时间和空间中，我们分散开，却又是一体的，不分彼此。”
“所以。”
祂算得上柔和的语气中蕴含了一丝细微的笑意，“你并不需要为此产生任何心理负担。”
“这不会对我造成伤害。”
祂轻轻蹙起眉，似乎在为自己不够精准的表述而感到困扰：“…我会不会说得太抽象了？”
秦非摇了摇头：“不会，我已经明白了。”
不知为何，虽然他和污染源一共才只见过亮面，但他在面对祂时却总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面前那人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友。
秦非低着头，紧盯着手中的匕首。
“不要担心。”
秦非听见自己身前那道声音轻声说道。
“我们还会再见。”
……
“欢迎进入结算空间！”
毫无情绪的熟悉机械女声在耳畔响起，秦非从一个纯白的空间闪现进了另一个纯白的空间。
“欢迎进入结算空间！”
系统又提醒了一次。
秦非没有理会。
他正盯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还攥着那把水果刀，在一分钟前，这把水果刀扎进了兰姆——或是“祂”的心脏。
算上兰姆，秦非一共用这把小刀杀死了三个人。
在他花费15个积分在系统商城中购买它时，他的确并没有想到，它会在接下来的副本中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
这种感觉，说实话有点微妙。
因为在圣婴院副本中被他杀死的人都是活生生的。
无论是8号、3号还是拥有着兰姆模样的污染源，都与秦非平日接触的普通人一模一样。
但秦非并不是在为自己害死了他们而感到难受。
他觉得奇怪的点是——他几乎完全没有感到难受。
恐惧，恶心，不适。
这种普通人杀人后会产生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反应，秦非连一丁点也没有。
虽然他的情绪的确比常人淡漠，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遵纪守法的大活人啊。
不至于连半点心异样感都没有吧？
最最主要的是，当他拿起刀抹人脖子时，甚至产生了一种无比称手的感觉。
就好像他早已在自己不知道到时候，像这样做了千千万万遍。
秦非轻轻嘶了一声。
很不幸。
他身上令他不解的点又多了一个。
“欢迎来到结算空间！！”
系统播报第三次响起，俨然对秦非无视它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
秦非终于给了它一点面子，抬起头来。
这抬头的动作属实是无用，因为秦非对面什么东西也没有，空空荡荡。
虽然系统的声音接连响起，但事实上，结算空间内连个播音喇叭都看不见。
秦非眨眨眼，觉得这个系统真是有点做作。
它管自己在干什么呢？反正它也就是播报点结算信息，直接播不就完事了么。
秦非没有明说，但系统似乎从他微小的表情中读懂了他的意思。
系统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请认真参与直播结算！若有任何疑议，离开结算空间后，系统概不负责处理！”
“好的，好的。”
秦非敷衍地点了点头。
系统似乎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停止废话，开始播报结算分。
【《圣婴院》副本成功通关——积分200】
【《圣婴院》副本首次解锁新结局——积分500】
【在直播过程中达成“10万人瞩目”成就——积分500】
……
【获得新星推荐持流量扶持奖励——积分500】
【首次触发赌盘功能，并达到10万金币额度——系统提成奖励积分1000】
【在直播过程中共有17，846名观众，因您的精彩表现，购买了系统商城中的烟酒零食……】
这是一段非常长的播报，长得秦非耳朵都快要起了茧子。
等到结算终于停止，最后累积起来的分数，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
12374分。
加上第一次直播结束后，被秦非大肆挥霍了一把的那些积分，秦非现在一共有了14613分。
只差一点点，就能直接越过d级世界，直接升到c级世界去了。
秦非没有对此表现出惊喜或是意外，系统连让秦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留，完成全部结算后，直接将他踢出了结算空间。
秦非摸了摸鼻子，顺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路向前走去。
很快，他来到了空阔的过渡区域。
过渡区域上正躺着几个人，远远看去十分眼熟。
秦非先是眼前一亮。
那是萧霄、三途和鬼火。
他们都还活着。
但……
秦非向他们走近些许，诧异地挑起眉梢。
秦非在两次直播中被各路妖魔鬼怪追着跑，很了解那种体力被抽尽、生命值和san值都快要跌破临界点时，靠药剂强行补充所带来的恶心感。
饶是如此，在见到眼前三人背靠背瘫在一起，各自疯狂往嘴里灌药水，还一边灌一边yue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小小震撼了一下。
“秦、呕……秦大佬！！”
萧霄见秦非出现，单手撑着地，十分勉强却难掩激动地站起身。
副本结束了，萧霄脸上那种像是被圈养的小猪一样呆呆傻傻的神色终于散去：“你终于出来了！”
秦非环视一圈，见空地上只有他们三人，便询问道：“其他人呢？”
萧霄的表情古怪起来：“他们啊……都跑了。”
鬼火和三途也都站了起来。
三个人看向秦非的眼神亮闪闪，眼底都是好奇与憧憬：“你真的消灭污染源了？”
秦非冲出心之迷宫大门的那一瞬间，萧霄三人正挣扎在生死的边缘线上。
那时萧霄偶遇了6号，又偶遇了0号囚徒，三个人谁也不敢停，像夹三明治一样在迷宫游廊里跑来跑去。
就在萧霄的体力快要消耗殆尽时，也不知他是不幸还是幸运，绕了一大圈，他竟然又回到了原本遇见三途和鬼火的那个位置。
那时3号囚徒刚刚回来，将新带来的刑具铺得遍地都是。
三途和鬼火虽然在这段时间一直疯狂磕药，但补充的体力与san值根本赶不上掉下去的，眼看两人就要彻底凉凉。
萧霄在这个时候带着后面的两根尾巴跑过来，倒是给他们拖延了些许时间。
这一次，萧霄和6号也没能躲过3号囚徒的暗算，两人在紧靠鬼火三途的地方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3号囚徒和0号囚徒向来不睦，四目相对险些打起来。
三途则靠着疯狂灌药剂换回来的一丁点体力，趁乱用鞭子绑了6号。
可他们还是逃不掉。
心心念念的猎物就在身旁，0号和3号没花多少时间便达成了一致：
当然还是要先享用美味。
在副本中绝大多数时候，1+1的威力都远远大于二。
更何况，玩家们还正身处在这条被3号囚徒加足了debuff的走廊上。
当时萧霄那不善于思考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持续疯狂地回响：
完了完了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他肯定要死在这了！
就是不知道秦大佬有没有办成他想办的那件事。
万一他们死了，连累秦非也死了怎么办？
萧霄在死到临头的前一秒都还在为这件事忧愁。
然后，他就被弹出了副本。
这场直播结束得非常奇怪，没有一个人看见了那扇本该代表着胜利的大门。
所有有资格离开副本的玩家，全都在眨眼之间便现身在了结算空间内。
与此同时他们还听见一个似有若无的，冰冷的机械音，消散在耳畔：
【警告！警告！该副本世界已崩溃，直播强制终止！】
【《圣婴院》副本即将永久关闭，请所有玩家尽快离开！】
这个警告实在有点吓人，以至于剩下那几个活着的玩家在离开结算空间后一步也不敢停留，急急忙忙地跑了，生怕副本崩溃会为过渡空间也带来某些干扰。
只有萧霄，他是知道秦非是去消灭污染源了，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鬼火两人则是实在很难相信秦非会死在副本里。
所以留下来一起等他。
三途和鬼火虽然并不知道秦非具体的计划，但听见那一声系统播报，其实也已在心中有了猜想。
三途试探着看向秦非。
秦非没有隐瞒，干脆地点了点头。
“卧槽！”三途激动到爆了一句粗口。
虽然她原本想的替鬼火上分的计划被毁了。
但。
这种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事，竟然切切实实的发生在了她所处的副本中！
这怎么能让人不兴奋呢！
三途曾经计划着，要在过渡空间中向秦非好好讨教一下这个副本的信息。
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个副本再也不会开启了。
比起副本本身，三途反而对污染源更感兴趣。
污染源并不属于副本内部讯息，即使离开过渡空间依旧可以讨论，鬼火一个箭步冲过去挽住秦非的胳膊：“走走走，我们去外面找个舒服的地方说！”
过度空间的地硬邦邦的，硌得他的屁股疼死了！
秦非也很愿意休息一下，他的脑子现在有点乱。
四人一拍即合，向着规则中心城的方向走去。
很可惜，休息的计划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落实。
四人刚一踏入中心城的区域，一个人影便从旁边窜了出来，直直拦在他们身前。
鬼火和三途被吓了一跳，秦非萧霄却一怔。
这个清瘦秀气、穿着蓝白色校服的男孩子，不正是守阴村副本里，和他们一起通关的林业吗？
“你是特意等在这里的？”萧霄诧异地问道。
这实在不难看出来。
林业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了？”萧霄问。
林业却没有回答。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不动声色地带着四人转了个方向，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太多，我们去别的地方说。”
刚才好像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秦非有些意外：“你是遇到什么事了？”
怎么跟做贼似的，一副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模样。
林业的神色有些许怪异：“你们……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三途和鬼火，在秦非示意他并不需要避着他们以后，林业顾不上解释，动作飞快地将几人带到了不远处无人注意的小巷子里。
这条巷子在中心城门外，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边，到处都是苍蝇蚊子，平时根本没人愿意过来。
光线昏暗，人迹罕至，算得上一处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少年再次检查了一遍周围环境，在终于确定各个角落都没人以后，他正了神色，转头看向秦非，说出了一句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十分诧异的话：
“哥，你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