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遮天蔽日。
灰沉的天幕如一块钢板死死嵌在头顶, 阴云仿佛随时可能坠落到地面，遍地积水如河。
空气中弥漫着结构异常复杂的气味。
垃圾发酸的臭味，海水的咸湿, 血腥气，以及……一股有如化作实质般的、令人难以忽视的绝望。
一支四人小队缓慢行走在积水当中。
从五十人的庞大队伍迅速锐减至四人，一共只花去了三天时间。
萧霄面无表情地从水中抽出腿，向前迈进一步。
“研究所就在前面。”领队的祝宴伸手抹了一把糊住视线的雨水，他手中依旧拿着那副地图，是三天前, 玩家们和npc们交换来的。
这个副本里的npc很稀少, 自从离开那片人类聚居地，朝城市郊外方向越走越远后，整整三天, 玩家们都没有再遇到一个npc。
“撑住, 就快到了。”祝宴像是在鼓励着身后的其余玩家，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萧霄在第一天时还能从这种鼓励性的语言中汲取到一些力量, 现在却已然彻底心无波澜。
地图上短短几十公里路程，脚踏实地走起来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而事实上，即使他们真的能够走到地图上的标记点, 找到那座研究所，又能怎么样呢？
时至今日, 玩家们对副本的具体要求依旧一无所知。
除了那句“逃离研究所”, 他们再没能得到来自副本的任何提示。
在副本第一日快要过完时, 玩家们的属性面板中开启了“辐射值”的概念, 系统警告玩家，当辐射值上升到80以上, 将会带来很可怕的后果。
与此同时，副本推出了一条规则：
击杀副本怪物能够获得击杀点数，使用击杀点数，可以在属性面板内兑换辐射清洗剂。
虽然辐射一栏晚间才开启，但辐射值和怪物击杀的点数却是从副本初始就开始累积的，好不容易找到修葺点的玩家们不得不连夜冲向雨幕中，主动寻找起怪物。
就这样，前进的脚步被拖得越来越慢，死去的玩家也越来越多。
萧霄仿佛一个机器人般，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雨水，紧跟在祝宴身后，脑海中机械地回放着三天来经历过的一幕幕画面。
赶路的画面，击杀怪物的画面，同行玩家死去的画面……
三天里，实时在线玩家人数从200减少到100，又减少到80、60，可从始至终，萧霄都没有遇到过别的玩家。
“祝队……”
萧霄身后，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
前方两人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暴雨将两名玩家浇透，狼狈不堪，一人搀着另一人，被搀扶的那人脸色异常难看，整个人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原本黑色的眼珠变成了灰白色。皮肤惨白，并且隐约泛着一层灰。就像是有一层阴影覆盖在了他的身上。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开来。
祝宴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何亮，你的辐射值现在是多少？”
何亮的反应很慢，祝宴问完话后，他足足过了近半分钟才颤抖着嘴唇开口：“……83。”
扶他那人的手臂顿时僵硬了一下。
何亮脸上泛起一抹惨淡的笑容。
越靠近研究所，水中的怪物就越少，就连路旁空置的废弃房屋中也再找不见怪物的踪影。
今天一路走来，除了早晨遇到了两波怪物袭击，中午以后就再也没碰到过任何怪物了。
辐射值只增不减，其他玩家前几天都有剩余的击杀点数可以用来应付，但何亮没有。
何亮的身手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
他的天赋技能在其他副本中属于稀有天赋，经常能受到同行玩家的保护，但在这个副本里却几乎全无作用。
早在15分钟前，何亮就发现，自己的辐射值突破了80。
没办法，大概是天要亡他，他注定是要断送在这场展示赛里。
搀扶着何亮的玩家眼底渐渐泛上一层绝望，但他并没有松开抓住何亮的手。
当副本中仅剩寥寥数人，而距离副本通关却还遥遥无期时，每个存活的玩家便都成了彼此心中至关重要的一份子。
这无关于他们能否在接下来的直播中起到作用，而是象征着一份希望，只要存活着的多一人，其他人心中的安全感就能多一分。
“你……你再坚持一下，祝队说了我们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说不定到了那里，就会有解决的办法。”玩家磕磕绊绊地安慰道。
不，不会，有办法的。
何亮用力闭上眼睛。
覆盖在他身上的阴影正在加深，在这三天中，何亮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过被辐射吞噬的玩家。
他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清楚，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穷途末路。
既然已经这样了，还不如让一切结束的更干脆利落一点。
起码，他可以做到不拖累身旁的其他人。
何亮用力挣开了旁边的玩家。
掌心反转，一把银亮的刀片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
与此同时，另一个直播间内。
“罗德尼先生！罗德尼先生！！”
脚步和呼喊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冲到了秦非眼前。
跑过来的npc语气急促地汇报着情况：“配电房里有怪物闯进来，守卫队已经过去了，但我担心人手不足。”
罗德尼和宣徊对视一眼，彼此神情都很凝重。
在这个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下着倾盆大雨的地表世界，电力系统瘫痪早已成为了旷日持久的难题。
人力与资源不足，重建发电站纯属痴人说梦。流浪者们只能着力于研制一些小型发电机，在必要的时候使用。
配电房就是存放这些发电机的地方。
在流浪者聚居地内，配电房甚至比粮仓更加重要。
“不好意思，我们去去就回。”
两名npc留下这样一句话，将秦非和弥羊领到本层的一间房间中，反锁上门，跟着前来报消息的那人匆忙朝楼下赶去。
宣徊没有想到，事态会紧急到这种地步。
当他和罗德尼穿过积水遍布的回廊，走向存放发电机的地下室时，他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打斗声。
“救——啊！！！”
有人喊到一半切换成了惨叫。
随即是漫长的寂静。
宣徊深吸一口气，心中漫起一种极为不美妙的猜想。
怎么没动静了？难道……
“守卫一组进去了10个人。”引路npc一脸紧张，“守卫二组出去巡逻，还没有回来。”
这正是他急着要找罗德尼的原因，自从前不久折损了50人以后，军团内部武力配给严重不足，遇到这种突袭事件简直焦头烂额。
罗德尼能够成为二级领导，就是因为他很能打。
虽然不清楚配电房里究竟进了什么可怕的怪物，能让一组成员全军覆没，但罗德尼不可能置之不理。
“我们快点进去吧，早一点进去。或许还能救下几个人！”前面的npc不断催促着。
罗德尼卷起袖管，就要跟着他往配电房里冲，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按住了肩膀。
“等一下。”宣徊出言制止道。
他深深凝视着前面那个年轻人。
这张脸宣徊不算熟悉，但也不完全陌生，对方的确是军团里的人，宣徊半眯起眼，在脑内勾勒着他容貌的轮廓。
这孩子……好像就是守卫队的成员。
并且正是守卫一组。
别人都进去了，他为什么留在外面？
而且。
宣徊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墙面上。
这条通往配电房的走廊和大楼内其他地方一样都不通电，唯一的光源就是前面那人手中的手电。
手电的光投向走廊尽头的配电房大门，光线被两侧墙壁折射，将宣徊和罗德尼的影子都十分清晰地投落在墙面上。
但那个拿着手电的年轻人。
他的影子颜色，却比宣徊和罗德尼都要淡上不少。
宣徊和罗德尼的影子是浓黑的，前面那人的影子却是灰色，并且透明度还在逐渐降低。
短短片刻过去，影子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
——若说消失，或许不太准确，影子像是爬上了他的脸，这让他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融进黑暗里。
罗德尼在宣徊冷沉下来的目光中读懂了一切，他从牙缝中冷冷挤出一句话：“你被辐射了。”
影子，是人类受辐射后最明显的特征。
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无论身处何地都无法逃脱辐射的侵蚀。
但当辐射值高到一定程度后，人也就不再是人，而会被扭曲成另一个物种。
它们近乎于人与怪物之间，有着怪物的内核，却披着人皮，这种辐射人有一个极为显著的特征，就是没有影子。
年轻人幽幽转过头来。
透过防护服眼周那一块空缺，能够看见他的脸色。
刚才在楼上时，那块皮肤的颜色看起来还算正常，现在却已经像是死人一样灰白一片。
“啊，还是被你们发现了啊。”
年轻人说话的嗓音也变了调，像是含满粘稠毒液的蛇，从喉咙深处冒出嘶嘶的回响。
他一把揪掉防护服的头套，嘴角向两旁裂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如铁钉的牙齿。
罗德尼脸色骤变。
他对同伴没有防备，距离影子人极近，血盆大口近在咫尺，罗德尼反应迅速，仰头躲过一记攻击，余光扫过身后的宣徊时却生生顿住了脚步。
他要逃脱并不难，可那样做势必会把宣徊暴露在怪物的巨口之下。
罗德尼颊侧肌肉紧绷，死死盯着影子人。
这种遭受了重度辐射的怪物罗德尼并不陌生，他深知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要想敌过他们有多困难。
拼速度同样拼不过，那就只能……
“快跑！”罗德尼反手狠推了一把宣徊，跻身挡在宣徊和怪物之间！
尖锐利齿再度袭来，罗德尼抬腿踹去，却被对方躲开。
他所面对的影子人在被辐射之前就是专职守卫，武力值不低，变成怪物后更是极难对付。
人类的手指幻化成为利爪，带着一道劲风迎面袭来，罗德尼被迫抬手格挡，试图用废掉一条胳膊的代价护住自己脖子上的动脉。
宣徊在身后脸色铁青。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长鞭如同黑色的闪电，以迅捷到极致的速度顺着走廊墙面飞卷而来，缠住两人的腰身，向后猛地一拉！
“啊啊啊啊！！！”
直播大厅掀起一阵惊呼，漫天尖叫险些将房顶掀翻！
从刚才到现在，两名npc所经历的一切一直在秦非和弥羊的直播间里播放着。
两名玩家在npc离开以后偷偷跟了上来，在目睹一切后果断决定出手。
好不容易才找到似乎知道些秘密的npc，秦非怎么可能让任由他们在这种时候送命？
方才宣徊看见的黑色长鞭，实际上正是b-6312号的蔷薇花藤。
在地海中时，秦非就已经尝试过使用花藤影响别人，并成功将自己与爱德华研究员的位置相互对调，从而顺利打入了流浪者军团内部。
随着时间的流逝，距离污染源曾经定下的“24h”时限越近，蔷薇花藤的存在感就愈强。
现在，只要秦非想，所有人都能看见花藤。
自从副本开始后不久就一直追随在秦非身旁的藤蔓，终于切实地出现在了直播间里，狠狠震撼了一把观众们。
对于观众——以及秦非身旁的弥羊来说，藤蔓出现得毫无预兆，差点惊掉他们的下巴。
青年神色淡漠地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极为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走廊的地面中，蓦地迸现出一株又一株荆棘花藤，花藤卷起两名npc，将他们凌空拉至秦非身后。
影子人短暂地愣了一瞬，被激怒了，他的双腿肉眼可见地拉长，肌肉线条鼓胀，以一种比常人快上几倍的速度直冲而来，眨眼间就冲到了四人身前。
又一片荆棘藤蔓破土而出！
紧密编织的花藤彼此纠缠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影子人结结实实拦在了背后。
“卧槽卧槽！！”
“老婆这是什么水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强了？？？”
“不是，这藤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见也没见过是老婆的新道具吗？”
“我觉得，会不会和那个研究所里的实验体有关系啊？”
弹幕面板众说纷纭。
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支撑在走廊中的藤蔓网已将影子人整个包裹在中间。
花藤迅速绞紧，彼此之间密不透风。
“噗嗤”一声，有东西炸裂的声音从中心位置传来，就像一颗饱满多汁的葡萄，被人握在掌心，一下捏爆。
直播大厅里，站在光幕前的粉丝纷纷开始掐人中。
……太玄幻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秦非直播了这么多场，给人最深刻的印象，一直是他过副本时淡定得像回自己家一样的态度，以及层出不穷的骚操作。
至于身手这种东西，秦非也就只能勉强排个中上。
遇到一般的怪物可以与之一战，遇到很强的怪就只能扭头跑。
按照他在以往副本中的表现，和影子怪这种爆发力极强擅长近战的怪对上时，接下来要上演的绝对是一场追逐战。
怎么这回突然一波开大直接把对面带走了？？？
罗德尼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还没有从吃惊中回过神来，秦非索性帮人帮到底。
在杀死影子怪以后，花藤继续向前延伸，配电房的门被一簇簇藤蔓挤开，透过前方藤条传导来的画面，秦非看见遍地血肉和碎骨。
守卫一组的其他成员的确死状凄惨，此时配电房里还有三只怪物，是研究所里最常见的那种章鱼型触手怪。
它们身上的污染气息很淡，接近于无，配电房门轴转动的声音惊动了它们，怪物朝走廊这端冲了过来，在还没跑至半途时，已经被秦非解决得一干二净。
走廊中重新陷入寂静，血腥味和怪物汁液的腥臭气息在空气中飘散，两名npc沉默地站在原地。
片刻过后，罗德尼率先走进配电房，宣徊紧随其后。
秦非和弥羊没有跟进去。
良久。
两人终于从配电房中重新走了出来，拖出九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配电房没什么损失，有两台发电机被毁坏了，零件拆下来还能重复利用。”
罗德尼站在宣徊面前，面色疲惫。
宣徊凝视那九具尸体许久，转身走到秦非跟前。
他定定地望着秦非的眼睛，眸底波涛暗涌。
“你是地下研究所的研究员。”宣徊目光复杂地看着秦非，语气笃定，“你也是怪物。”
秦非依旧平静。
蔷薇花藤在完成任务后便收了回去，除了几片干枯后掉落在地的花瓣外，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青年眨了眨眼，纠正道：“我只是一个因为研究所实验而拥有了一些特殊能力的普通人。”
总体来说，还是一个人类。
宣徊沉默以对。
倘若在不久之前，他还被秦非的说辞所打动过，那么现在，他心中的天平则已经完全偏回了原位。
这位他们从地海中带回来的研究员救了他，他当然很感激。
可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点，在长达50年的时间中，已经深深写入每一位流浪者的心里。
地下研究所里或许会有好人，会有虽然身处淤泥，却依旧向往着曾经的光明的人。
可是。
被实验融合以后的人。
真的还能算作是人吗？
一个怪物真的能共情人类吗？
它们是真的能够体会到人类的喜怒哀乐，还是像爱德华研究员一样，套着一层人类的皮囊，所做的一切却都是为了怪物谋福祉？
“……你说，你要告诉我地下研究所的弱点。”宣徊道，“那弱点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
秦非也不知道。
他还在等待着，24h已经只剩下最后几十分钟，到时候转机自会出现。
秦非对于污染源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祂是超脱于单个副本框架之外的存在，说出口的话分量不亚于副本规则。
那么，现在，秦非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不需要太久，半个小时，就足够了。
秦非微笑着，目光平和：“你答应过，要先带我去科研所旧址，等到了那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荆棘花藤虽然褪去了，但缠绕在秦非手腕上的那一小段却并未消失，每当秦非想到、或是提起这几个字时，手环便会隐约发散出热意。
那里曾经是b-6312号实验体栖身过的地方，b-6312号实验体正在指引着秦非朝那里去，祂一定有着祂的目的。
科研所旧址。
宣徊不知道眼前的青年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去那里，但他很清楚，那里确实没有任何东西。
“跟我来吧。”
就当是冒一次险。
从刚才秦非表现出的战斗力，宣徊已然知晓，若是真的敌对他们这一边没有任何胜算。
科研所旧址不是什么绝密的存在，随便抓住一个流浪者询问都能得到答案。
“哦哦哦哦哦！！终于！！”
弹幕面板中划过一片尖叫。
由于这部分内容涉及到剧情，秦非连一个字也没能看到，但观众们讨论的热情并未因此而消减分毫。
“小秦要去科研所，四组的萧霄他们也正在往科研所赶，两边是不是就要碰头了？”
“估计是，他们走出去了！！我看这条街道和那边经过过的挺像……嘶，怎么又有点不一样呢？”
总觉得楼的颜色，墙壁上攀爬的枯萎植物，还有路边的很多细节都有出入。
可是偏又记不太清楚。
“你傻啊，角度不一样，看着当然不一样，那个断面的缺口位置都是一样的，他们经过的就是同一个地方。”
“可是四组过这栋楼的时候，上面明明没人啊？”
“你现在看那栋楼上，也像没人吧，双方都在刻意隐藏行踪，错过也很正常。”
“话说回来，第四组在副本里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过去好些天了，那边什么线索也没拿到吧，就一直在打怪赶路，打怪赶路。”
“搞不懂。”
“搞不懂+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