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跪在地上, 等着刺骨的冰碴一点点消去。

    ……

    努卡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也没有耐心等他从什么“追忆往昔”中清醒,毫不留情地动用精神力向他攻击。

    庄忱亲自养大、亲自教出来的年轻人, 哪怕在极端暴怒的时候, 下手也依然相当有分寸。

    哪怕凌恩甚至没回过神、没做任何抵抗——他还怔忡着, 跪在苏醒的记忆里, 看着那枚坚果。

    他甚至下意识伸手, 身体前倾,想去碰一碰。

    凝结出的冰刺悬停在凌恩喉咙上。

    离致命处只剩一寸,来势骤停, 炸开尖锐的精神啸响。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吞吐的杀意终归被束缚着归笼,咬破的嘴角甚至溢出血……他实在被伊利亚的陛下教养得很好。

    那些冰冷的精神力嗡鸣着,不对全无还手之力的对手落井下石, 不刺向伊利亚的元帅。

    努卡不杀他, 不要他的命。

    “你留下。”努卡的声音沙哑, “你现在的反应速度,不配去战场。”

    “接下来的战事防务, 由我负责。”

    努卡寒声说:“三个星期内爬起来——伊利亚还没太平到这个地步,你必须去做你该做的事。”

    这话终于让跪在地上的人有了些反应, 凌恩一只手撑着地面, 视线动了动, 慢慢重复:“……三个星期?”

    努卡嘲哂:“怎么, 元帅阁下嫌短?”

    跪在陛下桌前的元帅阁下慢慢摇头。

    他就那么跪着, 像座灰白色的、失去生命力的石膏雕像,只要任何人来重重推一下, 就会立刻摔得粉碎。

    凌恩低声说:“我……只给了他三小时。”

    三个小时零九分钟,这是失去爸爸妈妈的小殿下能伤心的全部时间——然后庄忱就离开那间小卧室,去做一个不能被人哄、不能伤心的皇帝。

    庄忱亲手养大的年轻人,哪怕气疯了、恨到只想亲手凌迟了他,能想出最心狠、最残酷的报复……也就是这样了。

    在努卡看来……只留三个星期给他浑浑噩噩、给他半死不活,然后就逼他去做那些必须他做的事。

    在庄忱养大的孩子看来,这已经是刻薄残忍到极点的报复和惩罚了。

    “我该死。”凌恩说,“我早该死在下等星。”

    努卡不否认这个判断,他盯着凌恩,冰寒精神力吞吐不定,声音很冷沉:“什么三个小时?”

    凌恩摇了摇头。

    努卡看了他一阵,收回视线:“算了。”

    就算追问得再多——知道得再多也没有用,没有意义,因为再也来不及。

    因为今天葬礼已经结束,他们已经将棺椁放入陵墓,将那块碑亲手立起来,种下郁郁葱葱的柏树。

    而这场原本早就该足够盛大、足够庄重和肃穆,为最后一任皇帝送行的葬礼……甚至因为他们的私心,迟了足足七年。

    “我要把它们全送去给陛下。”努卡说,“你要想要,就亲自去求陛下。”

    “你也不该死,因为陛下没让你死。”努卡说,“陛下让你做元帅,驻防前线,守卫伊利亚。”

    努卡不会擅自处置庄忱留下的任何东西。

    它们全部属于庄忱,属于沉睡在“残星”的、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

    他们擅自把陛下从“残星”带回来,已经是非常任性、非常过分,自私到极点的举动。

    从今以后的所有事,都只能是陛下希望看见,希望实现的。

    差一点都不行。

    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抱着星板,抱着陛下留在这里的遗物,还有那盏歪歪扭扭拼凑出的小台灯,推开门快步离开。

    ……

    起居室就这么安静下来。

    这里所有的碎片,都已经被星板吸收,庄忱的物品也被取走,变得极为空荡。

    等那些嗡鸣着的精神力冰刺也消散,这个房间就彻底安静,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生活和居住过。

    ……直到凌恩被什么力道拍了拍肩膀。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飘过来的老鬼魂好奇地琢磨他,“你看起来可哪个都不像。”

    凌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强制更改那些碎片,受到了星板剧烈的抵抗和反噬。

    这种反噬短暂改变了他的精神力频率,他有些迟缓地抬头,发现自己能看到这座暖宫里飘荡的灵魂。

    “我……活着。”他吃力地回答,“我活着。”

    努卡说得对,他没有资格死,甚至没资格半死不活。他应当尽快从这种浑浑噩噩里清醒,回到前线。

    这是庄忱留下的命令,是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留下的遗嘱。

    最后的精神力冰锥也消散无踪。

    凌恩按住喉咙上的擦伤,精神力运转,止住渗出来的血。

    “这是陛下的起居室。”他听见自己低声问,“您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没有。”老鬼魂给他看自己怀里的花束,“我就是来给陛下送花的——陛下说了不要,可谁忍得住呢?”

    不是所有鬼魂都有办法离开死亡的地方,这座暖宫里总有人逝去,有很多人一生在这里侍奉、做事,死后就被埋在宫中的墓地。

    老鬼魂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在两年前过世,是负责打理花园的园丁。

    就算改成联邦制、皇宫已经不是实际意义上的皇宫,花园也依然是花园,依然要人照顾和打理。

    在没办法继续给小阿克挑最好看的花、没办法让小阿克抱来送给陛下以后,老鬼魂就每天自己来送。

    今天是五支卡萨布兰卡百合,花语是“傲然的死亡”……但如果稍稍变通一下,把它们单支放在不同的地方,花语就会变成“伟大的爱”。

    老鬼魂抱着那捧百合,在起居室里慢慢找合适布置花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要花?”凌恩低声问,“不想要?”

    他记得庄忱是喜欢花的。

    庄忱最后过的那场生日,阿克抱着花束爬进他怀里……被花瓣碰到脸颊,庄忱的神色就不自觉变得柔和。

    哪怕几乎看不见、几乎听不见,能触碰到柔软的花瓣,已经足以让年轻的皇帝心情变好很多了。

    老鬼魂愣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哪会不想要。”

    老鬼魂低着头,看着怀里代表死亡的百合花,那种从进门起就故作的轻松和自然,在这一刻逐渐淡去。

    ——仿佛直到现在才刚刚想起,这间起居室里已经没有人在,不必强装着轻松、努力活跃气氛,哄他们的好陛下舒心了。

    老鬼魂垂着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上,终于浮现出无力掩饰的黯然:“……谁看不出?陛下很喜欢花。”

    只是这笔钱没必要花在这里。要维持一个足够美丽气派的花园,其实是笔相当昂贵的开销。

    老鬼魂生前的职业虽然是个园丁,但到最后几年,也只能算是“花匠”……因为那个小花园,实在小得几乎只能算是个很平常的花窖。

    伊利亚的年轻皇帝,其实经常被人说“吝啬”。

    因为皇宫和帝星在他手中,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气派、不那么光鲜亮丽,连庆典也少了很多——因为军部的庆典规模也相应缩减,有不少人甚至认定了,这是皇帝在排挤凌恩阁下的证明。

    这些决定有些被支持、有些被非议,而这些因为皇帝的“吝啬”而节省下来的钱,也不过是流水一样砸进毫无动静的科学院。

    没人知道科学院吞了这么多钱,究竟能不能研究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就算真研究出来点什么,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是不是值得这些投入,值得被砸进去的钱。

    至少在白塔建起来、足以保护这座星系之前,没人知道。

    “我家的那个小外孙,要是没有陛下,恐怕早就活不成啦……”

    老鬼魂回到窗前,专心布置那些花,低声叹息:“幸亏有那些吃钱的白塔。”

    很多人都觉得,“没有精神力的人”在伊利亚很少见,几乎没有——其实这不准确。

    更确切的说法是,精神力太弱的孩子,根本就没办法在这个星系存活下来。

    几百年来一直如此,直到有了那些白塔,把那些变异的宇宙辐射拦住,不让海量的信息碎片再侵蚀这片星系。

    老鬼魂的小外孙也天生没有精神力,这样的孩子原本是注定早夭的,现在都被送去白塔,在那里读书学习、强身健体。

    科学院还在按照庄忱的遗愿,继续研究这种材料,把它做得更轻薄、更便携。

    白塔里的孩子,有不少从小就立志做这项研究,正为这个废寝忘食地拼命。

    等再有了突破,比如能用它做出衣服、帽子——哪怕是能做件斗篷,这些孩子就能像常人一样自由活动。

    而普通人——精神力不那么强,不像是军部这些伟大的强者那么厉害,只是最平凡的那些普通人,也能省下更多的精神力,不必时刻抵御辐射侵蚀。

    这是种从未有人体会过的、无需再被死亡威胁的解放。

    这是最珍惜和宝贵的东西,无法被放在天平上,无法只是被轻飘飘估算价值、品评和衡量一句“值不值得”。

    没人能说出,这值多少钱。

    数不清的普通人,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轻松地活着。

    数不清的伊利亚人感激庄忱。

    “可这些都要钱。”

    老鬼魂抚摸着那几支百合:“我们叫它们‘饥饿的白塔’,它们吃陛下的钱,也吃陛下的心力。”

    守护伊利亚、让伊利亚变成今天这样的皇帝陛下,不要说和那些“伟大的强者”比较,身体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差得远。

    庄忱没有支撑到这个时候,庄忱死在第一座白塔被建起后不久。

    庄忱没有真正轻松地活过。

    “要来花园看看吗?”

    老鬼魂布置好百合花,邀请凌恩:“花都开好了。”

    听说有大部队从“残星”回来,老鬼魂高兴得不行,忙着哄每一朵花好好地开……因为陛下要回来了。

    时间不太充裕,得抓紧时间赶快开,开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陛下要回来了,陛下最喜欢好看的花,得赶在陛下回来之前全开好。

    花窖里的花很争气,都抢在寒冷的冬天争先恐后地盛开,任何人看了都一定喜欢,一定高兴。

    争先恐后开好的花等回庄忱的棺椁。

    ……

    “陛下很喜欢它的,陛下很喜欢花园。”

    即使那已经只是做小花窖,这个固执的老花匠也依旧称它为花园:“没办法工作的时候,陛下总是来园子里坐坐。”

    老花匠的鬼魂说这些的时候,变得很慈祥,苍老的脸庞柔和下来:“陛下还亲手种花,种了好些盆,大部分都长得不错……陛下很有天赋。”

    “真可惜。”活到九十七岁的老鬼魂轻声说,“陛下本来能做个很好的花匠,活九十七岁。”

    凌恩木然地跟着起身,他摔倒了几次,不得不撑着膝盖才站起来。

    他也像是变成真的鬼魂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仿佛它们已经融化,或者是变成两根木头,杵在地上。

    他跟着老鬼魂来到那座花窖,它的确被打理得非常好,没有任何一点破败的迹象。

    在老花匠死后,也一定有人经常来照顾这些花。

    ……这是一定的,毕竟阿克也已经长大了。

    庄忱已经死了七年。

    当初爬在庄忱怀里耍赖,抱着年轻的皇帝不撒手的孩子,也已经长到十二岁,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斗篷了。

    老鬼魂领着凌恩来到花窖,请他随便观赏。

    老鬼魂自己还有事要做,又精心挑选了一些白色马蹄莲,念叨着要把它们送去陛下的墓前,慢悠悠飘远。

    ……

    凌恩站在花窖前,看着那些开好的花。

    他在这里看到庄忱留下的碎片。

    因为精神力频率被短暂干扰,即使没有星板,他也能暂时看到这些……有些可惜的是,这种干扰似乎并不可持续。

    只是和老花匠的鬼魂说了些话,星板留下的影响就已经被削减。

    普通的鬼魂在他身边路过,都已经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

    碎片里的庄忱正在给一盆满天星松土。

    在凌恩走近的一刻,年轻皇帝的碎片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元帅阁下?”

    凌恩仿佛被无数根细针钉在原地。

    他忘记了怎么呼吸,僵硬地站了片刻,直到被另一道虚影擦着半边肩膀穿过,才慢慢找回知觉。

    这只是过去的碎片,不是现在。

    ……碎片里庄忱不是在叫他,在庄忱死的那年,他还只是上将。

    这时候来找庄忱的,是已经退休的上任元帅、军部负责人。

    负责人俯身行礼:“陛下。”

    舰队即将离开帝星,向前线移防。

    军部负责人是来向皇帝辞行,并请示相关的调动和军费分配。

    庄忱冲他微微点头:“请给我几分钟……我现在还无法工作。”

    军部负责人的年纪也已经很大,已经有两百多岁,精神却依旧很矍铄,强悍的精神力让他至少还有五六十年的寿命。

    负责人看着还格外年轻的皇帝,忍不住蹙起眉:“陛下……请原谅我多嘴。”

    “您该休息,您的身体状况在急剧恶化……不能再这样下去,或者我给凌恩放假。”

    负责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稍微高声,就会惊扰面前的年轻皇帝:“让他留在帝星,两年——或者三年。”

    庄忱垂着视线,慢慢给那盆满天星松土。

    凌恩忍不住过去,碰触那块碎片,握住庄忱隐在斗篷下的手臂。

    属于庄忱的感受瞬间流入他的身体。

    ……一片嘈杂。

    随着身体的衰弱,最先淹没年轻皇帝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喧嚣和嘈杂——即使有荆棘戒指的护罩,也根本无济于事。

    庄忱说他无法工作,是因为他根本听不见负责人在说什么。

    这会儿他耳朵里全是凛冽的风声、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沼泽冒泡的咕嘟作响……下一刻又变成不知什么种族的激烈争吵,无法辨认语言,声音极尖锐刺耳,像是锋利的砂轮在切割金属。

    可年轻的皇帝却很平静,像是完全没有被任何事影响和干扰,只不过是微微出了会儿神:“……您说什么?”

    负责人以为他不想提起凌恩,低低叹了口气,不再在这件事上多嘴:“我是说,您至少应当休息。”

    这次庄忱看清他的口型,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正在休息。”

    庄忱举起手里的小花铲:“我在种我的花。”

    他面前的是盆银色满天星,这是伊利亚特有的植物,开起来像是真的星星,在夜色里甚至有流光闪烁。

    负责人的孙辈年纪都已经过百,面对眼前这位年轻过头的皇帝,纵然满腔惋惜遗憾,终归还是只能把话咽回去。

    负责人忍不住柔和下态度,走过去轻声说:“我看看。”

    庄忱把花捧起来给他看。

    年轻的皇帝捧着一小盆花,裹着宽大过头的斗篷,哪怕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也很像是在等夸。

    负责人摘下手套,轻轻摸了摸那些花瓣,温声赞扬:“很好看,您很会种花。”

    年轻的皇帝认出他的话,眼睛里慢慢透出高兴,抿了抿嘴角,把小花盆抱回怀里。

    “它有名字?”负责人看清花盆上的字,“为什么叫‘斗篷’?”

    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皇帝陛下。

    庄忱看着这盆花,找到编号,拿出一份笔记来翻了翻:“因为……我有一件斗篷。”

    一件和满天星一样颜色的斗篷,是他少年时很喜欢的生日礼物。小皇子顶着斗篷到处吓唬人,宫里每个侍从都被飘荡的银灰色斗篷吓了十几跳。

    负责人蹙起眉,征求过皇帝陛下的同意,拿过那份笔记。

    上面是很工整的编号,每个都对应一盆花,每个都代表一段记忆——幸而剩下的那些记忆都无足轻重。

    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参加了某场宴会、出席了某次庆典,又或者是喝了很难喝的苦药。

    种着“喝了很难喝的苦药”那盆记忆的是棵仙人掌,看得出没怎么被浇过水,但因为本来也不喜欢水,所以还长得挺好,浑身都是大尖刺。

    年轻的皇帝在摆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悄悄用大尖刺吓唬旁边那一圈代表“听见了不怎么好听的话”的曼德拉草。

    负责人草草翻了翻,几乎是紧锁着眉头,沉默半晌,才将笔记交还给庄忱:“陛下……您必须用这种办法了吗?”

    这代表一个人的精神领域已经衰弱到极限——衰弱到甚至根本没有充足的空间,来存储足量的记忆。

    所以必须定期整理、定期将无用的记忆遗弃清理,才能保证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

    庄忱把遗弃的记忆种在花盆里,摆满了一个花架。

    “没关系,我不会误事。”年轻的皇帝像是在回答,又像答非所问,“请放心。”

    庄忱抱着他的小斗篷,放在花架最高处。

    银色的满天星长得很好,闪闪发亮,让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过一件很漂亮的斗篷。

    年轻的皇帝这样想了一会儿,心情就转好,苍白的脸上多了微微的笑容:“好了,请把您需要批复的文件给我,我身上有笔和墨水。”

    军部负责人分明不想这么做——可这些事必须要皇帝来做,没人能够代劳。

    庄忱把这件事对每个人都瞒得很好,除了早就奉命严格保密的私人医生,还有老花匠,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

    如果不是负责人这次走的仓促,又必须找庄忱签署这些命令,所以直接来了花窖而非那间起居室……也绝对不会发现,伊利亚的皇帝,状况居然已经差到这个地步。

    “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庄忱翻阅那些文件,确认内容后,弯腰给它们签名,“我会把更多权力放归军部。”

    他把文件签好,收拾整齐:“这些事项,军部以后都可以自行决定。”

    “……陛下。”军部负责人不接它们,苍老的眼睛凝视庄忱,低声说,“您是不是——”

    他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平静疑惑,沉默良久,还是把话全都嚼碎了吞回去,只是单膝点地:“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是不是在安排身后事,是不是在留下遗嘱,是不是在做最后的交托……

    ……这些话就这么问出来,实在太过残忍,残忍到无法被接受和原谅。

    年龄超过两百岁的人,一生见过太多次别离,生老病死已是常事,原本不该再有什么触动。

    但伊利亚的皇帝……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

    年轻到军部负责人甚至觉得,听到上任陛下遭遇意外的噩耗,匆匆赶回帝星,抱住抵死挣扎着大哭的小皇子……好像也只是不久之前。

    庄忱接过这顶皇冠、成为伊利亚的皇帝,好像也仅仅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庄忱十六岁成为皇帝,今年二十二岁,满打满算……也只不过是六年而已。

    六年的时间,怎么把伊利亚的小殿下变成这样。

    “您不该埋掉您的斗篷。”负责人抬起头,轻声说,“它对您很重要。”

    二十二岁的皇帝在这句话里怔了一会儿。

    “没有地方……放斗篷。”

    他最后轻声说:“元帅爷爷,我没有地方了。”

    负责人脱下军装,摘下庄忱的皇冠,把单薄得像是片落叶的皇帝抱住。

    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就让这个年轻人疲惫地摔进他怀里。

    “我们本该更关心您,您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负责人低声说,“不该这样,不该有人抢走您的斗篷。”

    负责人说:“您有权因为这件事难过,您应当哭一会儿……就像过去那样。”

    庄忱睁着眼睛,躺在负责人怀里。

    年轻的皇帝神色茫然,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想要回忆起该怎么难过,但并不成功。

    “难过”只是一盆长得很好的柔软羽衣草,编号1,在花架第三层。

    但他很听话,轻声模仿:“我很难过,元帅爷爷。”

    他说:“我不舍得我的斗篷。”

    “放弃些别的东西。”元帅爷爷低声哄他,“没有用的,再也不必管的,把那些扔掉。”

    “想象你只能再活十年——只是想象,我不是说真的。”

    “这样做假设,把十年之内用得上的东西留下,剩下的都不要了。”

    元帅爷爷说:“你要记得,你是我们的小殿下,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最喜欢的好孩子。”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露出很腼腆的笑容,那双黑眼睛甚至亮了亮,苍白的耳廓泛起一点血色。

    “好……”伊利亚的小陛下轻声炫耀,“我也有好孩子。”

    很多,在他的起居室乱跑,有那么一点吵……不过比耳朵里的声音好多了。

    负责人的神色柔和下来,摸摸他的额头,拿过自己的披风,把年轻的皇帝整个覆住。

    花窖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控制得很好,一直在循环通风,光线柔和,的确是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睡一觉。”时间就要到了,负责人必须立刻启程,不能再陪他,“等醒了,就把用不着的垃圾全扔掉。”

    小陛下躺在花床上,被那些花簇拥着,漆黑的眼睛慢慢弯了弯。

    负责人在收到第十七次催促信号时离开。

    碎片里的庄忱裹着披风,是真的就这么睡着了——差不多一动不动地睡了两个多小时,他的睫毛才终于动了动,一点点睁开。

    罕有的长时间睡眠,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又休息了一会儿,就慢吞吞爬起来,撑着床边离开那些花。

    他走到墙角,捡了一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写画画,最后留下几个数字。

    那些数字都不算大,最大的一个也仅仅只是“1”开头的三位数,和十年代表的三千多天大相径庭。

    但让年轻的皇帝很满意,漂亮的眼睛亮起来,苍白的脸上甚至露出笑容。

    这些数字一律都被抹去,那一小块泥土被重新拢平,看不出写过什么字——做好这一项准备后,他开始采纳负责人提出的建议,把用不上的东西全写下来。

    他想起个好办法,将那枚荆棘戒指里的东西也毫不客气地全部倒空,又把“一件银灰色斗篷”的记忆重新捡回来,塞进戒指里。

    年轻的皇帝握着小树枝,把那一小片地方一口气写满,随便抓了把花匠爷爷用来装饰花坛的小石子撒上去,再铺上一层土,来回走着踩实。

    这样的举动叫他显得相当孩子气,简直像是又变回了当初的小殿下——好在花窖里没有任何人,只有花花草草,只有一排又一排的花盆。

    花窖里只有花,这些花牵住他的斗篷。

    庄忱挨个摸了摸它们,给每朵花都细心地浇了水、松了土,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

    然后庄忱就扔下小树枝,朝花窖外走。

    他的脚步轻快了很多,斗篷跟着飘动,简直像是明天身体就会忽然恢复。

    ……

    所以来花窖找他的私人医生,也惊喜到难以置信:“陛下,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年轻的皇帝笑了笑,“准备一点巧克力……酒心的,我想在工作间隙吃。”

    他想得很周到,又补充:“要装在盒子里的,带锁,我怕小家伙们吃多了耍酒疯。”

    私人医生完全不介意他吃零食,医生们盼着他多吃些东西,立刻答应下来,又一口气问:“您还想要别的吗?凌恩上将来医疗室找您,留下了很多德雷克斯顿的特产,有坚果,还有一张便条……”

    察觉到庄忱的神色茫然,私人医生就迟疑着停下话头,低声问:“……陛下?”

    他们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原本的兴奋渐渐淡去,交换过视线,心底渐渐沉下来。

    ……有什么被他们的陛下忘了。

    忘了的东西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遗忘本身——在伊利亚,任何一个完整的精神领域,即使没有精神力,也不可能这样轻松地完成“遗忘”这个工作。

    所以庄忱才需要种花,需要用这种方式引导记忆离开精神领域。

    现在……这一步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上将。”年轻的皇帝重复了下,想了想,“军部的人?我刚见过负责人,他们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

    “我不吃坚果,给努卡和阿斯盾他们吧……别给阿克,他刚长牙。”

    庄忱做了简单安排,又因为最后一句有些好奇:“什么便条?”

    “他想请您再等他一年。”医生说,“一年后,他想申请调回帝都,回皇宫驻防。”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停下脚步,微微蹙眉,露出些思索。

    医生低声问:“陛下?”

    “转告上将,这事不归我管,我刚把权力放给了军部,要请负责人批准。”

    庄忱口述回复:“不过最好别去申请……一年后的伊利亚,大概没有皇宫需要驻防了。”

    医生的脸色瞬间变了,不等开口,就被他们的好病人笑了笑,温和地伸手抱住。

    因为留下所有高兴的事、留下所有喜欢的回忆,他们的陛下这会儿显得格外轻快,完全不难受,几乎又变回过去那个小殿下。

    医生不再提什么“凌恩上将”,因为他们实在忍不住觉得……倘若没有那位“凌恩上将”,他们的陛下早就会是这样。

    或许活不了这么久、或许二十岁就会病故,但那是快活自由的一生。

    这些过于强烈的念头,也穿透碎片,全无阻碍地渗透进多年后擅自碰触这块碎片、看着它的人的眼睛和脑海里。

    ……

    “辛苦你们了。”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这一生过得很好,没受什么苦。”

    “我累坏了,准我歇歇吧。”

    他们的陛下取下荆棘戒指,摘掉银链,戴在手上:“等事情做完,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