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恩被拦在暗影里。

    几个年轻的舰队成员沉默杵着, 剩下的人把陛下的灵魂围得很严实。

    因为有精神力的持续灌注,那道灵魂的身形很轻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轻人一样。

    和所有人一样, 自由地走进夜风。

    ……

    见到努卡赶上来, 那些舰队成员才终于退开。

    “没有必要……”凌恩的脸色很苍白, 声音很低, “没必要拦着我。”

    努卡并不信任他:“有备无患。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追上去, 用你那高尚的的‘规矩’命令陛下必须原谅你?”

    说不定真会这样,说不定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为了伊利亚的稳定和平, 周全体贴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后这罪就被赦了,伟大的战神阁下就不用再有什么心事, 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爱的前线,建立功勋,守卫伊利亚。

    就和多年前, 这个混账曾经对陛下做过很多次的一样。

    ……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讽刺里沉默。

    “我不会……”他吃力地说, “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终于哑声承认:“我没这么做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努卡警惕——毕竟这人之前还跟一块无辜的星板较死劲, 想要逼着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着他,深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这里糊弄过去。”

    努卡不上他的当,沉声说:“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说话。”

    按照老负责人的吩咐, 努卡去拿了块新的星板, 所以来的迟了, 很不放心这位一直杵在门外的现任元帅阁下。

    不论如何, 凌恩的实力都远超这些舰队成员——如果不是只活一个的拼命死斗, 努卡也没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况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为,到了这个时候, 凌恩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说话……或者不说话,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个多年未见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远的记忆,不是皇宫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独自坐在“残星”,独自应邀与死亡会面的伊利亚皇帝。

    “他……不和我说话。”凌恩低声说,“我试过了,没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凛,视线倏地转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时候?!”

    凌恩停住话头,僵硬站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没——”他哑声说,“我没去。”

    他并没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负责人锁死在门外,他的精神力强度,也足以让他知道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他看见了庄忱,除了那块碎片,他其实一直没真正见过二十三岁的、活着的庄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实,却也瘦削苍白到令人心惊……而所有人对着这样的年轻皇帝,都没有表现出错愕。

    这并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关心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他没人不关心庄忱。

    只不过是因为……对熟悉庄忱、陪庄忱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他们的好陛下身体最不错的时候。

    能走动、能说话,能和大家从容聊几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觉睡一小会儿,睡够了还能醒过来。

    ……这就已经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亚的皇帝最健康的状况了。

    ……

    努卡死死盯着他,将手中星板攥得极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过去,很健康。”

    凌恩艰难地说:“不是……不是这样。”

    或许没健康到能一口气打败十几个军校生……因为伊利亚的小殿下没有厉害的白塔庇佑。

    从小就在剧烈的头痛煎熬中长大,小殿下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走路,只喜欢甜牛奶和饼干,一不小心就会生病,身体的确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绝不是这样,虚弱得像是沉静暗淡的残星,随时都会坠落。

    绝不是这样。

    老负责人说得对,除了凌恩,这里就没人见过真正健康、真正活泼的庄忱。

    只是因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头堆里,扯着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变成小球的庄忱。

    和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都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早已老去的仆从,没人见过那样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经让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这种迟来的觉察足以将人凌迟。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恐怕也莫过于此,当晚到完全来不及时,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长了一颗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无法补救,因为那里面渗出的是世上最残忍、最冷酷、最无权更改的存在。

    死亡。

    凌恩无法给庄忱的灵魂灌输精神力。

    那道灵魂对他的精神力没有反应,他尝试了不知多少次,甚至无法叫庄忱的衣角动一下——不是庄忱故意不理会他。

    庄忱的灵魂回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庄忱无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许是因为忘记,或许是因为放弃……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梦到过庄忱。

    今夜回来的不是鬼魂,庄忱没力气再做鬼魂了。

    这只是一场伊利亚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编织的,送给所有故人的梦。

    他无法进入这场梦,这场梦并没邀请他。

    庄忱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没办法和他说话。

    ……

    所以,不论他追不追上去、拦不拦住那些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意义,庄忱看不见他。

    即使真的发生争执,在庄忱眼中,也只不过是身旁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和一团空气吵架。

    ……他们的陛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凌恩艰难地扯动嘴角,他看见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声:“给我吧。”

    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

    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

    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

    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

    这全是因为他。

    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

    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

    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

    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

    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

    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

    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

    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

    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

    “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

    /

    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

    ……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

    怎么会有人认为他有精神力天赋?他对着这样的庄忱,甚至看不出庄忱很难受。

    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缩着,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衬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谁?”小殿下向衣柜深处退进去,“我不认识你。”

    凌恩沉默下来,看着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是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时更痛苦……还是现在,这种伪装的镇定下,持续被解剖的心脏更难熬。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他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甚至师承自努卡——努卡评价他的所有话都完全正确。

    他在最该痛苦的人面前,说自己痛苦。

    在最难熬的人面前,在这个人已经熬到死亡,葬礼结束后……他开始说自己有多难熬。

    能有多难熬?

    他当初就这么问庄忱——不过就是接过皇冠,做个皇帝,有数不清的人盼着做这种白日梦。

    他从不给庄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滚热柔软的一颗心,逼进最冰冷的牢笼里去。

    现在他对被自己手刃的一颗心……说自己难熬?

    这太荒唐、也太可耻了。

    主体的归来,让这些碎片也跟着苏醒,而主体放弃的记忆,似乎也会影响到这些碎片。

    衣柜里的小殿下同样不再认识他,也不再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

    他被抵触、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称是“从前线回来的人”这种资格。

    衣柜里的小殿下蜷缩着,用厚实的大衣把自己埋上,只露出苍白的小半张脸,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

    他问凌恩:“……我爸爸妈妈呢?”

    “我带你去找他们。”凌恩低声解释,“我需要……我需要模拟你的意识波动频率,找到你的爸爸妈妈。”

    小殿下的碎片睁着眼睛,蜷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呼吸很微弱。

    “我死了。”碎片问,“是吗?”

    凌恩尝见喉咙里的血腥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也许早就被剖干净了,也许泵血的不过是个空壳。

    他亲手杀死这个狼狈过头的自己,换成足够平和足够温柔的来,单膝点地跪下:“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碎片并不受他欺骗,伊利亚的小殿下很聪明,根本不会被任何善意的谎言蒙蔽。

    衣柜里的小殿下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已经是半透明的:“那么我要走了。”

    凌恩不受控地攥紧衣柜,他喘不过气似的顿了半晌,才又低声问:“去……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护送你?”

    小殿下的碎片不愿多和陌生人说话,并不理会他,从衣柜里爬出来,去翻那件最喜欢的银灰色斗篷。

    他把斗篷披在身上,又翻出一把小佩剑,刚跑出门就被卡拉奶奶撞上:“不要甜牛奶了,卡拉奶奶,我要走了。”

    卡拉迪娅夫人拿着那双新的、厚实的羊毛袜,抱住半透明的虚影。

    她也实在太老了,即将走到寿命的尽头,能够看到碎片里的影子。

    卡拉奶奶拦住光着脚的小殿下,帮小殿下把大过头的暖和羊毛袜穿好:“殿下要去哪里?”

    那块碎片有了很好看的羊毛袜穿,披着斗篷,握着小佩剑,挺胸昂头很威风:“去做殿下该做的事。”

    “卡拉奶奶,不要看。”碎片里的小殿下踮起脚,亲吻她的额头,“答应我,好奶奶,要活三百岁。”

    卡拉迪娅夫人在他的亲吻里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她被她的小殿下抚摸着肩膀安慰,于是真的闭紧眼不看。

    那块碎片的动作很灵活,跑出房间,一眨眼就爬上走廊的窗户。

    凌恩快步追上去,没等拉住那片斗篷,小殿下就在他眼前坠落。

    半透明的虚影砸在草地上,那柄佩剑深深没进胸口,点点光亮溢出来,像是夏日傍晚的萤火。

    凌恩冲下去时,虚影微睁着眼睛,看明亮的星星。

    “为什么这么做?”凌恩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他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草地上,去拉那只苍白微蜷的手,“为什么——”

    他看见草地上庄忱的雕像,骤然醒悟过来。

    因为……当初那些说庄忱“早点死了算了”、“为什么还不断气”、“也不知道要这么病病歪歪活到什么时候”……这些该死的混账话,并非空穴来风。

    说这种话的人只是极少数,否则他也不会只打那一场架,违反那一次军纪。

    这片星系里没那么多冷血残忍的人,它值得被保护。说这些话的,只不过是极少数藏在阴私角落、腌臜暗沟里的臭虫和老鼠——而这些极少数的臭虫和老鼠,也早就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但这片星系里,的确有极多数的人都知道……有个很古老的,代代相传的传说。

    死去的,伊利亚皇帝的灵魂,可以给这片星系以最后的庇佑。每一任都是,即使是没能来得及即位的小殿下也可以,只要让灵魂的碎片被风吹散。

    人们相信,这种庇佑能祝福一代孩子,能让他们健健康康长大。

    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出了意外,连意识和灵魂都毁于爆炸,这份庇佑断在这一代……而死在十六岁的小殿下,躯壳仍然活着,仍不得解脱。

    这其实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安。

    ……一个天生体弱、没有精神力的皇帝,可以将自己的星系庇护到什么地步?

    没人知道,谁也不清楚。活过来、带上皇冠的少年皇帝,从第二天起就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

    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最坚韧、最固执、最“不识时务”的一任皇帝,不听任何人的劝,不跟任何人商量。

    这种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庇护……居然就这么变成了真的。

    数不清的健康的、生龙活虎的孩子,跑在街头巷尾,伊利亚从没像现在这样热闹……可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和这一片草地没有关系。

    在这片草地上,小殿下的碎片安静躺着,微睁的眼睛慢慢涣散,越来越多的光点从他身体里溢出来,随风消散。

    “别这样。”凌恩低声求他,“阿忱……别这样,你不非得做个好皇帝。”

    他说完这话,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觉得自己简直该死——他还不如死了,他从来都说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不是在否定庄忱、不是在说庄忱不是个好皇帝,他只是想让庄忱稍微放松一下,稍微歇一歇。

    凌恩死死咬着牙,他大概咬破了口腔里的什么地方,愈浓的血腥气弥漫开,叫他无法继续开口。

    他跪在地上,抱起庄忱。

    他说什么都没关系,因为庄忱已经听不见,越来越安静和冰冷的小殿下,眼睛里只有星空。

    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慢慢地上挪,握住没进胸口的佩剑,按照那个代代相传的传说,一点一点收拢手指。

    骄傲的碎片握紧佩剑,用最后的力气,毫不留情地将胸口彻底豁开。

    小殿下的后背疼得微微颤了下。

    碎片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扶着那柄割碎心脏的锋利佩剑,仰着头,在他的手臂间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数不清的璀璨光点汹涌而出,几乎将这片空间淹没,足以庇护整个伊利亚的灵魂呼啸着随风而逝。

    星辰在那双空茫寂静的黑眼睛定格。

    ……

    记录下这道意识的波动频率、带着星板离开的凌恩,蹒跚到被轻碰一下,就会跌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却没力气起身,就那么跪着,看自己的手。

    不小心碰摔了他的影子躲在墙角,看了一会儿,顶着斗篷悄悄回来:“你……要不要紧?”

    凌恩吃力抬头,看清斗篷下的虚影,勉强笑了下:“阿忱。”

    小殿下很不喜欢被陌生人这么叫,眉头皱起来,收回原本想要搀扶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凌恩就低声改口:“殿下。”

    “只有爸爸妈妈能叫我‘阿忱’。”碎片还在因为这个不高兴,板着脸冰冰冷冷,“别人不准叫。”

    “对不起。”凌恩说。

    小殿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摇了摇头原谅他,伸出手臂,让他扶着站起来。

    凌恩不敢用力,生怕被他察觉,这条胳膊只剩暗淡的虚影。

    “我不是冲你发脾气。”小殿下低着头,闷闷不乐,“爸爸妈妈去巡视,很久没回来了。”

    凌恩撑着墙站稳,慢慢跟在他身后。

    他这次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闭紧了嘴安静地听。碎片里的小殿下很想爸爸妈妈,晚上总是做噩梦,头痛又变严重了,想要妈妈抱,想揪爸爸的胡子。

    碎片里的小殿下很害怕那些声音,有时候声音会引发噩梦,这种噩梦只有躲在妈妈的怀里才能好,有时候声音太吵了,只有爸爸能帮忙吼回去。

    荆棘戒指里的精神力快用完了,他不舍得去找别人续,他想自己找爸爸妈妈,就用听见和看见的碎片找。

    小殿下这样深埋着头,念念叨叨说着……等到凌恩惊觉时,那片银斗篷下藏着的影子已淡得只剩轮廓。

    “不……等等,殿下。”凌恩手足无措地拦住这块碎片,他甚至怀疑自己只是抱住了一片斗篷,“你怎么了?”

    影子有些茫然:“我很好,我只是有点想爸爸妈妈。”

    “我有一点伤心。”影子说,“还有一点不舒服,但我不能说。”

    影子说:“我不能说出来,不能被哄。”

    “这是混账话。”凌恩低声说,“这么说的人是个混账,殿下,别管他。”

    凌恩没办法再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随着主体的回归,这些碎片都开始拒绝他:“撑一撑,殿下,我带你去……”

    影子不说话,很和气地等他说,要带自己去哪。

    凌恩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说不出——能带这样的庄忱去什么地方?医疗室?还是卧室?

    这只是一点虚影,一抱起来就要消散了。

    “那么……”影子安静地说,“抱我去,祭坛吧。”

    祭坛是每一任皇帝即位的地方,十六岁的庄忱,就是在那里带上皇冠、接受祷祝、被橄榄枝洒水,在那里坐进属于皇帝的椅子。

    凌恩跪在地上,小心地将他抱起来,想尽办法挡住风,朝祭坛的方向赶过去。

    他已经使尽解数,但赶到祭坛时,怀里已只剩下一片银斗篷。

    他这一路都在问这块碎片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哪里难受、为什么伤心。

    但碎片只是安静,直到快要消失的时候,才轻声说:“对不起……”

    凌恩像是被什么鞭子重重抽在后背上,脊背跟着颤了下,踉跄一步。

    他现在只想杀了强迫庄忱学会说“对不起”的自己:“没有对不起,阿忱,你不舒服,你难受,这是因为生病了——没有对不起,你该被好好抱着,我带你去煮牛奶……”

    碎片的意识已经涣散,无法再听懂这些,甚至没有因为被叫“阿忱”生气。

    那双眼睛慢慢地、吃力地眨了下,露出很浅的好奇疑惑,然后点点星光在他怀里逸散。

    接着,那片斗篷就猝然落下来。

    他什么也抱不住。

    银灰色的光滑织料在他臂间一搭,就淌到地上去了。

    ……

    凌恩跪在祭坛前,又或许是因为双腿麻木不受控,摔在了地上,无法立刻站起来。

    他不清楚自己跪了多久,或许没多久,有碎片被他手中闪烁不定的星板吸引过来。

    很小的小殿下,大概只有七岁,或者更小,可能五、六岁,很像模像样地披着一件小斗篷。

    原来这么小的小殿下就努力板着脸,假装自己是个很厉害的大人了。

    “你怎么了。”碎片蹲下来,“你也头痛吗?”

    凌恩看见自己在摇头。

    他几乎是在以第三视角看着自己,迫使自己爬起来,好好和小殿下说话。

    “我不头痛,殿下,我什么事都没有。”他低声问,“殿下有没有不舒服?”

    碎片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像是没听见。

    碎片里的小殿下蹲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袖子里的巧克力全拿出来:“那么……我想换三个问题。”

    他愣了愣,随即想起这是祭坛。

    祭坛会有先知,替人们解惑,给出未来的预测轨迹。

    原来小殿下小时候也相信这个,还会偷偷带着巧克力跑来祭坛,等着问先知三个问题。

    他看着那些巧克力,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把口腔里浓浓的血腥气全咽下去,命令自己坐好,把态度变得更温和耐心。

    没有什么情绪有资格在这里冒出来……他要在这里做一个先知。

    “可以问三十个问题。”他拿走一颗巧克力,轻声说,“殿下。”

    碎片里的小殿下没想到这么划算,眼睛微微亮起来。

    “我想问。”抱着膝蹲成一小团的小殿下说,“我会不会长大?”

    “我想长大。”小殿下说,“长到爸爸妈妈不会伤心再死。”

    他杀掉一个无法回答的自己,换能说话的补上:“会,殿下。”

    他低声说:“皇帝和皇后陛下……不会伤心。”

    小殿下长长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神色,放开手臂,伸直双腿坐在地上。

    “我以后会有朋友吗?”小殿下说,“很亲近的,像兄弟啊,家人啊……我会让他叫我‘阿忱’。”

    这名字很珍贵,一般人不能叫,允许被叫这个名字,就是被承认走进这个世界。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得不伴随一些谎言,他的骨头开始戳穿胸腔:“……会。”

    小殿下果然显得更高兴,这次直接躺在地上,又翻了个身。

    小殿下舒舒服服趴着,继续问:“等我长大了,能不能继续睡懒觉、喝甜牛奶?我想要热的。”

    “能。”他低声说着凌迟他的谎话,“这些要求……太少了。”

    “我知道。”小殿下枕着胳膊,“可这样就足够好。”

    小殿下说:“我不能太高兴,会头疼,这样就是七十分的高兴,刚刚好。”

    他问:“这样……就有七十分?”

    “当然,那可是热的甜牛奶。”小殿下想想都满足,“还有睡懒觉,啊,我喜欢睡懒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笑了下,想去摸摸那颗小脑袋,才发觉那只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抬起来。

    小殿下本来只准备了三个问题,但一下变成三十个,就阔气了很多。

    小殿下还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酷不酷、威风不威风,是不是变成了很厉害的大人。

    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伤心多还是高兴多,是不是身体会比现在好,是不是可以每个星期都出去玩。

    是不是有了很好的朋友,是不是只要他和别人打架,朋友就能帮忙——反过来当然也是一定的,他绝对不会不讲义气。

    不帮他打架其实也没关系,小殿下很宽容地表示,帮忙出出主意、呐喊助威也行——要是连这个都不方便,起码等他打赢了回家,帮忙给他倒一杯庆功酒……庆功热甜牛奶,吃庆功巧克力。

    他们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一起跑出去玩。不过他是伊利亚的殿下,早晚还是要承担责任的,等长大了就不能老是玩。

    他想要一个朋友,在他像父皇那样伏案工作,工作到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在他像父皇那样,巡视结束回家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熬夜下几盘棋,对着炉子烤一烤火,看看外面的景色。

    小殿下碎碎念了一会儿,开始闭着眼睛许愿:希望这位朋友在他摔跤的时候,帮忙扶他一把。在他想偷懒的时候,帮他放一会儿风。在他头疼的时候,帮他把人都轰出去,让他清清静静睡会儿觉……

    ……这些细碎的、无比简单的愿望,叫人听了几乎只会笑孩子气。

    因为没人觉得它们不能被实现。

    怎么可能会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这可是伊利亚最被娇惯、最受宠的小殿下。

    没人能欺负小殿下,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皇帝陛下的皇冠都被小殿下咬了不止一个牙印。

    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愿望,怎么可能实现不了?

    再说……就算不是小殿下,这些愿望难道就困难么?都已经是朋友了,做到这种事,难道还有什么纠结,有什么要犹豫的?

    ……

    凌恩的眼前开始泛起黑雾。

    他变得无法呼吸,他的脊背剧烈疼痛,这次连第三视角也不管用,有什么滚沸的铁水灌进他身体里。

    这些铁水迅速凝固成锋利的尖刺,扎穿他的身体。在眼前不断腾起的血红色阴翳里,他看见眼前的碎片扭曲变化……活泼可爱、闭着眼睛许愿的小殿下消失了。

    祭坛也消失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宫里的祭坛早就不在了,因为这是皇宫里最好的位置。

    这片最好的位置……被用来安放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棺椁。

    现在这片棺椁深埋地下,上面有繁花锦簇、有庄重肃穆的墓碑,棺椁用了最好的星杉木,里面衬着最厚实的斗篷。

    这些无尽的哀荣,没有任何一样,是五岁时的小殿下许的愿望。

    小殿下没有七十分的高兴。

    他终于站在这片墓前。

    那顶皇冠原本被放在漆黑的墓碑上,现在却被拿在一只手里……那是个很暗淡、很模糊的影子,身形高大魁梧,不是它的最后一任主人。

    那道身影站在墓碑前,在他旁边还有一道影子,他们似乎无法理解碑上的内容,已经在这站了很久。

    他们的孩子死了。

    他们的孩子死了七年。

    凌恩被强横到可怖的力道重重砸中胸口,这力道或许将他砸穿了,他摔在台阶上,吐了口血,仍旧神色恍惚。

    “阿忱呢?”伊利亚的前任皇帝盯着他,声音低沉,视线冷得像冰,“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凌恩被他扯住衣领,死死按在地上。

    “你现在告诉我……伊利亚在我们死后,就改成了联邦制,没有皇帝了,现在是各联邦分权治理,阿忱做了最普通的联邦公民。”

    “你告诉我,阿忱没受什么苦,过了最平常的一辈子,因为身体不好,早早病逝了。”皇帝说,“我不怪你。”

    皇帝厉声吼:“说!”

    凌恩无法说话,他又呛出口血,眼前的黑雾叫他什么也看不清。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顶皇冠。

    那顶皇冠——它被像废纸一样揉烂了,割破了碎片中身影的手掌,鲜血淋漓地淌下来。

    皇帝像是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拼命地揉烂那顶皇冠,恨不得将它远远扔到星系之外。

    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那是我们的孩子……”皇帝手上全是血,攥着皇冠的残骸。

    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发着抖,哑声问:“谁准你把这个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