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过去, 秦王府也并没变气派。

    还是寒酸,还是落拓,拆了换酒壶的那间房也还没重新盖起来。

    唯一亮堂有人气的, 是时鹤春被抄家以后, 住的那一间屋子——房前有人洒扫, 檐下挂着风灯, 那一株梅树依然在门口。

    拖着他的小仙鹤回家的秦王殿下, 察觉到手上力道变化,也停了脚步,看那株梅树。

    做了鬼的时鹤春抱着膝, 蹲在梅树边上。

    梅树没能撑过那场大灾,死在暴雨里, 但也并没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干依旧遒劲苍凉,无叶无花地立在院中, 隐有铁色。

    ……

    大理寺卿的确尽了力。

    这一年, 秦照尘想尽办法, 依然没能救活这株梅树。

    这原本也是寻常事。

    这世上太多寻常事,比如一棵树撑不到开春, 就死在成涝的雨灾里,比如一个人熬不到江南, 就死在路上。

    于是, 一个人坐在树下, 试着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 也会忍不住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错失了太多, 忽视了太多。

    请来救树的人救不了树,遗憾叹息, 说这树掉叶子时就该留神。

    掉叶子时就该留神;叶子发得晚就该留神;花开得没那么精神、没那么盛,没力气漂亮的时候,就该留神。

    除非被拦腰砍伐、连根撅起,否则一棵树是不会立刻就死的,一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如果没注意到这个漫长的过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树。

    自然就留不下一个人。

    “有什么好看?”做了鬼的时鹤春自己停下看梅树,发现秦照尘居然也停下,就又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地挡着他,“别看,别看。”

    秦王殿下很听话,顺从地收回视线,被他的小仙鹤熟门熟路牵回房。

    这一年,这间房都空着,没人来住,也不可能会有人来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尘清理洒扫,被褥隔几日便要一晒,地龙暖炕也不知心疼钱地烧着,依然舒服暖和。

    这其实就足够了,时鹤春其实很好养活。

    很好养的小仙鹤,第一喜欢亮堂、第二喜欢暖和,第三喜欢舒服的床榻。

    看见铺得厚实软和的暖炕,飘飘荡荡的人影就扔开秦照尘,相当惬意地躺进去,结结实实抻了个懒腰。

    秦照尘的视线跟着他,也被灯火染暖,坐在榻边,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头:“能睡得着么?”

    他不知道做了鬼还能不能睡觉……但做了鬼以后,大抵是没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间的吃食的。

    那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被时鹤春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从热转凉,变得塌软不好看,依旧没能顺利吃进口。

    回家的路上,小仙鹤因为这事不太高兴,盯着窗外不说话,还不准秦照尘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当初被秦大人耳提面命,终于找到了机会,时鹤春就锱铢必较地还给他:“秦门糍糕凉,路——”

    路也没有冻死骨,过去时府最钟鼓馔玉、琼厨金穴的时候也没有。

    为免大理寺卿唠叨,时府的人就差打着灯笼,满京城排查快冻死的骨,拎去工坊街灌粥活命了。

    所以大理寺卿也无话可说。

    被唠叨的大理寺卿,默默伸手,接过三块冷透的糍糕,自己吃了。

    做了鬼也不放过他的奸佞这才满意,又往秦大人身上不知抛了什么神通,帮他克化沉甸甸压在胃里的糯米。

    “觉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着胳臂,陷在软和的厚裘里,“秦大人呢,就这么坐着?”

    秦照尘苦笑,他这一身醉醺醺酒气,总要去沐浴换衣,弄干净了才配哄小仙鹤睡觉:“不坐着……我去换件衣裳,时——”

    他想配合时鹤春,可“时大人”三个字到口中,却骤然漫开一片苦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该这么称呼时鹤春。

    因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会开玩笑,不像时鹤春念“秦大人”的时候,悠然打趣,听之竟别有亲近。

    秦照尘说出的“时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与谋的“时大人”。

    所以不怪狱中那夜,时鹤春在这三个字里怔住。

    秦照尘后来听时府的人说,那一宿大人没回房睡觉,也没去听戏。

    时鹤春抛着那个钦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树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呛了更冷的风,咳了一宿,天亮就换朝服进了宫。

    “……时小施主。”秦照尘喉间苦涩愈浓,垂了头看他的小仙鹤,低声说,“自己先睡,不会有人打搅,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时鹤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对我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尘在这句话里闭上眼。

    他对时鹤春不好,半点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时鹤春,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人死不能复生。

    他没办法求时鹤春活回来,所以没有事求时鹤春。

    秦照尘勉强撑着摇了摇头,替时鹤春掩好被褥,就仓促起身,踉跄着出门。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换衣裳也一样。

    秦照尘洗净身上酒气、换了干净旧衣,醉意却反而更浓。

    原本被硬压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来,化成无数细细刀刃,割在他身上,剜进他心口。

    秦照尘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柔和灯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时,这种持续的钝痛终于骤然锋利起来。

    他无法动弹,夜夜入梦的情景变真,反倒将他寸寸凌迟。

    门在他眼前被打开。

    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的,又是说睡觉却没睡的时鹤春,又是披着件外袍、手上还染了些墨的小仙鹤。

    时鹤春飘着,又把他拖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

    桌上还是有散开的纸张,还是有尚新的笔墨。

    时鹤春这次不等他问,主动跟他解释:“之前忘了,还有些清流没写给你。”

    说忘了也行,说时间不够也对……说实在没力气提笔、没力气写那么多了,也同事实相符。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的身体,几乎每一年的状况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过微弱的起色,也不过就是他和秦照尘不再闹别扭,刚重归于好那会儿——时大人睡得着觉了,饭也能稍吃多些,看起来像是好了几个月。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就算扯平。

    心无杂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怀里,不过一时半刻,就当真睡着,身影逐渐转淡。

    秦照尘睁着眼,看着墙上跃动烛火,挪动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鹤背后,小心拍抚。

    小仙鹤睡高兴了,神色惬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进去,坠进无梦的沉眠。

    ——————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个人从榻上醒过来。

    桌上是空的,梦里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纸不见了,梦里的时鹤春也暂时不见,他像是酒醉后一个人回来,在这间屋子里睡了整夜。

    秦照尘坐在榻边,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拽了拽,才回过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这脾气相当迂直固执,认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随便现身。

    但秦大人实在清贫得身无长物,系统翻了一宿,也没翻出什么能兑见鬼权的东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尘对着孤魂不做哑巴,能说得出无法对时鹤春说的心里话。

    这么随口聊聊天,也能稍微开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尘胸中的郁结块垒。

    “阁下有无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询问:“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银子。”

    秦照尘想请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银子租用马匹,掏银子买酒水甜汤……鬼魂吃不了东西,酒水甜汤还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问:你自己去不得?

    秦照尘看着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时鹤春走过京中的每条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枣树上,还挂着时小施主的风筝。

    若是办事办案,匆匆走过也就罢了……闲下来,心头空荡,处处皆是故人身影。

    “我们和好……”大理寺卿低声说,“我们和好以后。”

    秦照尘慢慢地说:“他心情很好,趁着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员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来置办过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从没休过这十五日的假——毕竟犯案的人又不会因为放假就收敛,案子是办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却不同。

    赌了两年的气,因为时鹤春的一场急病,秦王殿下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于是就这么和好,像是那两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们从未如同陌路。

    于是时鹤春理直气壮,叫人拿轿子抬着,跑去秦王府敲门,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购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于是……王府上的管家,也总算有了胆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爷,府上入不敷出许久了。

    府上的房顶是时大人掏钱修的,干涸的井是时大人掏钱重挖的,马车坏了的那个轱辘是时大人掏钱给换的。

    有段时间甚至连府上的米面青菜……都是去时府后门,一文钱一车拉回来的。

    两袖清得有点漏风的秦王殿下:“……”

    “殿下从小长在庙里,不懂这些琐事,本来也难免。”管家缓着语气劝,“时大人科举时缺的那百两纹银,是殿下拿的,这事时大人也一直记着。”

    秦王府本就败落得差不多,秦照尘还俗回府时,就已经不剩什么能管事的长辈。

    幸而秦王这个无职无权的虚爵还没被褫夺,一直虚悬着,等秦照尘及冠能袭爵了,才将将落下来。

    当时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两银子,全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时鹤春读书科举。

    府上人都忧心忡忡,以为定然难免从此断齑画粥、缩衣节食了……却没成想时小相公那么快就逢云化龙,一路青云直上。

    如今彻底翻过来,落拓到拆东墙补西墙的秦王府,靠着时府接济度日,回头的银子又岂止百两——连下狱的王爷都叫神通广大的时大人捞了回来。

    府上人人觉得庆幸,都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们殿下和时小相公,想来是解不开的缘分。

    管家觉得他们王爷得承情。至少时大人都砸门了,得陪养着王府的时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时大人给买的呢。”

    两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罢,去罢。”管家给王爷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时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纪,被时大人威胁,敢把这些事告诉“那块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就再也不给府上补屋顶了。

    如今王爷虽然还是木头……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了。

    管家反复衡量,还是悄声说了这些事,又给王爷出主意:“给时大人买个暖炉,天冷了,在手里拿着也暖和,不好么?”

    ……

    孤魂兄也想不通:对啊,不好么?

    秦照尘就没给时鹤春买过暖炉,一个都没买过,时鹤春抱着的小暖炉都是自己买的。

    光拿皮货缝暖水袋有什么用,那东西叫冷风一吹,转眼就凉得冰手了。

    大理寺卿苦笑了下,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去店里,给他看自己其实早就挑中了、一直攒着钱想买的小暖手炉。

    不算多精致,胜在朴拙颇有古风,镂空花纹是幅《松鹤图》,别有几分韵味,那一只小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孤魂兄就更想不通了,这暖炉多好看,干什么不送:你怕他不收?

    秦照尘摇了摇头:“下官的月俸……是三十一石米。”

    本来是三十五石的。

    但大理寺卿刚直,断案不知变通,隔三差五就要被人报复弹劾,林林总总罚俸下来,也就剩下三十一石米。

    折绢一匹、银子六两、宝钞两百贯。

    这样一个暖炉就要七十六两纹银。

    秦王府还有一府人要养,又不能喝西北风。

    大理寺卿已经不吃肉、不吃菜、每天只喝小米粥,拼命攒了。

    孤魂兄:……

    廉洁奉公的大理寺卿,咬牙攒了一辈子钱,没来得及给纠缠一生的宿敌买个漂亮的小暖炉。

    说心酸的确心酸,说叫人哭笑不得……也是真哭笑不得。

    秦照尘自己都觉得好笑,摸了摸那个暖炉,低声向他的小仙鹤保证:“来生……不做官了。”

    不做官了。

    去做个账房、做个师爷,做个给人写墓碑的。

    他听说写墓志铭很赚钱,赚润笔费,也能攒够钱给他的小仙鹤买个漂亮暖炉。

    他怔忡站着,时鹤春给他买的那一袭冬衣早已穿得半旧,胜在针脚细密、布料厚实,仍能御寒。

    秦照尘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兄,去摊子上,要了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又买了块饴糖掰碎了,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去。

    时鹤春不爱吃饭,非得喝粥的话,就一定要这么吃。

    ……

    那天来砸王府门的时大人,其实还病得自己起不来。

    病得手都抬不起来的人,用厚实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拿轿子抬着,还要靠着软枕才不倒下去。

    秦照尘看得心焦,看时鹤春实在闷得要上房了,也只得赶了府上破马车,带时施主出去逛街:“想去什么地方?”

    时鹤春只是想拽他出门玩,也没想过要去什么地方:“你看着走……去哪儿不一样。”

    秦照尘皱眉:“怎么会一样?”

    时鹤春自己坐不稳,没骨头地靠在大理寺卿身上,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又闭上。

    秦照尘整个人都不敢轻易动,小心抱着他,沉默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家里又不安生了?”

    时鹤春笑了笑:“我病成这样,母亲怎么受得了。”

    秦照尘的手在袖子里攥得颤了颤,不自觉地抱紧时鹤春,像是想要把人抢出来。

    从哪抢出来,他也不清楚,或许是时府,或许是命数。

    时鹤春身上酸疼难熬,被他这么紧紧抱着,反倒舒服了点,慢慢呼出口气:“去京郊吧……去透透气,今天不逛街了。”

    反正逛街也逛不动,秦大人什么都买不起。

    还不如等回头采买的时候,时府一样买两份,一份直接送到秦王府上,更省时间。

    时鹤春说要拉着秦王殿下买寒衣,也不过是个借口。

    只不过是……越发肆意妄为的奸佞,已不敢再像两年前那样,二话不说闯进秦王府,扯着小世子出门逛街玩了。

    买寒衣置冬货算是办正事,日理万机的大理寺卿无暇去,回绝了也没什么的,改日再约就是。

    若是兴冲冲上门找人,再被当面拱手谢客、关门落锁……再这么来上几次,以时鹤春如今的病势,大理寺卿就真得去时府吊唁上坟了。

    时鹤春咳嗽了两声,把喉咙里的血气慢慢咽下去,不吓唬没见过人吐血的秦大人。

    时鹤春闭着眼嘟囔:“你还说,等我考中了,就来京郊放风筝还愿,谢菩萨庇佑。”

    两年过去,这愿也没还。

    时鹤春自己放了个风筝,没放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

    秦照尘收紧手臂,用大氅将人裹紧,悔得胸口生疼:“什么样的风筝?我去捡。”

    “捡什么,下头全是酸枣树,一扎一身血。”时鹤春笑了笑,他如今精神头很弱,支撑了这半日已极疲倦,闭上眼,“带我去吹吹风……就行了。”

    马车还没到京郊,时鹤春就昏睡过去,这样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盗了一身的虚汗。

    秦照尘哪敢让他吹风,叫马车在郊外停下,小心翼翼抱着人躺好,自己下车去看了看那个风筝。

    原本应当是只花里胡哨的小彩鹤……大概是鹤,让时鹤春自行创作发挥过了,想必相当的色彩斑斓。

    两年过去,这些本该艳丽斑斓的颜色,早被雨打风吹净。风筝也早就被刺破多处,又被山风撕得支离破碎,只有骨架还是原状。

    秦照尘不敢去捡,不是怕悬崖危险、酸枣多刺,是那风筝看得庙里出来的照尘和尚心惊肉跳。

    恍惚里,在他眼前坠崖的,仿佛不是风筝……仿佛是时鹤春。

    反正也没人牵着了,叫山风胡乱刮一刮,没风了就一头栽下去,任凭利刃刺穿、风吹雨打,就留在山底下。

    有人披着大氅,叫车夫扶着,慢慢走到他身旁:“想什么呢?”

    秦照尘倏地回神,这次是真被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下来了?”

    “下来看看你。”时鹤春皱着眉,看浑浑噩噩的大理寺卿,“醒神。”

    秦照尘被他冰冷的手指按住眉心。

    秦照尘醒过来,不由分说抱起这个乱跑的人,几步就跑回马车,片刻不停跨进车厢:“胡闹!以后去哪都和我说,绝不准——”

    他这样说了几句,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迟疑着停下,却发现怀里的小仙鹤居然听得美滋滋,神色甚至还很高兴。

    秦照尘有些头痛:“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高兴我的,你管我干什么。”时鹤春彻底摊开手脚,舒舒服服赖在大理寺卿身上,“诶,我去哪都得和你说?”

    秦照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时鹤春就扯住他的袖子:“我想去听戏,走吧小师父,去听会儿戏。”

    秦照尘今日打定了主意陪他,攥着袖子里那个惨兮兮的五两银子的荷包,狠狠心点头。

    时鹤春奇了一声,得寸进尺:“我还想去逛一逛酒坊。”

    “闻闻酒香无妨。”大理寺卿如实禀告,“买不起。”

    时鹤春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晌,按着肚子笑得发抖,险些就从秦照尘怀里栽下去。

    他笑得太厉害,一不小心就又咳嗽。这咳嗽来势汹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口中已全是血腥气。

    秦照尘眉峰蹙得死紧,紧紧抱着他,小心替他拍背:“怎么咳成这样?”

    时鹤春摆摆手,把那口血咽回去,摸出新从秦王殿下这勒索的小酒壶,灌了几口酒。

    “没事。”时鹤春早就咳成这样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打算叫秦照尘知道,“走,闻闻酒香去。”

    秦照尘其实想叫他回家歇着,可一想起时鹤春府上那些闹心事,这话也劝不出。

    ……他甚至想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生性规矩到迂讷的秦王,不知道能以什么名头、什么借口,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这一路上,时鹤春还在不停突发奇想,向秦王殿下禀告想去的地方。

    时鹤春想去茶楼,想去工坊街,想去糕点铺。

    时鹤春想去城隍庙,想去算命摊。

    时鹤春想去江南……

    “……”大理寺卿一共就五两银子:“时大人。”

    这次这个“时大人”叫得就动听,时鹤春笑得又咳,这次再忍不住,翻天覆地咳软了胸肋,几口血接连呛出来。

    “别怕,这是淤血,大夫催着我吐出来……催了好些天了。”时鹤春闭着眼睛,空出只手拍秦王殿下,“我这是心有郁结,如今没了。”

    秦照尘被他唬住,死死抱着软在怀里的时鹤春,低声问:“跟我回府歇一日,行么?”

    时鹤春当然乐意,唰地睁开眼睛,半点看不出是个刚吐血的人,一把扯着他:“你说的。”

    ……

    想起这些事,就好像凌迟之余,又有飘香的新酒佳酿浇下来。

    秦照尘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兄陪着自己,又重新走了茶楼、工坊街和糕点铺。

    又去城隍庙进了香,去算命摊测了测字。

    秦照尘给时鹤春买了新茶,买了几斤时大人最喜欢的糕点,买了工坊街上的陶埙竹笛、又买了个风筝。

    秦照尘拎着这些满满当当的东西,站在城隍庙前,看着掌心的一个“鹤”字,怔怔出了会儿神。

    算命的对着这个字,测他有天降横财。

    半准半不准,横财不是天降的,是前些天打井,从地下挖出来的。

    ……挖出了个据说是秦王府的旧库,这也是为什么,大理寺卿最近烧寒衣、买纸墨,显得好像很有钱。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掌,将那个字藏起来。

    他定了定神,对萍水相逢的孤魂兄说:“在下……想去江南。”

    孤魂兄:……

    大理寺卿腰间的官府印信,被一阵风拎着晃了晃。

    秦照尘低头看清,笑了笑,扯下来抛进枯井,攥着袖子里那壶酒:“在下想去江南。”

    倘若有幸……有孤魂作伴相陪,能陪他聊聊过往,看他写时鹤春的传记,路上大概会不寂寞些。

    倘若没有,那就一个人去。

    孤魂沉默了良久,久到风起天寒,久到日落西山。

    孤魂在他袖子上写:可。

    孤魂写:秦大人。

    孤魂写:去江南要三千两。

    秦大人:“……”

    ……

    庄忱就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殿下,根本不知道出一趟远门要花多少钱。

    穷成这样了,时鹤春给他留的那些银子,秦照尘还不肯动。

    时鹤春当初假托“秦王府旧库”,一共也就埋下去了五十两银子……是当初科举的钱没花完。

    时鹤春本来想着,哪天挖出来,逗秦小世子开心的。

    谁知道本朝的清流砥柱能穷得这么惊天动地,一个暖炉都买不起。

    ……

    足足五十两雪花银。

    五十两啊。

    可把大理寺卿厉害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