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是时间说, 毕竟下江南这条路很长。

    可惜秦王殿下实在木讷……除了反复练的那几句话,使尽浑身解数对时大人说出的好听话,甚至还不如对着孤魂来得多。

    “他做什么都能成, 那样难考的科举, 他连中三元, 一考就考上了。”

    秦照尘给孤魂讲:“若不是年纪太小, 该当状元。”

    孤魂端着酒杯跟他客气:那也不至于……

    时鹤春不是奔着状元去的, 硬要说的话,其实连探花都没指望。

    榜上有名、能当官就行了。

    黄金榜龙头望,鹤家不缺这个, 犯不上孜孜以求——长公主生下的龙子皇孙,路尚且走得不稳, 就去琼林宴上抓过点心。

    时鹤春没有门楣可以光耀,只不过是想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可惜秦大人开不起玩笑。

    每次一这样说,秦照尘就变得认真, 搁下笔:“他是第一流, 无人及他。”

    这一路上, 挂冠归隐的大理寺卿执笔,给路上的祠堂画像, 每一幅都描得细致。

    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受香火供奉的, 不能乱画, 不能肆意不能风流, 于是只能画端正清俊的时鹤春。

    秦照尘其实不算熟悉这样的时鹤春。

    到了照尘小师父面前, 时鹤春很少会长骨头……要么懒洋洋靠在哪, 要么趴在树上,要么喊着腰酸腿痛手疼脚疼, 往秦照尘的榻上一躺。

    这是鲜活自在的时鹤春,小和尚自小就认识了,熟得不能更熟。

    所以……时鹤春考中探花,跨马游街那天,秦王世子跑出去看,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惊得胸中烈烈风过,挪不开眼。

    他与时鹤春自幼相识,还俗后再相逢,比过去更熟,心中从来当时鹤春是挚友、是至交半身,那是第一次手足无措。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愣愣接了探花郎抛下来的花,望着那道身影打马过街,只觉轰雷掣电,满心俱是茫然。

    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间木,注定开不了窍的栋梁材。

    这样的轰雷掣电,惊鸿掠影,也从未叫他弄懂心事。

    愣头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着决心要做佞臣的时鹤春,把新科探花郎烦得焦头烂额:“秦大人!你日日追我,满朝文武是只我一个要你管吗?”

    秦照尘被问得说不出话,只能硬邦邦回:“你若执迷不悟,早晚有一日……我要亲自审你。”

    时鹤春就是奔着执迷不悟来的,被他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钻进马车,自去花天酒地。

    秦照尘被马蹄子尥了一身土,于是也没来得及和时鹤春解释,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心里想说,我追你不放,和忠奸无关,只是想多看看你,你是人间第一流。

    ……就算来得及,这话也是绝不可能解释给时鹤春的。

    因为就连秦照尘自己,也是在时鹤春死后,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我倾慕他。”

    “我倾慕他。”秦照尘低声说,“连我自己都……不信。”

    若他没做那么多事伤时鹤春的心,没辜负时鹤春那么多回,若他早一剑捅了时鹤春再赔上一条命……或许他就信了。

    可如今回想,十年茫茫然如同一梦,这条路走到头,他用一席草、一口薄棺,亲手敛了时鹤春。

    回京路上,听流民传言,那地方山石叫水泡得疏松,塌了一次,山崩水出面目全非,什么也不剩了。

    大理寺卿没掉头回去。

    朝中暗流涌动,晚回去一日,就多一层变数,折返一趟就是十余日的路程。

    不仅没时间掉头,就连停车好好拢个火盆、烧些纸的时间也没有。

    “你不回去,莫非连心也不伤么!”鹤归堂里有人年轻气盛,扯着秦王殿下恨恨咬牙,“大人因为认识了你,家被抄了,官不做了,命也没了……如今连尸骨都不存——你连心也不会伤么?!”

    秦王殿下坐在马车里,盯着陷进道旁泥泞的纸灰,只会低声说:“他不该认识我。”

    那年轻人七手八脚被扯住,仍怒瞪着他。有年长些的,看他半晌,终归重重一声叹息。

    这就是时鹤春死后,发生的所有事。

    后来京中稳定,秦照尘实在脱不开身,请人回去看了一趟,流民说得不假。

    那一方新坟早找不着了,叫塌下来的山石压得死死……听说崩了一整座山,石头全碎着滚下来,顷刻间就埋了那片地方。

    所以这次秦照尘下江南,不走蜀州,不见那片塌了的山。

    他带时鹤春走运河,一路看不完的繁华美景,锦簇团花软红十丈,车如流水马如龙。

    ……

    孤魂靠着船舷,卷起一阵风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转了一阵,砰地散成雾,把这一条路泡在酒香里。

    风中酒香浓郁,引得岸边行人纷纷张望。

    孤魂劝他:实在烦闷,出去玩玩。

    别整日窝在船上,不是写字就是画画,要么就补时鹤春的传记,好像总有要往里添的东西,怎么也写不完。

    平白辜负了这一路好风景。

    秦照尘怔了片刻,大抵是觉得这拿酒玩的脾气很像时鹤春,神色和缓了不少,对着眼前景象认真出了会儿神。

    回过神的秦照尘笑了笑,温声说:“阁下去玩吧,在下多烧些纸……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鹤夜游秦淮、畅饮达旦。

    时鹤春过去曾对他说,若有这么一天,能拽着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这话其实不能当真。因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挂在嘴边上,就是为了吓唬和尚当真,不敢不听话依着他。

    时鹤春说过能瞑目的事多了,饿的时候要几个包子就号称死后能瞑目,困狠了只要秦大人闭嘴就能瞑目……有时候哄办案办得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号称只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无憾了。

    这些话都当不得真,也早该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当真。

    秦照尘早该把每句话都往心里去,早该相信他的小仙鹤是真的只想吃包子,只想好好睡一觉。

    时鹤春哄他高兴,想尽办法招惹他,他就该像小时候那样,把乱动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不准说话不准动。

    时鹤春其实只要被他这么隔着被子抱紧,抱上一会儿,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支撑不住,就能睡得着了。

    孤魂看他一阵,大概是觉得他实在无可救药,一阵风过,就没了动静。

    秦照尘就继续回去绘像。

    他画的“神仙恩公”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欢,都说就该是这样,就该这么丰神如玉。回头就找最好的木匠照着刻了,日日香火供奉,求恩公长命百岁。

    于是这么日复一日,有事可做,白日去祠堂里上香,夜里陪时鹤春逍遥饮酒、玩到天明,仿佛也不难熬。

    ——————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杭州。

    冬气虽然未尽,但这里毕竟温暖,浅雪覆盖下,已有点点新绿破土探头。

    时鹤春飘到一株梅树旁,拨了拨上面的薄雪,看生机勃勃的嫩苞:“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

    秦照尘提着一只灯笼,站在他身旁,手里还零零碎碎拎着点心、花灯、几样下酒小菜。

    这都是时鹤春逛街看上的。

    虽说鬼魂吃不了,但看着也高兴……时大人完全记不住自己醉了干过的事,一口咬定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

    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醉沉了趴在梅树上,差一点就被风雪冻成一树落红。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时鹤春不信,被秦王殿下从那株梅树上抱下来,拂去肩上雪:“是。”

    秦照尘问:“喜欢么?”

    “自然喜欢。”时鹤春还在琢磨,“我那梅树要是种这地方,说不定就活了。”

    秦照尘怀中的鬼魂,轻飘得不若一捧纸灰,若隐若现,森森鬼气冷得刺骨,远胜江南薄雪。

    秦照尘脱下大氅,将飘飘荡荡的小仙鹤裹住:“是。”

    “算了。”时鹤春也琢磨完了,掀阵风敛起点雪,将那个小花苞盖上,“还是种你家院子里。”

    秦照尘怔了怔:“为什么?”

    时鹤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也根本裹不住大氅,轻轻一飘,就绕到秦王殿下面前:“为什么不?”

    这样理直气壮的反问,竟然叫秦照尘半个字也说不出。

    时鹤春飘在他身畔,跟着秦王殿下回客栈。那一盏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暗了一霎,又重新亮起。

    “照尘。”时鹤春说,“树总是要死的。”

    时鹤春说:“我……那棵梅树,本来也活不长。”

    他说:“那棵树是这么想的——既然要挑死地,还不如死在你的院子里。”

    他们这些日子都闭口不谈生死,夜夜笙歌,要么捡热闹的地方去,要么流连歌舞楼台,夜泊秦淮近酒家,绕不完的满目琳琅繁华。

    于是秦照尘也在这话里定住。

    秦王殿下拎着杂货,臂间落着大氅,提着那只昏暗的灯笼,慢慢呼吸。

    ……他知道时鹤春说的不是树。

    不是树,他们走到风波亭,时鹤春还是决定和他聊这个。

    说那个释不开的死结,说拦着他们、让他们没能走到江南的那段过往。

    时鹤春临死前,最后的那个晚上。

    那晚他们算得上不欢而散。

    其实谁也不想不欢——因为都有计划,因为都不打算耽搁。

    所以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也再来不及解释了。

    “那棵树,心里是这么想的。”时鹤春慢悠悠说,“反正秦王府穷疯了……就算劈掉当柴烧,也得便宜自家人。”

    “死得其所,死得不错。”时鹤春说,“没什么遗憾,劈掉当柴烧,也能烧出一把烫火,烧一片清明天地。”

    秦照尘勉强笑了笑,没有推开客栈的木门,立在风雪里。

    “今日陪你逛。”时鹤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你想去什么地方,风波亭?”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影。

    鬼影……时鹤春的影子暗淡阑珊,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秦照尘在路上拜谒寺庙,请教得道的大和尚,才知有些鬼魂并非真困于人间,只是执念未尽。

    心愿了却得越多,执念消散,身影就越淡,早晚要回天上去。

    他的小仙鹤,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

    秦照尘低声说:“风波亭。”

    有时他真忍不住想,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时鹤春。

    这本是前朝临安大理寺内狱旁的亭子,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将叫世道所杀,死于此处,成了后人凭吊的地方。

    秦照尘要去风波亭,不只是为了去祭奠凭吊,也是为了去查一查杭州这最后一个大理寺,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最后处理妥当。

    时鹤春点了点头,将那一盏灯笼拎在手里,晃晃荡荡,随他往风波亭去。

    ……

    大理寺卿进下头的分署,用不着什么印信腰牌,一张脸就够了。

    秦照尘查阅卷宗、审核旧案,有神通广大的时大人陪着,用不了两个时辰。

    做完了这些,他不叫官员陪同,独自去了风波亭,将下酒小菜、点心逐样摆好,将那一盏花灯挂在亭中,取出灯笼里的烛火。

    “忘了酒。”秦照尘意识到少了什么,对时鹤春说,“等我,我回去买。”

    时鹤春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你袖子里不有一壶?”

    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缓和,蹲下来哄他的小仙鹤,甚至还有镇静笑意:“喝点好的。”

    “时大人驾到,喝点好的。”秦王殿下已经学会将这几个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扬镳的冷硬,“怎么能喝冷酒。”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只是慢悠悠飘起来,伏落在他背上。

    没有力道,秦照尘其实盼着有力道,盼着那是结结实实一条命的分量。

    但他背上只有一只快消失的鬼。

    秦照尘背着他买酒去:“回天上以后,要做什么?”

    “不知道。”他的小仙鹤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

    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天上怎么会闲着。

    若是真闲到整日潇洒、无所事事,人间的香火供奉岂不是没人管了。

    “忙不忙?”秦照尘说,“别误了吃饭睡觉。”

    时鹤春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也或许现在就困了。

    秦照尘忍不住想,时鹤春白天莫非不睡觉,怎么新鬼只有晚上出来,还这么容易困。

    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在脑子里想一会儿,总比想一棵树是怎么活到头叫人放松。

    秦照尘买了一整坛好酒回去——的确是很不错的酒,拍开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好同小菜一并拿来下酒。

    “我方才翻卷宗。”

    秦照尘说:“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隶并五省事……有份蜀州旧案,里面夹着族谱。”

    是鹤家人的旧案,和谋反满门抄斩云云没什么关系,只是个两家人争祖宅的案子。

    案子判的没什么问题,秉公办理,执法妥当,只是里面夹了鹤家未曾删改的旧族谱。

    秦照尘将它抽了出来,揣在袖子里,方才实在忍不住看了看。

    在那上面,有个京中那份族谱里没有的名字。

    时鹤春不意外,向后倚着栏杆,临风坐了,晃匀一杯酒的月亮:“秦大人又要问案了?”

    “不问案。”秦照尘摇了摇头,他还是觉得他的小仙鹤会冷,走过去将人抱回来,固执地用大氅裹住。

    他只是看见那个名字,这一路疏旷开来的念头里,又像是有什么化不去的旧痕,骤然由蛰伏惊醒,将心肺脏腑狠狠拧牢。

    秦照尘记得,时鹤春曾对他说……“照尘”是个好名字。

    顶好的名字,值千两黄金,保佑人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

    那一场风云骤变,能将人压折的命数重重砸下来,碾下来,不容喘息,逼得人筋骨经脉俱裂。

    钟灵毓秀的鹤家小公子,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再化难呈祥、长命百岁了。

    “那也不该把它给人。”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本该有的命数,你把它给了人,自己就没了。”

    时鹤春失笑,仰头看秦王殿下:“小师父,醒醒,你都还俗了。”

    满口偈语佛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理寺卿又要剃度出家。

    秦照尘跟着他笑了笑,给时鹤春满上那一杯酒,胸口痛楚却不见转淡,反而恣意横生。

    横生刺痛,仿佛那日京郊刺穿风筝的酸枣树,从他血肉里长出来,刺穿胸肋透到外面,于是风灌进去。

    秦照尘怀疑自己变成了空的,可低头细看,空的分明是时鹤春,他怀中的人影已极淡,大氅像是包着一捧将融未融的雪。

    “悬明镜,照尘寰。”秦照尘收拢手臂,徒劳暖着怀中的雪影,“几时不再想这个的?”

    “七岁吧。”时鹤春看着天上星斗,想了想,“我被按着喝毒酒的时候。”

    时大奸佞难得坦诚,说到这还动了动腿,踹了下大理寺卿:“诶,那酒喝了真不好受。”

    秦照尘当然知道。

    大理寺卿铁面无私,杀人如麻,判了不知多少人饮毒酒自殁,如今轮到自己喝。

    筋脉俱裂,五内俱焚,的确不好受。

    秦照尘又饮了些酒,将血气和着酒吞下去。

    “毒酒太难喝……我就想,左右这事我也做不成了,没力气做,也不想做。”

    时鹤春泼了杯中酒:“去他的照尘,照什么破尘。”

    这话简直像故意挤兑人——挤兑某个捡了人家不要的名字、接了人家不乐意干的苦差事、天生一块榆木疙瘩的照尘和尚。

    但向来端方秉正的秦王殿下,反而跟着笑了,也有样学样泼了一杯酒,这样逐字逐句学了一句:“照什么破尘。”

    时鹤春一向宽于律己、严以待人,自己能说,秦照尘不能说,当即替他:“呸呸呸。”

    秦照尘念了声佛号,谢过时小施主。

    时施主不料和尚今晚灵台清明,居然这么招惹都镇定如初:“还不生气?”

    时鹤春抬头看他:“这名字给了你,苦差事可就是你的了。”

    “是么?”秦照尘小心收拢手臂,低头看时鹤春,“下官倒不觉得苦。”

    “下官本就自不量力,想入红尘,想改世道,妄图补天。”秦照尘说,“若非施主赐了这好名字,下官本来想叫‘秦大补’。”

    时鹤春:“……”

    不该教大理寺卿学开玩笑的。

    时鹤春飘起来,摸了摸大理寺卿的额头,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我看你比我醉得快。”

    秦照尘并没醉,这酒并不醉人,他的心神其实很清醒。

    他只是忍不住想……那么小的时鹤春,把这名字给他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

    就这么把名字给了他,把本该有的命数给了他。

    飞不起来的鹤,醉在梅树上,笑吟吟揣着冷透的酒,看他明镜照尘,看他直上青云——将白羽给他,剖开胸膛,将尚有余温的血肉给他,将命也给他。

    这样的时鹤春,殉了他的红尘道,慢悠悠说“这名字算不枉了”。

    ……这个念头叫大理寺卿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活着时鹤春的命。

    他看着时鹤春,忍不住想把人抱回怀里,又在中途顿住,慢慢将手收回。

    时鹤春主动回了他身旁,盘膝半坐半飘,扯了扯大理寺卿的袖子,仰头问:“……撑不住了?”

    秦照尘低着头,一动不动,瞳孔微微悸颤。

    “这么难熬。”时鹤春轻声说,“熬不住了,是不是?”

    秦照尘原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原本想着的,是好好送他的小仙鹤走,用不着担心他,他完全好了。

    ……可时鹤春甚至比秦照尘自己还要了解秦照尘。

    大理寺卿跪进尘埃。

    “别这样。”时鹤春抬手揽他,叫小和尚伏下来,靠在自己肩上,“实在撑不住,就把你的酒喝了吧。”

    秦照尘在这一瞬忘了怎样呼吸,吃力抬手,扯了个空。

    时鹤春是鬼,人鬼殊途,他是碰不到时鹤春的。

    他像是也变成了鬼,或者什么比鬼更缥缈的东西,他身上完全是冷的,不自觉攥紧早空了的酒壶。

    “辜负……”秦照尘艰难出声,“辜负了好名字。”

    辜负了时鹤春托付给他的名字。

    在今夜之前,秦照尘都以为自己没什么可辜负的了,被他辜负最深最重的人,已不在这个世上。

    可现在,这命数偏偏要他知道……即使时鹤春死了,一年前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仍会被他辜负。

    时鹤春用一条命祭了他的世道,把名字给他,把本来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命数给他,请他照尘寰……这世上有千千万人当这是苦差事。

    不包括他,也不包括时鹤春。

    他们仿佛陌路殊途,可殊途同归,只可笑他到最后才知道。

    这一路的生祠,一路的“神仙恩公”都在说这个,咿呀学语的孩童,靠时府粥铺活下来,好奇触碰神仙恩公的俊秀木刻。

    偏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件事。

    才想明白这件事。

    在他以为彻底不可能再辜负时鹤春的时候……他还是辜负了时鹤春。

    这笔债要怎么偿。

    怎么偿?

    ……

    时鹤春摸出他袖子里的酒壶,晃了晃:“几时喝的?”

    秦照尘攥着胸口,一口接一口血涌出来,脸色迅速变得灰败,被时鹤春接在怀里。

    大理寺卿无法说话,失焦的眼神极力聚拢,歉意地艰难看向时鹤春。

    他极力挣扎,想要侧身,不让血沾到时鹤春的影子。

    “没想到毒性发作这么快,没想让我看见,想一个人死。”时鹤春看得懂,“知道。”

    “没想辜负这个名字……没事。”

    时鹤春把他抱回来,摸摸他的脑袋:“没辜负。”

    “这是场梦,你在梦里喝的毒酒,发作的当然快。”

    时鹤春说:“没事,痛痛快快疼一次,就当是死了。”

    秦照尘听不懂什么叫“这是场梦”,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问清楚,意识却难以避免地逐渐涣散。

    恍惚朦胧间,他竟像是陷入什么奇异幻梦,坠进那一处森冷狭小的监牢。

    ……

    他在稻草上看见染血的时鹤春。

    刚跟大理寺卿不欢而散,闷闷不乐拿着小刀伪造处刑现场的奸佞,被声音惊动,错愕着抬眸看他。

    原本怏怏的人比他还错愕:“你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时鹤春想要收起小刀,却力不从心,那把刀从手里滑落,掉进被血浸透的稻草里。

    “你回来干什么?”时鹤春皱眉,立时沉了脸色,“我不想见你,你出去。”

    时鹤春冷声说:“秦大人,你我自此分道,再不相干了。”

    秦照尘恍若未闻,将冰冷单薄的人抱进怀里。

    时鹤春才割了几刀,秦照尘扯了中衣替他包扎,这些动作被他做得一刻不停、行云流水,仿佛在心中演练无数次。

    反复无数场寒意入骨的清醒梦,他都在想,倘若有这一天要怎么做。

    所以不必思考,秦照尘将时鹤春的伤口裹紧,把人背起来,沿密道向外走。

    时大人一辈子都不曾这样怒喝他:“秦照尘!你疯了是不是?”

    “是。”秦照尘说,“不疼了,好施主,你趴稳一点。”

    时鹤春在这句话里怔住,像是反倒疼狠了,在他背上狠狠喘了几口气。

    小和尚背着他的时小施主,一刻不停地往外走,跌倒了就爬起来,听见搜逃犯的动静就换路。

    “……你放下我吧。”时鹤春低声说,“照尘,我快死了。”

    时鹤春伏在他背上,缓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你就说……有贼人劫狱,是我的人,你发现了,追上我……能讲得通的。”

    “我的命到头了。”时鹤春断断续续地说,“得死得……有用,换了你,出去……”

    “我知道。”秦照尘说,“小施主,这是梦。”

    他现在能够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了,这是须弥幻境,他要做他最想做的事……哪怕不过只是场梦。

    他对时鹤春保证:“我带着你的名字,活你的命,长命百岁、海晏河清,再去向你交差。”

    他说:“梦一醒,我就回去做照尘,悬明镜,照尘寰。”

    时鹤春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弱痉挛了下,慢慢屈起手指。

    这样过了一会儿,时鹤春低声抱怨:“冷。”

    “小师父。”时鹤春说,“冷,疼。”

    秦照尘把他从背上换到怀里,用新买的衣服把人裹牢,把神气的獬豸冠给时大人拿在手里摆弄着玩。

    他从风波亭坠入须弥幻境,袖子里还有银子,就一股脑全翻出来,给时鹤春满满当当抱着。

    他的小仙鹤立刻高兴了,抱着银子不再叫疼,只是静静靠在他胸口,偶尔痉挛着大口吐些血,毫不客气地指挥大理寺卿帮忙擦。

    这些血很快让时鹤春的身体冷下去,秦照尘察觉到怀中人变软、变冷,就把手臂拢得更紧,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时鹤春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出了些声:“……嗯?”

    时鹤春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嗯。”

    与此同时,明火执仗的衙役也闯进来,将这条路彻底封死,秦照尘停下脚步,看着被扔到眼前的钢刀。

    “……手刃奸佞。”

    有人苦心劝他:“……青云路,青史留名……”

    秦照尘笑了笑,捡起那柄刀,低头亲了亲时鹤春的额头。

    他怀里的人已经近乎失去意识,察觉不到这样的碰触……而对生性迂直到极点的和尚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僭越。

    于是小和尚跪坐在地上念诵佛号,单手揽着他的施主,用袍袖遮住时鹤春的眼睛,不叫他见红尘。

    “不疼了。”秦照尘轻声哄他的仙鹤,“好施主,以后不疼了。”

    他用那柄刀穿透怀中的时鹤春。

    怀里的人只是微微颤了下,就露出放松的神色。

    秦照尘低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最后消失的一点暖光,握着刀柄继续用力。

    他在梦里的运气倒是不错,刀够长,也够锋利。

    刀身没进胸口,他们的血就淌在一处。

    大理寺卿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拥着他的奸佞,轻轻抚摸那双还是不肯合上的眼睛。

    在等什么?

    一块木头吃力地动脑,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总算勉强开了个窍。

    秦照尘靠着墙,低头笑了笑。

    那双乌润的眼睛释然涣暗,眼睫也就坠沉着静静合上,什么都不再操心。

    他的小仙鹤,抱着那些银子,暖暖和和裹在漂亮衣服里,满足地叹出喉咙里最后一口气。

    秦照尘也垂下头,失去知觉。

    ……

    什么都不再看了。

    至少有场梦,准他们不见红尘,不悬明镜。

    不问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