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栋家在一幢很普通的筒子楼。

    节目组尊重隐私权, 原本不打算进一步拍摄,但弄清这些人的来意后,中年人反而把他们领进了家门。

    “拍吧。”宋国栋说, “想拍什么拍什么。”

    “可能会有一些对您不利的东西。”这一组的副导演留在门外, 提前和他说明, “我们是想弄清当初的事……”

    说白了, 节目组是准备替沈灼野洗白。

    商南淮没明说, 但这意思明显得用不着特地解释,话题度和流量不要白不要,节目组不吃亏。

    要是能靠这个节目, 给沈灼野卖个好……将来有合作机会,那就更好了。

    在这个基调下, 拍什么都会有引导性,不会完全客观。

    这个中年人靠着斑驳的墙面,盯着门外那些台阶, 沉默着听副导演的话, 像块固执生硬的石头。

    副导演尽了告知义务, 仁至义尽,带着摄像师进去, 被白发苍苍的奶奶热情拉住喝水。

    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 就是脑子有些糊涂, 认不大清楚人。听说这些人是来找小野的, 就笑逐颜开, 拉着副导演讲小野有多乖多好。

    商南淮出来, 给他递了支烟。

    “我母亲……”宋国栋没接,摇了摇头, 向屋里看了看,“很喜欢他。”

    沈灼野乖得很,来家里吃饭,什么活都抢着做,每天给奶奶捶背捏肩膀。

    后来出了那件事,沈灼野不再来了,老太太还见人就打听,问了好长一段时间,小野去了什么地方。

    商南淮问:“为什么觉得是他拿的钱?”

    这话未免问得太过直接,但有些时候,寒暄似乎也没有一定的必要——尤其对话的双方,其实都对想要说的事心知肚明。

    所以中年人并没发怒,反而因为这个问题,变得更沉默、眉头皱的更紧。

    ……为什么?

    因为那个明显超出沈灼野购买能力的保温杯,还是因为沈灼野是个没人要的野小子,是最缺钱的人?

    还是因为沈灼野自从上了初中,就不好好念书,变得不学好。三天两头不上课,老被人看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到处游荡惹是生非——

    “我不太了解他。”商南淮说,“我就是……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商南淮是真不了解沈灼野,他要是早知道这些事,就不会逗引沈灼野去夜店。

    沈灼野磕磕绊绊长大,这二十多年,好像在被无数只手往那条路上推。有心人作祟,无心人盲从,每个人都在拿他当混混败类。

    宋国栋盯着灰暗的水泥楼梯,半晌才说:“我看见的。”

    他看见沈灼野逃学、打架,看见沈灼野跟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混在一起,看见沈灼野跟他们学,去拆废钢厂的破烂零件卖钱。

    因为这些事,宋国栋大发雷霆,训斥过他不知道多少次……沈灼野每次都老实答应,回头又去做。

    这么折腾得次数多了,宋国栋就灰了心,只当自己没管过这个学生。

    后来那笔书款丢了,沈灼野是第一个被怀疑的——那天就他没上学,没人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况且也没人比沈灼野更缺钱。

    宋国栋气得要命,那股子火气冲没头顶,其实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在半年多里因为这事失望、寒心,几乎认定了沈灼野堕落不学好,又有什么好狡辩的。

    宋国栋去取了存款,砸在沈灼野身上,叫他先去把学校的钱还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还了钱事就不严重,还了钱就还能上学,咬定了钱是捡的,就不会被定性成盗窃,沈灼野这辈子就还能有点救。

    ……宋国栋是这么想的。

    他狠下心,要给这个长歪了的浑小子长长记性,在沈灼野想明白、改口认错之前,都不再让沈灼野进家门。

    于是就这么过了这些年。

    沈灼野再也没来过。

    宋国栋不拒绝拍摄,摄像却也并没直拍他们,直播间的画面一直定格在楼梯间的窗户。

    点进来的人,除了画面,也只能听见画外音。

    画面也寡淡乏味,很小的一扇窗户,焊着粗壮的铁栏杆,玻璃上有一层陈年旧灰,显得天空昏黄。

    商南淮没答话,刷了刷直播间的评论,看见第一条就是「人家宋老师说得也没错」。

    商南淮嘶了一声,火气冲到头顶,刚想滥用房管的权力封号踢人,下头却已经有比他先反驳的人。

    「……要么稍微保留一点脑子,别全捐了呢?」

    「当事人有局限性,是因为视角有限。咱们是第三视角旁观,事后诸葛亮不当白不当,多看看再升堂吧。」

    「至少他老师肯定是误会了,我赌一块钱,编剧采风遇见的八成就是小时候的祸害。」

    「我也赌,小祸害也是惨,叫这些真祸害缠上。」

    「祸害太生分了,要是我,我就把这些事全告诉老师,什么误会都没了。」

    「你能说这话,是因为你没像他这么活过。」

    「是是,你不生分,那是因为你不用怕惹麻烦。因为给你开门的是你的家,不是随时把你扔出去反锁门,再不让你来的什么人。」

    「先别叫他祸害了!这真是什么好昵称吗?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也是姓邵的故意的了,沈灼野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怎么摊上这么个经纪人?」

    ……

    评论口风变得明显,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商南淮低头刷了刷,发现有不少留言,是让他去看编剧那边的主直播间。

    有几条留言说得相对明确,商南淮看了看,问宋国栋:“您那时候,体育队里也总是丢东西?”

    宋国栋倏地蹙紧了眉。

    他很警惕这个问法——有一说一,这事人赃并获,不是沈灼野干的:“是别人偷的。”

    体育队那几年改革,引进了不少相当昂贵的专业器材,大卡车浩浩荡荡拉进来,叫人围着看了半天。

    这东西在这种地方放着就招贼,宋国栋特地养了两条大狼狗,还是有不怕死的来惦记,抓着了好几个。

    没有沈灼野,宋国栋也不信沈灼野会偷队里的东西。

    沈灼野一直在体育队里长大,长得很好。要不是心脏有点小毛病,说不定能一路走体育,做专业运动员。

    “初中那些老师很看不起他,都挤兑他……我们这老师不多,都知道。”宋国栋说,“尤其——”

    他说到这,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说不下去,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副导演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出来,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替他说下去:“尤其是收书款的那个老师,对他很不好,您就觉得……也说不定。”

    “说不定他是那样的孩子,因为报复对他不好的人,一时冲动就去偷钱了。”

    副导演问:“是不是?”

    宋国栋更烦躁,沉声回答:“我没这么说!我是说——这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人们总会忍不住,用自己的行为逻辑去理解身边的事。

    副导演并不和他争执,看了看新发过来的台本,又接着问:“您觉得……您对他好吗?”

    宋国栋被这话问得脸色铁青。

    察觉到气氛变得僵硬,节目组跟过来的助理硬着头皮,干咳着讪笑打圆场:“肯定,肯定好啊,要不是宋老师……”

    “好个屁。”宋国栋冷声说,他不知出于什么情绪,把那些伤人的话重新重重说出来,“我叫他滚,说没他这个学生。”

    “我听人说了,在他住的地方找着了那些钱,一分没少。”宋国栋说,“我气疯了,动手揍了他,他不知道躲。”

    “我不信他,他解释什么也没用,我让他以后不用再叫我老师,一辈子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

    宋国栋一口气不停地说:“我把他从家里拖出去,从这个走廊一直拖到外面,还有那个保温杯——”

    ……这些话,十多年的时间里,没被提起过半个字。

    于是这些事也被封存,年岁愈久愈回避,只有当初那种隐隐约约的违和不安,深夜纠缠不散。

    宋国栋按着楼梯扶手,再咀嚼了一遍这句话,脸色微微变了。

    “还有那个保温杯。”副导演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言不讳,“可钱一分没少……对吧?”

    宋国栋盯着昏暗的楼梯间。

    像他这种人,性格爆烈脾气上头,冲动起来什么都听不进去,光认定了那一件事不放……少说几年时间都转不过来。

    几年过去,沈灼野也去拍电影、当大明星,不再留在这个地方,当初的事好像也没多重要了。

    “挺重要的。”副导演说,“有人拿这个抨击他,他现在退圈了。”

    宋国栋倏地转回来,脸色这次才彻底变了,沉声问:“谁干的!?”

    “是不是前几年花钱骂他那帮人?那些人都在造谣,我两年前就起诉他们了。”

    “退圈什么意思,不演戏了?”宋国栋追问,“退役了?他去哪了?现在干什么去了?”

    副导演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犹豫着回头看商南淮,发现后者也指望不上,正对着楼梯一味出神。

    宋国栋还抓着他的胳膊不放,等着他回答。

    副导演沉默半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只好苦笑了下,打了个岔,点开主直播间的录屏回放。

    主创在谈有关创作的缘分……编剧聊到创作灵感,说是十多年前,有次来这里采风,遇见了个很特殊的孩子。

    编剧当时流年不利,一下火车就弄丢了行李箱和随身的公文包,连眼镜都掉在地上,叫人踩碎成了几瓣。

    那时候手机尚且不算普及,天色又已经黑得差不多,编剧连路都看不清,无头苍蝇似的乱走了一阵,就叫个孩子捡着了。

    主直播间是访谈模式,有专门的主持人,听到这就好奇:“怎么是捡着?”

    “可不就是捡着。”编剧扶了扶眼镜,“他以为我是来撬仓库门、偷器材的,我跟他说,我连仓库都没看见。”

    其实仓库就在五米之外,可惜编剧高度近视,五米外已经人畜不分,也没看见对着自己龇牙弓背的两条狼狗。

    那孩子十几岁,蹲在满是碎玻璃的围墙上,轻轻吹了声口哨,那两条狼狗就骤然温顺。

    这回编剧看见狗了——不光看见,那狼狗立刻抛了他,挣着链子想去迎那孩子,尾巴抡圆了甩编剧的腿。

    编剧就这么被一个半大孩子捡走,被领到了附近的招待所。

    “他帮我垫了住宿费,出去了一趟,就帮我把丢的箱子找回来了。”

    直到现在,编剧还对那个相当奇幻的晚上印象清晰:“他说他不上学了,不用早睡。我把钱还给他,我们聊了一会儿天……”

    选角导演也在边上,还保留着当时剧组的资料,埋头翻了两下,找出一张沈灼野小时候的旧照片:“是不是长这样?”

    编剧戴眼镜看得太清楚了,特地摘了眼镜,眯了眼睛看了半天:“……对!”

    十三四岁的孩子,跟十六七岁,虽说只差三年,但这三年正好是拔节的时候,相貌的变化其实不小。

    编剧对人不敏感,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居然这么巧:“原来就是小沈?怪不得他在剧组跟我打招呼,我还奇怪……”

    十七岁的沈灼野,待人接物已经相当有分寸。

    认出编剧后,他去打了招呼,发现编剧对自己没有印象,也就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再去打搅。

    十三四岁的沈灼野就更好哄,虽说相当神秘、相当酷,一声口哨就能止住险些暴起的狼狗,出去一趟就能弄回丢了的箱子,但还是会被编剧拿出的方便面吸引。

    尤其是泡好了、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沈灼野挪不动步子,无声咽了下,有点不好意思:“……我不饿。”

    “吃嘛,吃嘛。”编剧笑吟吟招呼他,“泡了两桶,一个人也吃不来。”

    被留下的少年很拘谨,没了在外面的冷冽野性,规规矩矩坐着,小口小口吃方便面。

    编剧很擅长访谈,引着他说了些话,大致了解了情况。

    这儿有一群混混聚集着,偷鸡摸狗什么都干,不光抢东西,还老是趁着半夜撬小学体育队的仓库,想偷里面的器械。

    沈灼野白天打零工,晚上没事做了,就去那边守着——他跟这些混混早就杠上了,箱子跟包也是从那些人手里抢回来的。

    编剧替他担心:“会不会报复?”

    沈灼野:“无所谓。”

    就他一个,报复也无所谓,反正这些人也只能盯着他,报复不着别人。

    如果是本地人、又有家有业,就不要招惹这些人,否则缠也能被缠得焦头烂额,数不清的麻烦。

    沈灼野亲眼看见他们报复人,砸玻璃、刷油漆都是轻的,拆变压器箱子,放火,泼脏水,找人堵这家里的孩子找麻烦……什么都做。

    编剧不是本地人,在这里待几天就走的话,状况就好很多,只要别往偏僻的地方去就行了。

    这些败类、祸害见不得光,还是不敢在光天化日底下乱来的。

    编剧向他道谢,又忍不住劝:“怎么不继续念书了?有条件的话,还是把学上完。”

    沈灼野低头喝方便面汤:“不想读了。”

    他不说更多的话,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就沉默下来,埋头继续吃泡软了的方便面。

    编剧也不好再劝——那个年代,这种情况并不算是个例,尤其是不怎么发达的地方,初中念不完就辍学的情况不少。

    只是这孩子特殊,编剧没见过哪个辍了学的孩子,还不撒手地背着书包,洗得发白的衣服规规矩矩、干净整洁,说话都一本正经的。

    大概是他身上这种跟年龄不符的气质太过鲜明,编剧和他聊了一会儿,甚至没忍住把他当成了平等的聊天对象,谈起了自己正在创作的剧本。

    “是另一部片子,叫《余灰》。”编剧回忆,“当时刚写到一半,我给他看了剧本……”

    这不是电影,是部电视剧,当时也相当出名,同样是早些年风靡各地、家喻户晓的片子。

    主角就叫余灰,从被寄养的地方逃出来,千里迢迢一个人找家的故事。

    路上发生的事很多,遇到的人也很多。有好的、有坏的,有好心人,也有骗子和恶棍。

    相当催泪,余灰的个性也相当鲜明。最后余灰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家,扑进爸爸妈妈怀里的时候,狠狠收割了一代人的眼泪。

    主持人小时候也看过,有些惊喜:“原来还有这种渊源?我当时可喜欢小余灰了!幸好您笔下留情,让他最后找着了家,不然我肯定哭得几天吃不下饭……”

    编剧哑然:“其实原本的计划里……是不打算这么写的。”

    余灰这名字就不祥,和这部电影一样,那份剧本里也有诸多隐喻,在暗示余灰找到的“家”不过是个泡影。

    千里迢迢也好,历尽艰辛也罢,命运的残酷明晃晃亮在那里,并没有一个家在路的终点等着他。

    这消息实在劲爆到能上热搜,直播间里瞬间被一片问号跟刀片占满,涌进来的人带着糖里藏刀的童年回忆,惊慌失措乱窜: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是在夸沈灼野吗,他们就一会儿没看,怎么童年回忆都要塌房了?结局是假的?!

    编剧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扶着眼镜,摇了摇头:“不是假的,是我改了结局。”

    有时候,命运就会在不可思议的地方交汇。

    编剧在这之前也没想到……原来当时劝动他修改结局的孩子,是另一部电影里坠亡的少年。

    他当时只是在想,这部剧的受众是小孩子,或许小孩子更懂剧情该怎么设定,结尾应该是什么样。

    沈灼野吃饱了方便面,蜷在角落里看那份剧本。

    很乖的小孩子,身量其实很瘦弱单薄,缩在那里不大点的一团,被灯光照着,头发有一点毛绒绒。

    沈灼野很快就读完了那半份剧本,把纸张整整齐齐拢在一起,还给编剧。

    “喜欢吗?”编剧问,他想知道小孩子对剧情的意见,这样就能进一步修改润色。

    沈灼野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编剧也不强求,这个年纪的孩子,能静下心看完这么多字的剧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简单聊了聊剧本,编剧说,沈灼野听,这么聊了半宿。

    第二天,编剧雇沈灼野带路,领自己去火车站——他得回去配眼镜,这样什么都看不清。

    沈灼野帮他拎着箱子,送他去买票、送他进站,直到编剧快上火车,才看见那孩子追上来。

    沈灼野买了张站台票,紧紧攥着,跑得有点喘。

    编剧问:“怎么了?”

    编剧其实很欣赏这个孩子。

    沈灼野的阅读速度很快,他其实很聪明、很有天赋,很适合念书,如果能一直读书,说不定能考相当不错的大学。

    编剧甚至在考虑……如果这孩子说想要一笔报酬,想请自己资助他,那就答应了吧。

    毕竟沈灼野帮了他大忙,如果不是这孩子出手,编剧现在说不定已经被送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还得跟人借钱借电话,去警局解释自己真不是要撬仓库了。

    但追上他的孩子也只是用力攥了攥拳,喉咙吃力动了动,格外艰难、结结巴巴地说:“给……给他个家吧。”

    编剧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余灰?”

    沈灼野点头。

    他求编剧:“给他……给他个机会,他想回家。”

    一个机会就行,一个机会就够了。

    “他会乖。”那孩子仰着头,说不出声音,“让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