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流景回神时, 那对兄弟已不知所踪。

    新帝一走,障眼法自然解开,路上人来人往, 不少人悄悄侧目, 打量这衣衫褴褛的古怪乞丐。

    南流景死死咬着牙关, 勉强攒起些力气, 拖着两条腿往不起眼处走, 拼力催动气海,在空荡的经脉里搜刮出一点仙力。

    ……到这时候,再听不出新帝的用意, 未免迟钝过了头。

    早该看出,燕玉尘这兄长城府深藏, 锋芒内藏,绝不仅仅是被皇位砸中的好运气这么简单。

    只怕当初皇位交接之时,这些后续谋划, 就已被相当缜密地逐一定下。

    借他之手, 保住燕玉尘的肉身, 收敛燕玉尘的神魂。又比他更清楚洛泽的心思,打着供奉仙人的名头, 顺势在他们眼皮底下建庙宇、攒香火……

    一念及此,心头巨震, 竟叫他陡然愣在原地。

    既然这些都在那人间帝王的掌握之中——那么他与洛泽这一场两败俱伤, 又是不是也早被算好了?

    倘若真是这样, 是不是还有更多后招, 等着他, 等着洛泽?

    新帝究竟要做什么——这疑问实在可笑。倘若洛泽当初不是魂魄转世,而是在人家手中饱受折磨、魂飞魄散, 他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

    南流景定在原地,冷汗冒出来,寒意自背后陡窜。

    ……他会复仇,会不死不休。

    会让对方也尝尽这种折磨,甚至百倍、千倍地还回去,魂飞魄散还不够,最好永不超生。

    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能阻止他,没什么能让他改变主意。

    一报还一报,有仇的人自然要报仇,天经地义。就算告到天上评理,天道也不会管这种事。

    南流景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掌心由袖中掏出,缓缓翻开一枚用来找洛泽的传声符,正要捏碎,视线却已定在不远处。

    不远处……他看见一道影子,拎着几包药,走过街巷。

    南流景不由自主追上去。

    他越走越快,连那枚传声符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失落,也全无所觉,只是追着那道影子。

    这是个相当不理智的做法,他看见燕玉尘,可燕玉尘已经死了。

    肉身死在三年前,魂飞魄散湮灭。花了三年时间勉强凑回的残魂,还是浑浑噩噩,睡在新帝怀中。

    南流景心中清楚这件事,脚下却停不住,他迫切要追上去,至少为了昔日的擅作主张,向燕玉尘道个歉。

    那些信……燕玉尘即位后,他才开始拦截那些信。

    他那时觉得自己这么做并没错。

    做大国师时,他尚且有仙力仙术,翻云覆雨易如反掌,许多事没必要特地管束,不论如何总能应对。

    跌落凡尘成了废人,就不得不细加谋划,精心盘算,以免某处超出控制,乱得满盘皆输。

    这一局棋在他看来,已设得足够精妙,没有输家。

    他和洛泽要国运,洛泽因此得以修复魂魄。燕玉尘那兄长在昆仑修道,不受人间事打搅,眼看着道术有成。

    燕玉尘——燕玉尘难道会不愿意?

    难道这么点好赖都想不通?宁可做个傻子叫人欺侮耻笑,浑浑噩噩一世,也不愿转世投胎?

    等他回了天上,自会给燕玉尘寻个好来世、好去处,找个福泽深厚之家,自幼饱受疼爱,长成个钟灵毓秀的翩翩君子。

    这么做对谁都好。

    他执掌天机千年,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几乎像是铺开一张早就清楚该怎么落笔的图画。

    不需要更改,不需要干涉。

    做摄政王,他有把握让国运在燕玉尘手中昌盛,借此恢复修为,也救回洛泽。

    ——燕玉尘只管装得像个皇帝就行了。

    一个不会添乱、会照他说得做的小皇帝,是最合适的。

    一个听话的,眼里全是他的傀儡。

    ……

    南流景脚下重重一绊,脸上血色瞬息褪尽,愣怔在原地。

    这念头不是他自己的。

    不知为何,突兀响在他脑中。

    像条鞭子,绞着天道化成的因果,长蛇似的卷在他身上,豁开皮肉,生生扯下块骨头。

    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燕玉尘”停下来,随手抛了药,转回身。

    ……原来是洛泽。

    南流景停下脚步,看着以仙术传音,在自己神魂识海中说话的洛泽。

    原来他偶尔也会认错,这不奇怪,他把燕玉尘教得很像洛泽。

    他让燕玉尘学洛泽的气度,学洛泽的风雅,他管这叫“装得像个人”,于是小傻子便乖乖跟着学。

    “我还是想不通。”洛泽走近,神色晦暗难明,“莫非我想错了?你要的难道不是个傀儡?”

    为何如今又百般不情愿,不肯带个空壳回天上,非要让个傻子活过来——难道在南流景眼中,这傻子本来也是活着的,也有心?

    南流景脸色惨白,看着走近的洛泽,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难道我真想错了。”洛泽问,“你在意他,是因为他是燕玉尘?”

    洛泽很少把这个名字念出来。

    在他眼中,燕玉尘不是燕玉尘,只不过是他的一道残魄——凡人神魂虚弱,剩下的三魂六魄,又怎么能和仙人一魄相抗。

    没有他这一魄,燕玉尘不会有这样天赐的福缘,又是投生帝王家,又是做皇帝。

    燕玉尘说不定生在什么穷到不行的陋巷深处,讨几枚钱,等着人家施半碗粥,活一日算一日,死了也没人知道。

    “……是。”南流景说。

    他低声承认:“我在意燕玉尘。”

    这话不仅让洛泽的脸色变了变,就连南流景自己的脸色,也跟着变得惨白若纸。

    连他这个人也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一捅就穿,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乎的究竟是残魄,还是燕玉尘——这问题最初毫无意义,不知从何时起,答案变得模糊。

    或许就是在他被夺了修为、废了仙脉,跌落凡尘重伤几死,开始用“人”的心思去想这一切的时候。

    在他被拖回雪宫,做了摄政王,小皇帝昏睡了三日三夜醒过来,一认出他,乌润眼瞳里就露出笑的时候。

    那种眼神再不会有了。

    如今的燕玉尘已不是小皇帝,是片比风还轻的残魂。

    残魂尚且没认出他,空涣茫然的眼睛里,就已满是恐惧警惕,是从未痊愈的伤口,淋漓鲜血与压不住的疼。

    “他……不会沦落到乞讨为生。”

    南流景忍了忍,还是说:“燕玉尘有手艺,天生就很会做饭,他可以去餐馆做管吃管住的学徒,给人帮工,换饭吃……”

    洛泽听着只觉荒唐,在仙人眼中,这和乞讨又有什么分别:“这话是你说的?”

    南流景也觉得恍惚。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想这些……莫非不知不觉间,他已彻底成了人。

    汲汲营营、毫无远见,成了在这俗世里纠缠,有口饭吃就觉得满足,就觉得能活下去的凡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仿佛已经可见这些,仿佛历历在目:“他给人帮工,慢慢攒下一些钱……可以去开个包子铺。”

    如果这一世,南流景没能及时找到这片残魄,燕玉尘早晚要被当成个累赘丢出宫中,或许就会这么长大。

    先给人做工,帮工,换饭吃,再慢慢攒钱开包子铺。

    南流景低声说:“他蒸包子很好吃。”

    很好吃,人人都夸,小镇上的人三年没吃着,还是惦记。

    包子铺的生意会很不错,这镇上的人淳朴,哪怕是个傻子做老板,也不会占便宜,不会欺负傻子不识数。

    ……更何况燕玉尘识数。

    燕玉尘其实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只是比别人脑子慢些,学东西吃力些,要多花不少工夫和心力。

    包子铺会很忙,热腾腾的蒸笼从早到晚冒白烟,包子一出锅就香气四溢,谁路过都忍不住买。

    燕玉尘能吃苦,可以几天几夜都不睡觉。

    包子铺一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做大,变成也卖其他菜肴的餐馆,再变成酒楼。

    燕玉尘那么喜欢做菜,开开心心做个酒楼老板,说不定能活七八十岁,无病而终。

    倘若那些信不被拦下,结局也会这样,甚至更好,燕玉尘那个兄长做了皇帝,也不会亏待他。

    燕玉尘不用攒钱,不用吃苦,就能高高兴兴卖他的包子。

    ……无形的因果化成冰冷枷锁,悄然钻入南流景的经脉气海,如同斩不断的藤蔓,将他锁死在天道之中。

    南流景一动不动站着,他的脸色已不仅仅是苍白,在苍白中,有种石像才有的灰冷。

    他成不了仙,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呢?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身影。

    洛泽的样子,与他记忆中那十世之前的云端仙人,依旧一般无二,却又仿佛早已迥异。

    有变化是一定的。

    昔日在九天之上,朝代更替兴亡,只是他们手中对弈的闲棋,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也不过是目下的点点尘埃。

    不需要多费力气,就能留在九天之上时……不论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落在凡人眼中,都仿佛慈悲。

    “你和人联合杀他,是吗?”南流景垂着视线,他的仙力有所恢复,已经能用神魂传音,低声问洛泽,“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洛泽回答他,“我只是设法让一些人知道,杀了燕玉尘,你我都会很高兴。”

    南流景脸上的表情,像是又被这句话做的鞭子剐在脊背上,撕去几块皮肉。

    洛泽问:“你不高兴?”

    南流景摇头。

    他在那个时候,的确想让燕玉尘转世投胎。但这就像做包子不得不和面、揉面,不得不剁馅调味。

    因为有这一道流程,避不开,所以只能去做。

    看着燕玉尘死,称不上“高兴”。

    “洛泽。”南流景低声问,“你为什么高兴?”

    洛泽看他的视线堪称古怪,半晌又化作嘲讽,几乎好笑:“你在想什么?”

    洛泽冷嘲:“你莫非觉得……你在意他,我心生不甘,才故意除掉他?”

    南流景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会。”

    洛泽对他,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还不至于因为他在意一个凡人,就这样涉险,不惜妄瞒天道以身入局。

    他们两个在千年前,的确很要好,很亲密无间。

    但那样的关系,就像九天之上不落尘埃的慈悲一样,之所以圆满,是因为圆满本来也不难。

    不难的事,没人不愿去做。

    明明知道艰难,知道痛苦不易,跌了不知多少次,头破血流还要爬起来去做的……是傻子。

    是不开窍的顽石。

    是人间供奉的仙。

    “你害怕他。”南流景轻声问,“是吗?你怕再不动手,就收不回这一魄了。”

    燕玉尘比他们更像是人间的仙,那些功德,那些纯粹的、不懂掩饰的感激,喜爱。

    ……那些用“洛泽”这名字没用,用燕玉尘的名头才能聚拢的香火。

    洛泽其实一直都清楚,一直都恐惧,也一直都自欺欺人,死死咬定这只是自己的一魄。

    在某一瞬,南流景看见洛泽眼底的神色,冷厉得堪称狰狞。

    洛泽像是想杀了他。

    可洛泽没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那些看不见的、爬蔓似的细细锁链,同样钻进洛泽的经脉。

    更多更杂,有些漆黑无光,有些殷红似血。

    洛泽的脸孔变得煞白,由错愕到惊惧,他拼命以仙力斩断这些锁链,每斩断一条,就有更多冒出来。

    每斩断一条,就有短暂的因果化成薄雾,薄雾之中,幻出虚影。

    南流景定定看着那些虚影。

    燕玉尘活着的时候,他从未留意过,自己是怎么对待燕玉尘的。

    因为在他心中,和一个傻子相处,不用那么在意……反正燕玉尘不懂,不明白,就算特地说什么做什么,燕玉尘也无法理解。

    现在看来,不懂、不明白的是他。

    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摄政王,一切尽在棋局中,将养护那残魄的金光醉,掺在小皇帝常喝的补药里。

    金光醉是天酿仙酒,滋养仙魄妙用无穷,肉体凡胎却受不住,稍多服用就会将经络活活撑裂。

    故而对人来说,这是穿肠剧毒。

    南流景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也醉在这仙酒里过。

    原来神仙醉沉了也会说胡话,也会把心里的事倒出来,颠三倒四地追问燕玉尘,想要怎么死。

    这其实也没什么。

    毕竟燕玉尘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天要死,要把残魄还给仙人。

    有借有还,天经地义,燕玉尘并没有不情愿。

    不情愿的是他,恐惧这一天的是他,越来越不想杀燕玉尘,开始后悔喂这傻子喝金光醉的是他……可他不能不救洛泽。

    幻象之中,醉昏了头的他形容狼狈,一只手死死扯着眼前的顽石,逼燕玉尘承认:“你想的,想转世,是不是?”

    十世轮回,走到这一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泽魂飞魄散。

    小皇帝坐在榻上,眼瞳乌黑安静,看着跪在眼前的摄政王。

    南流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狼狈、这样丢人的时候,燕玉尘静静坐着,清明干净,衬得他更不堪。

    情愿死和想死是两码事。

    就像燕玉尘不想做皇帝,但为了救他,情愿去做。

    做了皇帝的燕玉尘,不想每日吃力学习那些枯燥的政务,但为了天下百姓,也情愿学。

    埋头苦学的傻子皇帝,学到背不下也读不进,用手重重砸几下脑袋,继续读,继续背。

    ……燕玉尘原本不必过这种日子,他有兄长,有手艺,能蒸人人爱吃的包子,是人们都喜欢、都感激,想摸一摸脑袋的神仙娃娃。

    小皇帝被困在宫中囚笼,被摄政王扯着逼问,是不是想死,想转世,想去来生。

    小皇帝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他的头顶。

    乌润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那是双温柔过头的眼睛,

    燕玉尘慢慢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