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忱从久违的梦里醒过来。

    卧室依旧昏沉温暖, 冤大头的收货人坐在床边,灰色的眼睛藏在暗淡光线里,静静看着他。

    庄忱问:“我睡过头了?”

    “怎么会。”宋边霁按住他的肩膀, 力道不算重, 仅仅只拦下他打算起身的动作, “有急事?”

    庄忱没能坐起来, 陷在松软的枕头里, 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回的任务很轻松,并没什么急事。

    这一觉睡得也很不错, 只是多梦,梦里影影绰绰不少人, 醒来忘掉大半,印象并不深。

    “那就行了。”宋边霁轻声说,“还困就再睡, 饿了对我说, 有包子吃。”

    机器人眨了下漆黑的眼睛:“肉包子?”

    宋边霁低着头, 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 一本正经点头。

    “肉包子。”宋边霁说,“给你热着, 很方便, 饿了就能吃。”

    昏暗的光线里, 轻柔低沉的嗓音并不打破这种宁静, 反而和加湿器微弱的咕嘟声混在一起, 变成某种叫人放松的白噪音。

    庄忱其实挺喜欢包子。

    不过机器人对进食的需求不高,没有饥饿感, 也没有什么食欲可言。

    2603做过手术,脑中植入了中央处理器,这东西能大幅提升人脑的算力,但也有弊端,比如感官的衰退。

    如果一个人不论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分辨不出口感,那么吃包子和服用维持生命的营养胶囊,就不再有多大区别。

    副作用也不少,比如不定时发作的眩晕,嗜睡,如影随形的疲倦。

    凭借人类的大脑,供给堪比超级计算机的运算量,就算是再罕有的天才,透支也是一定的。

    短时间内,这种透支可以用药物弥补,维持意识的高度活跃。但再提神、再帮人集中注意力的药物,效期也终归有限。

    药效过去,透支到极限的身体会收取利息。

    不易觉察的利息,不像可见的怵目伤口,很难被看到,很难被注意。

    它看起来很不起眼,就像是累了。

    “没人不累,撑一会儿,活动活动就好了。”

    客厅里光影变幻,像是在放拷贝得十分劣质的电影,声音断断续续,不算清晰:“……坚持一下。”

    “庆功聚餐,再没胃口,也多少吃两口,去露个面……他们特地给你准备了惊喜。”

    记忆芯片里的许云程说:“别扫大伙的兴。”

    2603睁开眼睛,慢慢从沙发里站起身,黑眼睛安静,跟着许云程向外走。

    系统守在电脑屏幕前,气得拿不用的数据扔那个一号主角。

    可惜这只是记忆——记忆是种无法更改、无法干涉的东西,已经发生已成定局,已经留下痕迹。

    记忆芯片的画面里,视野模糊,被雪花点占满,只勉强剩下些能够辨认的轮廓。

    面对等着自己的“惊喜”,2603表现得不算好。

    毕竟轨迹摆在那里,对2603来说,生活里连意外都罕有,更不要说惊喜,中央处理器早就跳出预测的画面。

    “模仿情绪”这种事,又本来就不是中央处理器的强项。

    许云程说得也有点道理。像这种事,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难免叫人扫兴。

    起初是嫌隙,后来变成芥蒂,隔阂缓慢滋长,终于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蔓延失控。

    做任务时相当依赖、宛如神助的轨迹预测,在朝夕相处的生活里反而成了拔不净的刺——没人愿意被看透到底掉,好像从外到内无所遁形,好像角落的沙发里,窝着个全知全能的神。

    人祈求神的庇佑,依赖神的帮助。

    但这种庇佑和帮助,最好遥远、最好有距离,最好不相干。

    系统把声音一再调低,最后索性假装有东西压住了电脑的调节音量键,接上数据耳机。

    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记忆芯片里,2603其实看不清那些表情。

    主角团一路往天上城走,势力范围越来越广,接的任务越来越难,成员也越来越多。

    推算轨迹的难度已经不仅仅是几何式增长,每次任务中,使用药剂已经成了必然的选项,而任务结束后的严重透支,也在迅速消耗着这具身体。

    2603用大量时间窝在沙发里睡觉,来恢复耗竭的精力。

    偶尔睁开眼睛,满是雪花点的模糊视野隐有轮廓,没什么人会特地走近。

    这些睡眠并不舒服,沙发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空间不够宽敞,最多添条毯子。

    在昼夜温差大得离谱,夜里甚至能降到零下三十度的世界,哪怕是室内,也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冷气侵入。

    一条毯子不够暖和。

    ……

    庄忱缩在厚实的被窝里,在吃包子和赖床里抉择了一会儿。

    抉择得不太成功,机器人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裹严,迎上依旧看着自己的灰眼睛:“在想什么?”

    “你。”宋边霁摸摸他的额头,“为什么习惯睡沙发?”

    没有发烧,机器人不会发烧,畏寒是代码里残留的、抹不掉的痕迹。

    寒冷,难以分辨的寒冷,不清楚是现实还是意识。

    植入中央处理器的那一场梦里,有着黑眼睛、被叫“阿忱”的少年,其实就已经走完自己的一生。

    为了节省内存,中央处理器会自动清理这场太过庞杂的运算数据,但留下的痕迹依然在,从终点折回的人,其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宋边霁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在这种如影随形的寒冷里,掌心的温暖尤为明显,仔细托着冰冷的头颈。

    于是没睡够的困倦轻松又占了上风,庄忱埋在被子里,用仅剩的念头想了一会儿:“睡床太舒服。”

    宋边霁问:“不能舒服?”

    庄忱当然能,但机器人2603不能,2603要是太舒服了,就会醒不过来。

    冤大头的收货人就会痛失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存着一堆醒不过来的零件,等报废的时限到了,才能看一场设定好的烟花。

    太不划算了。

    庄忱决定战胜睡意,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却还没来得及离开被窝,坐在床边的人就躺下来。

    “能教教我吗?”宋边霁躺在他身旁,侧身看着他,“怎么睡舒服。”

    床很宽敞,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枕头也不止一个。

    庄忱倒不是不愿意教,只是觉得这话耳熟,微怔了下,看着很老实地双手贴裤缝、一动不动躺在自己身边的人。

    ……找不着对应的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没少听这句话。

    好像有场梦,他也当过机器人,也被恶作剧寄到了这么个地址。

    不过那次两个人不太熟,对方把他当成真的家务机器人,双方都不太适应这种同居生活,多少磨合了一段时间。

    独居的程序员生活无趣,食用营养剂和营养胶囊,用家务机器人打扫和整理,使用统一的睡眠舱。

    不会做饭,不会铺床,不会布置房间,不会熬姜汁可乐。

    倒是很有学习精神……遇到不会的事,就会很礼貌地绕着他打转,一天问上八百遍“能教教我吗”。

    按照机器人的统一设定,他们都以为共处的时间有三个月。

    但过程里出了点问题,他在仓库里停放的两个月,也算在了机器人的使用寿命里。

    他在第二十九天意识到这件事。

    时间太紧了,他们有点匆忙,去地下黑市买菜、买面,蒸了不太成功的包子,喝了辣过头的姜汁可乐。

    在这个星球特有的极寒深夜里,他们仓促看了一场烟花。

    ……梦也就到这里。

    中央处理器的算力不受限,可以衍生出一个完整的数据世界,但人脑作为源动力,毕竟有穷尽。

    按理来说,梦结束了,中央处理器就会自动删除这批数据,为后续使用腾出足够的内存空间。

    ……

    落在眼睫上的轻微碰触,打断了剩下的念头。

    年轻的机器人低下头,润泽的黑眼睛动了动,看着摸自己眼睫毛的手,也看身边的人。

    宋边霁抬头看他:“能教教我吗?”

    “你再睡一下,我和你学。”宋边霁说,“让我再看一遍,差不多就会了。”

    庄忱还没想明白梦的事——不过这种事不急着想,有的是时间。

    他这次很轻松,没什么正经任务,没什么着急的事。

    居家型机器人很好说话,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倒头躺下去,卷着被子裹裹裹,变成夹心面包卷。

    宋边霁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里透出点笑。

    “别笑,这样最省时间。”庄忱挺敬业,“姿势和心态都比较重要,要放松,找舒服的状态……”

    宋边霁问:“我能抱抱你吗?”

    庄忱的睡觉课教到一半,愣怔了下,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宋边霁试着抬手,把机器人连同被子一起抱过来,圈在怀里,手臂上是比平时稍紧的力道。

    年轻的机器人不出声,微垂着头,靠在他胸前。

    宋边霁轻声问:“会不会不舒服?”

    机器人摇了摇头,很安静,不乱跑也不动,配合地被他抱着,黑眼睛睁着,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低头看那双眼睛:“在想什么?”

    “在想……2603。”

    庄忱说:“定制死后机器人的时候,选的充电模块不够理智。”

    没选有线充电,还可以说是为了外形美观,但不选无线充电、不选太阳能,就有点冒险了。

    靠接触收集生物电来供能,至少得有个前提,是有人愿意接触。

    这样莽撞的决定,叫年轻的机器人有点想不通:“他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抱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