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问君何愧 > 第49章 48 “阿雪,我好喜欢你。”
    江悬到底没有告诉谢烬所谓的回光返照之法,他后来又问过张临渊,那副方子被称作“万木春”,一是图个好寓意,二是因为所用药材复杂繁多,且用量十分严格,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适得其反。

    江悬倒不觉得“万木春”是什么好寓意,病树前头万木春,他是那棵病树。

    回到府中,谢烬沉默牵着江悬的手,一直跟江悬一起回到东院。到小院门口,江悬脚步顿住,回身看着谢烬:“你……”

    谢烬蹙了蹙眉:“我头疼,阿雪。”

    江悬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进来吧。”

    进到屋里,玉婵在前厅等着江悬,江悬脱下狐裘给她,吩咐她去给谢烬煮一碗醒酒汤。

    玉婵领命去了,江悬与谢烬一起回到卧房,谢烬坐在床上,安安静静等着玉婵的汤。

    忽然间如此宁静,江悬有些不习惯。他坐下来看着谢烬,谢烬也看他,看了一会儿,谢烬问:“阿雪,你为什么不来这坐?”

    谢烬身旁空着很大的位置,江悬却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二人之间足足隔了七八尺远,谢烬眼巴巴看着江悬,目光中除了小心翼翼的期冀,还有一丝低落。

    江悬不可避免地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说:“我等玉婵给你煮好汤。”

    谢烬点点头:“唔。”

    终于又过了一会儿,玉婵端着醒酒汤回来了,她看看谢烬又看看江悬,最后把汤放到了江悬手边。

    “公子,醒酒汤。”玉婵悄悄给江悬使了个眼色,“奴婢先退下了。”

    房里又只剩二人,谢烬冲那碗汤抬了抬下巴,提醒江悬:“阿雪,汤好了。”

    江悬无奈,只好端起汤走到谢烬面前,未等他开口,谢烬便道:“你喂我。”

    “你……”

    “我头痛,阿雪。”谢烬说完,怕不够似的,又补充一句,“你病的时候,我日日喂你喝药。”

    江悬知道谢烬是故意的,但拿谢烬没有办法。他坐下来,吹凉一勺汤,送到谢烬唇边:“来。”

    谢烬张口,乖乖喝掉那勺汤,眼睛一直直勾勾盯着江悬,江悬视若不见,一勺一勺喂他喝汤,直至碗中见底。

    “好点了吗?”江悬放下碗问。

    谢烬点头又摇头:“还是头痛。”

    江悬叹了口气:“谢岐川。”

    谢烬身子一僵,小声道:“我怕你赶我回去。”

    江悬反问:“这么晚了,你不该回去么?”

    话这么说,谢烬干脆不装了,一倾身埋在江悬颈窝,瓮声瓮气道:“我喝醉了,头痛,身子也不舒坦,你不能让我在这留宿一夜么?我难受死了,阿雪。”

    “……你这是跟谁学的把戏?”

    “我真心难受。”

    谢烬抽了抽鼻子,像只熊似的环抱住江悬,低声喃喃道:“我又不做别的,挨着你睡一夜也不行么?你何时变得这样小气,小时候还给亲给抱的,现在反倒什么都不许了。”

    江悬不禁愣了愣神:“我什么时候给亲过?”

    “小时候啊,几岁的时候,我亲过不少次呢。”

    江悬想起来了。三四岁、至多五岁,谢烬和他玩耍的时候,有时会亲他的脸表示喜欢和亲密。

    难为谢烬,那么久之前的事都还记得。

    江悬故意道:“小时候不作数。”

    “凭什么?”谢烬急了,“我说作数。”

    “你怎么这样无赖?”

    谢烬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道:“醉鬼是这样的。”

    江悬忍俊不禁:“你醉了么?我瞧你在钟府时好好的。”

    “我醉了。”谢烬斩钉截铁,“我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什么都分辨不清了。”说着话,又往江悬身边蹭了蹭,像块狗皮膏药似的,也不管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没有正形。

    眼看谢烬铁了心赖着自己不走,江悬无可奈何,终于松口:“好了。你打算就这么穿着外衣睡么?”

    谢烬动作一顿,将信将疑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我……”

    江悬瞥他一眼:“你先起来,我叫玉婵给你找一身干净里衣。”

    这回谢烬立马酒醒了,二话不说从江悬身上起来:“好。”

    回来折腾到现在,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更衣洗漱又是半晌,江悬原本不困,眼下也泛起困意。

    熄灯之后,二人躺在床上。谢烬这会儿倒老实起来,安安分分拥着江悬,没再喋喋不休,也没有动手动脚。就像他说的,他只想挨着江悬睡觉而已。

    月光透过窗缝,洒下一缕轻柔的银辉,江悬的眉眼在这缕月光下显得有些温柔。这是今日第二次谢烬在江悬身上感知到温柔,他好像真的醉了,否则不会这样看着江悬,脸越来越热。

    困意来袭的江悬自然不知道谢烬此刻在想什么,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时,两片柔软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到他的额头。

    是吻么……好像是吻。可是吻得这样小心,又不像谢烬的脾性。

    江悬等着谢烬接下来的动作,谢烬却只吻了他的额头,吻完将他揽进怀里,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阿雪,我好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啊。”

    很奇怪,江悬都快要睡着了,这句话却听得真切。

    谢烬说的喜欢,不是萧承邺那样对一件器皿、一个玩物的喜欢,也不是年少时遇到那些人带着崇敬或钦慕的喜欢,更不是发自肉欲的一具躯体对另一具躯体的喜欢。

    谢烬说喜欢他,只是喜欢他。

    江悬感到安心。

    再睁眼是日上三竿,江悬醒来时谢烬已经不在了,问玉婵,玉婵说将军一早起来去练兵。

    昨夜果然是装醉。江悬一哂,轻轻摇了摇头。抬眼却见玉婵盯着自己,眼中充满好奇和打量。

    江悬收起笑容:“怎么了?”

    玉婵回神,摇摇头:“没事。只觉得公子你……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了。”

    江悬大约猜到自己哪里不一样。他脸上挂不住,对玉婵道:“好了,做你的事去吧。”

    “喔……”玉婵答应了,又想到什么,脸腾地烧起来,“那个,公子你,要不要沐浴?还有药膏,需我拿一些来么?”

    沐浴?

    药膏?

    再看玉婵难为情的样子,江悬反应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不用。”

    玉婵抬起头:“啊?”

    瞧她这模样,像是对谢烬生出了某种怀疑,江悬只好解释:“昨夜岐川喝了酒,早早睡了。”

    “哦……”

    江悬终是没忍住,责备道:“你脑袋里成天想什么?”

    玉婵后知后觉感到羞赧,脸一热,飞快道:“奴婢去给公子备水。奴婢告退。”说完一溜烟的跑了,不给江悬继续责怪她的机会。

    不过玉婵的话倒是提醒了江悬,谢烬昨夜有些安分得过分。除了那个落在额头的亲吻,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

    是不敢、还是不想、或是不舍得,江悬不知道。

    当然也有可能,是根本没开这窍。

    年少未经人事便遭逢变故,接着整整七年除了带兵打仗就是一门心思找江悬,恐怕也没有闲心看看话本春宫之类,虽然找到江悬后知道了江悬和萧承邺之间发生过的事,但他自己恐怕还是个童子鸡。

    迄今为止,谢烬对江悬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偷看他洗澡,还有映雪宫分别前的那个吻。

    如此想来,谢将军竟还有些可爱。

    用过早膳,玉婵说张太医在门外求见。

    江悬风寒好得差不多了,今日也没叫张临渊来,他突然造访,江悬心里隐约浮上一些猜测。

    他想了想,让玉婵请张临渊进来。

    快过年了,张临渊将妻儿接到京城,最近终于不再那么愁眉苦脸。在宫里照看江悬这几年,他眼见着从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太医变得日渐忧思深重,七年时间至少老了十几岁。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还没过几天舒心日子,江悬又问他要什么万木春。

    张临渊在门外叹了口气,进门绕过屏风到内室,对江悬行礼:“公子。”

    “张太医,坐。”

    张临渊坐下,江悬问:“张太医今日过来,找我有事么?”

    这一次张临渊省了那些迂回,开门见山道:“公子上次问的万木春,在下回去之后大量翻阅医书古籍,终于有一些发现。”

    ——果然,与江悬猜想一样,张临渊找他是为了万木春。

    江悬表面镇定,问:“什么发现?”

    “这副方子最早叫借命符,是为害人所用,因为是害人,所以要神不知鬼不觉,故而药性极慢,须连续服用三十日才能见效。服药者气色日渐好转,直至最后精力充沛、行动如常,甚至比过去还要身轻体健。后来有人发现此药改变剂量、将其中几味药材稍作变换,能令病入膏肓者枯木逢春,这才有了万木春,而借命符则渐渐失传了。由此在下推想,若能将万木春与借命符中和,再调整用量,是否能配出一种药效更温和的方子,不需别的,只要能保留一线生机,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张临渊说这番话时,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仿佛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于江悬来说便是一条不归路。

    如他所想,江悬目光沉了下来,许久,缓缓开口:“张太医能配出你所说的方子么?”

    “在下不敢保证。若公子需要,在下愿尽力一试。”

    从第一次江悬问张临渊万木春一事起,张临渊便知道江悬总有一天会用上这个法子。这些天他日夜研读医书,甚至悄悄从太医院中偷出许多封存的古籍,终于从浩如烟海的书本竹简中找出与此药方有关的只言片语。虽然对江悬说“不敢保证”,但张临渊钻研这些天,心里已大致有了底。

    “为什么?”江悬忽然问,“张太医不是不希望我这么做么?”

    张临渊沉吟片刻,答:“在下与公子相识七年,公子如何脾性,在下多少了解一些。”他看着江悬,叹了口气,目光深切:“作为医者,在下不愿公子行伤己之事。但作为一个从始至终的旁观者,或者说,作为一个与公子相识一场的人,在下愿助公子一臂之力。何况,以公子的脾性,在下不帮,公子自会找别人帮。性命攸关,交给别人,在下总是不放心。”

    江悬听完张临渊所言,淡淡一笑:“多谢张太医。”

    “不谢。相识一场,亦是缘分。此番事成,在下也许便要告老还乡了。京都繁华盛景,看多了,不过尔尔。”

    江悬笑笑:“是。这些年劳心费力,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张临渊也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更多沉重和怅然:“在此之前,在下会为公子竭尽全力。不过公子……仍要瞒着谢将军么?”

    江悬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先瞒着吧。”

    张临渊叹了口气。

    “倘若最后仍是死局,我希望他至少能晚一些为我难过。”

    “可在这之前粉饰的安宁,是他想要的么?”

    “我不知道。”江悬摇摇头,目光落在不知名某处,“我只想让他开心的时候尽量多些,想必张太医能明白我。”

    张临渊沉默许久,说:“在下明白。”他站起身:“那么在下先告辞。公子保重身体,等在下消息。”

    江悬也站起身:“有劳张太医。”

    送走张临渊,江悬回到卧房,坐回榻上。

    他信得过张临渊的医术,如若不是张临渊,他根本没命活着等到谢烬。

    既然张临渊说了等消息,那便是一定有法子。

    但是……

    最后那句话回荡在江悬耳边。

    谢烬得知真相后,会怨他么?一定会的罢。

    可是比起让谢烬徒劳难过,江悬宁愿他怨自己。

    反正他欠谢烬的已经足够多了。

    江悬深呼吸一口气,看向门外:“玉婵。”

    玉婵闻声进来:“公子,何事?”

    “叫谭翀帮我备车。”

    玉婵疑惑道:“快到午膳时间,公子要出去么?”

    江悬点头:“嗯,我去军营。”

    “军营?”

    玉婵显然没发觉江悬面色有异,还以为江悬要去找谢烬一起用午膳,了然一笑道,“是!奴婢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