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问君何愧 > 第65章 64 “攻城!”
    离别前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入夜,谢烬率领六千兵马悄然离开军营。江悬站在营地外目送他们远去,直至最后一匹战马消失在往南的道路尽头。

    身后谭翀道:“回去吧,少帅。”

    江悬“嗯”了一声,道:“从今夜起,守夜的人马再加一队。”

    谭翀领命:“是。”

    夜里,江悬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心悸惊醒。

    像是梦魇,但他又没有做梦,偌大的营帐只他一个人,身旁空落落的,江悬有些不习惯。

    不知谢烬走到哪了……出城后全速行军的话,天明时应当能到汝州罢。

    想起刚才那阵心悸,江悬莫名有些后怕,他平日从不信鬼神,眼下竟生出天明后去庙里拜一拜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江悬最后还是决定比起求神拜佛,天明后让张临渊来看看才是要紧。

    就这样心神不宁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江悬喊来谭翀,让他回城里接张临渊过来。

    自打江悬开始服用万木春,张临渊每日都要亲自为江悬施针、照看他服药,除了过年这两天江悬与谢烬形影不离,不方便见张临渊,张临渊提前配了几粒药丸,勉强让江悬应付了三天。算算日子,今日正好也该见他了。

    一个时辰后,张临渊与谭翀一起过来,见到江悬,躬身问候江悬新年好。

    “公子这几日身体如何,可还康健?”张临渊问。

    “今日请你来便是此事。”江悬示意张临渊坐,开门见山道,“昨夜我忽然心悸,一直持续到今早,我担心是这几日没有服药和针灸的缘故。你看看。”

    “是。”张临渊颔首,到江悬身旁坐下。江悬递出自己手腕,张临渊搭腕诊脉,刚探到江悬脉搏,脸色倏地一变。

    江悬问:“怎么了?”

    张临渊眉心微蹙,没有回答,再一次屏息凝神观察江悬脉象,神情越来越凝重。

    江悬心底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只见张临渊慢慢收回手,低头陷入沉思。

    江悬忍不住开口:“我……”

    张临渊摇摇头,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江悬说:“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你的意思是?”

    “公子自从回到军中,一直过度劳累,昨夜突然心悸,是因为身体不堪重负,引发了万木春的药性。如此看来,最多三日,公子便会支撑不住,逐渐显露油尽灯枯之相。”

    三日……那岂不是……

    江悬握紧手边茶盏,问:“还有办法再拖一拖么?”——谢烬昨夜刚走,就算一切顺利,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日。倘若被雍王援军缠住,一时无法脱身,四五日也是有可能的。

    张临渊没有立刻给江悬答复,而是再一次把脉后,眉头紧锁道:“一天。在下只能为公子再多争取一天。”

    “一天……”江悬心底一沉,缓缓闭了闭眼,“一天也好。”

    张临渊离开后,江悬一个人坐在帐子里,静静看着面前桌案上喝空的药碗。

    一个月比想象中过得快很多,快到他差点忘记自己头上还悬着一把索命的利剑。

    而现在,那把剑终于要落下来了。

    或许因为这段时日与谢烬在一起太自在开心,江悬竟生出一丝不舍,不舍得这副年轻的、没有病痛的躯体,也不舍得谢烬。——岐川那样好,直到最后,自己仍在骗他。

    江悬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忽然想起除夕那夜林夙的质问,那时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了生死,就算离开谢烬也不会有遗憾,而现在他想,如果能活下来就好了。

    如果能活下来,永远和岐川在一起,就好了。

    江悬喃喃自语:“岐川……”

    人总是这样贪心,得到一些,便妄想另一些。可世间事少有圆满,比起两全其美,能得其一,往往已是不易。

    他当初在缠绵病榻、但能与谢烬长久相守和痛痛快快与谢烬在一起、完成自己夙愿之间选择了后者,照理说,他现在不该遗恨。

    但他无法控制对命运生出怨愤,在这一瞬间,突然更加明白了江凛。

    他与他的父兄兢兢业业、从不曾做过任何错事和坏事,可命运苛刻至此,竟从未善待过江家半分。

    江悬攥住杯盏,手一拂,瓷片碎了满地。

    刚好谭翀进来禀报军务,撞见这一幕,在门口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江悬闻声抬眼,眸中阴沉消散些许,道:“帮我备车。我要去秦王府。”

    谭翀不敢多问,毕竟江悬很少冷脸,每次生气都是大事。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道了声“是”,回身一溜烟的跑了。

    ——事到如今,万木春一事已无需再瞒。江悬要去告诉萧长勖,他必须在四日内发兵。

    秦王府中,江悬与萧长勖相对而坐,林夙一人坐着轮椅在一旁,腿上搭着一条薄毯。

    萧长勖听江悬说完,沉默许久,道:“其实之前,林夙便已经猜到端倪。只是我没有想过,竟会是这种法子。”

    “抱歉,瞒了你们这么久。”江悬垂眸道,“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恳请王爷允许我出兵。”

    萧长勖叹了口气:“此战无可避免。既然你已决定,我定当如你所愿。不过岐川那……”

    “岐川率军拦截雍王援军,事关重大,我不想令他分心。若他能及时回来,我便与他在新安相见,若他赶不回来……那拜托王爷代我转达一句抱歉。”

    “只说抱歉么?”

    “别的无须言明,他都明白。”

    “好。我知道了。”

    “多谢王爷。”

    语罢,江悬转向一旁沉默的林夙,不久前面对萧长勖时的严肃变作眼底浅淡的微笑:“哥。”

    林夙抬眼,眉心微蹙。

    萧长勖看了眼林夙,面色复杂道:“你们聊,我还有些公文没有批阅。”说完他起身离开,留下林夙与江悬独处。

    “你还有多久?”林夙问。

    江悬微微一怔,回答:“三、四天吧。”

    “三四天……”

    “如果岐川回来,我不在了的话,你帮我看着他,不要让他做傻事。就当是我最后请你帮我一个忙。”

    林夙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你有权决定自己生死,他也有。”

    江悬张了张口,哑然失声。半晌,他垂下睫毛,道:“那,便就这样吧。你说得对,人各有命。”

    林夙对江悬伸出手:“阿雪。”

    江悬走上前,将手递给林夙。林夙握住他的手,用力握紧了些:“刀兵无眼,一切小心。要记住,你是去建功立业,不是去赴死。张临渊不是说过么,此局并非死局,萧长勖请的大巫也已动身赶往京城,只要有一线生机,我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留住你性命。所以你绝不可意气用事,你的命比萧承邺的命宝贵得多。”

    江悬心头一紧,道:“我知道了。”

    “去吧。”林夙淡淡一笑,“我们江家儿郎,战无不胜。”

    三日后,前线传来急报,谢烬大破雍王亲兵,缴获战马四千匹,兵器若干,已率军动身回程。

    与此同时,朱雀军与玄羽军全军备战,江悬主帅,裴一鸣、傅骁、谭翀分别率左、中、右路,六万大军于皇城誓师,随后向东进发,直指新安。

    而三百里外新安行宫,萧承邺早已布下重重守备,静候江悬到来。

    这是第一次,江悬名字前冠以“玄羽军主帅”五个字出现在萧承邺眼前,萧承邺放下战报,很轻地勾起唇角:“朕的阿雪,终于来见朕了。”

    李策欲言又止:“皇上……”

    萧承邺抬眼:“那日朕说的话,你记住了么?”

    李策颔首:“是。”

    “把他留给朕。其余的,”萧承邺轻飘飘丢下那卷战报,“杀。”

    天将明时,六万大军兵临新安城下。

    新安行宫建于高地,易守难攻,是天然的堡垒。城墙上弓箭手一字排开,李策率军守城,站在最高那座城楼之上,等候江悬到来。

    江悬停在城门外百米处,高声问候李策:“李将军,别来无恙!”

    李策面容冷峻,皮笑肉不笑道:“江帅,别来无恙啊。”

    “萧承邺呢,既叫我来,为何不亲自在此守城?”

    “大胆!圣上名讳岂是你叫的?想见圣上容易,脱了这身战甲,我带你去便是,映雪宫住腻了,三宫六院有的是你栖身之所。”

    听到“映雪宫”几个字,江悬眸色一沉,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这座宫城还容不容得下我。”

    语罢,他搭箭挽弓,瞄准城楼上的旗帜。这样的距离别说射中,就是把箭射过去也成问题,然而江悬一松手,一支带着火油的羽箭咻的飞出去,不偏不倚射中李策身前大旗,布料霎时熊熊燃烧,李策面色一凛,只见江悬拔出长刀,指向前方城门:“攻城!”

    众将士齐声:“杀——!”

    千军万马以雷霆之势向前攻去,与此同时,守城军齐齐放箭,城墙下须臾之间成为一片火海。

    攻城车冲破箭雨,势不可挡地砸向城门,整座行宫随之震颤,宛如地动山摇。投石车紧随其后,一块块巨石砸入城墙,墙上弓兵伤亡惨重,玄羽军先遣队趁机竖起攻城梯,前赴后继地向上攀爬。

    如此攻势,就算新安行宫固若金汤,也终有失守的时候。双方恶战一个多时辰,玄羽军以骑射闻名,只要突破弓箭射程,便能快速占据上风。终于城门被撞开,江悬一马当先,率一队人马攻入皇城。

    城门后李策正面迎战,奇怪是,他看起来却并不想与江悬缠斗。哪怕江悬来势汹汹,显然还记恨着不久前那句讥讽,李策却且战且退,好像之前城楼上对江悬的挑衅没有发生过一样。

    江悬心感异样,刚要细想,身后忽然轰鸣震天,刚刚攻破的城门竟又缓缓合上,不知何处多出一队弓箭手,将城门外没来得及攻入的玄羽军生生逼退。

    ——有诈。

    江悬身后只有五千兵马不到,电光火石之间,他在继续攻入内城和撤退之中选择了前者。

    李策果然没有拦他。

    尽管知道这是一招诱敌深入,江悬还是义无反顾往内城杀去。他在今日出兵前曾派人传信给谢烬,不出意外,谢烬此时正往新安而来,而城门外还有裴一鸣和傅骁,想必不久后就能进来接应。

    江悬高声道:“玄羽军听令!随我杀!”

    身后五千精骑:“杀!”

    ……

    如今萧承邺身边的将领,除了李策,其余的江悬都不熟悉。他自知不可缠斗,必须速战速决,无论谁来阻拦,江悬一律拼死搏杀。

    一路从宫门闯杀入内廷,不知多少守军被江悬斩于刀下,五千精骑随他突围,亦是势如破竹,越战越勇。至晌午时,江悬率军杀入最后一道宫门,新安行宫最中央那座巍峨宫殿赫然眼前,江悬停下马,只见宫殿之前,身着金甲的一万禁军列阵迎候。

    ——事到如今,萧承邺仍旧如此傲慢,宫城内外无数人为他出生入死,他仍能高坐龙椅,岿然不动。

    江悬下马,缓缓拔刀。

    不知是否因为此前厮杀太过激烈,他站着,竟有些恍惚和晕眩。

    耳边有尖锐嗡鸣,胸腔内心跳快如鼓点,江悬呼吸不稳,精神也有些无法集中。

    他受伤了。肩胛处一道刀口,手臂一处划伤,皆失血严重。想起张临渊说,万木春能支撑多久,全看他如何损耗。

    现下来看,怕是要耗尽了罢……

    江悬一人一刀向万军阵中走去,随着他靠近,那些士兵一个接一个为他让开道路,目送他一步步往大殿中去,然而江悬身后玄羽军刚一动作,所有守军立刻举起长枪,显然得到过萧承邺授意,只许放江悬一人入殿。

    江悬站定在门外,抬手推门,只见殿内昏暗一片,远处龙椅上,隐约有一个宽肩长臂的人影,身着战甲,撑着一把长剑。

    殿外烈日当空,殿内却阴暗冷寂,没有一缕日光照在那人身上。

    江悬身形一滞,缓缓迈过门槛。

    殿门沉重地关闭,随着江悬身影消失在门后,殿外响起两军交战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