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逆位教皇 > 第128章 风暴之心(十六)
    收到尤里乌斯派人送去的礼物之后,隆巴迪枢机就安分了许多,尤里乌斯知道他只是装模作样收敛了一点,但也没有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这样的人翡冷翠到处都是,弄走了一个隆巴迪还会有下一个,而且别的不说,隆巴迪枢机本人很擅长做表面功夫,码头港口等区域的平民时常能在教堂见到他,因此这位枢机在普通公民中好评不断。

    教廷的麻烦事,包括人世任免和调动必须等拉斐尔回来之后由教皇决定,尤里乌斯目前最关注的还是翡冷翠的贵族圈子,作为宗教至上的国家,教皇国实际上是由十三个城市组成的松散联邦,拉斐尔早年间拔除了由十三位城主构成的十三人议会,使教皇国从城市联盟变成了真正一体的国家,于是教皇国目前的生态就显得有些奇怪。

    在罗曼、加莱乃至蓬巴杜等大大小小的国家里,君主往往依靠贵族来获得权力,所以王室既提防又不得不依靠贵族阶层,贵族通过君主获得财富和权力、土地,招募骑士、建立庄园、买卖农奴,在王国里构建一个个属于贵族的小国度,成百上千年以来,每一个国家都是这样运转下去的。

    然而这个定律在教皇国失效了。

    首先,毋庸置疑地,教皇国的君主就是教皇,拉斐尔又凭借出色的个人能力,使教皇的权威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巅峰,可是紧接着,作为托举出了教皇的教廷却取代了贵族的地位,诚然多数枢机和主教们都出身贵族家庭,但并不等于教廷就是贵族占据了全部话语权。

    这让贵族的境地十分尴尬,他们既处于教皇国的中心,又游离在核心之外,世代积聚于此的土地、庄园等不动产使他们不能离开教皇国,可是这样复杂的环境又无法让他们更进一步,对比其他国家的贵族,教皇国的贵族们大多有点心理失衡。

    原本十三人议会还在的时候,这样的矛盾并没有显露出来,独立的城市就等于小型的国家,除了翡冷翠,教廷在各个城市的号召力被城主们限制在贵族之下,等拉斐尔砍掉了城主们的脑袋,教廷通过教皇的权杖,吞噬了原本属于贵族的权力,这个一直被忽略的矛盾才尖锐地摆了出来。

    在拉斐尔拿下加莱后,尤里乌斯被叫回波提亚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哪怕是厌恶着拉斐尔的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对他的恐惧,以至于他们只敢在他不在的时候翻腾自己的阴谋诡计。

    而尤里乌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波提亚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谁不想做掌控着叙拉古经济命脉的波提亚家族的领袖?

    这几天,可能是贵族圈子里那股浮躁气息连带着感染了很多不明所以的人,尤里乌斯也弄死了几个愚蠢地来挑衅自己的家伙,自从他接任波提亚家主的位置后,这样的经历已经好几年没有遇到了。

    上一个这么做的白痴还是和十三人议会私下密谋的凯恩,波提亚家为了掩盖参与谋杀教皇的恶闻,由尤里乌斯出面对拉斐尔服软,把凯恩赎回了波提亚宫,但他也没有活很久。

    尤里乌斯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上面空荡荡的,原本戴在这里的戒指已经被他送给了拉斐尔,它象征着波提亚家族富可敌国财富所有权,尤里乌斯戴了很多年,习惯了在思考的时候时不时摸一摸,尽管已经送出去好几年了,可是这个习惯总是改不掉。

    也正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习惯,他的思路经常拐到拉斐尔身上。

    执事给走下台阶的尤里乌斯披上斗篷,提起玻璃风灯替尤里乌斯照亮脚下的路,随口说:“会议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

    波提亚宫的密会次数很频繁,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拉斐尔回来的时间,密会的时长也开始拉伸,逐渐推迟到了午夜才能结束,这只不过是执事一句小小的抱怨,尤里乌斯却愣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又太繁杂,大大小小的会议排着队等他出席,波提亚阁下的时间表被挤得满满当当,到了这种程度,他哪里会去在意是否有一个会议的时间过长。

    “哦……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尤里乌斯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他系斗篷系带的速度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站在台阶下,看了一眼身后送走了主人于是关上了大门的波提亚宫。

    这座历史悠久的宫殿承袭了罗马建筑大且宏伟的特征,在夜色下像是蹲踞的凶兽,人们为它装饰了华丽的金银和丝绸、花朵,但在昏沉的黑夜里,消弭了一切奢侈特征的宫殿前所未有地露出了震慑人心的本质,极高的台阶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天路,一直通往凶兽的喉咙。

    尤里乌斯闻到了这座宫殿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味,千百年来,无数居住在这里的人用阴谋、毒药和匕首收割着亲人和敌人的生命,那股血味早就渗透进了坚固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哪怕用成吨的香料焚烧熏染,甚至将这座宫殿推翻,也无法抹消灵魂里那股腐烂腥臭的气味。

    波提亚大家长在黑夜中,和这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对视了片刻,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

    “走吧,去剧院。”尤里乌斯登上马车。

    执事愣了一下,依照日程表,阁下现在应该回教皇宫处理文书,市政厅的书记官们已经等了一下午了。

    不过他不会傻乎乎地去质疑阁下的话,无论那是否听起来很奇怪。

    “是。”执事恭敬地点头,亲自握住了缰绳。

    “再叫隆巴迪枢机来见我。”

    马车里传来沉静的吩咐。

    “是。”执事还是那样恭敬地回答,他使了个眼色,跟随在马车边的另一名骑士便快速离开了队伍。

    隆巴迪枢机大晚上的从情人床上被叫起来,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草草套上衣服,沉着一张脸登上马车,马车轻微的颠簸让他的头脑从睡意里清醒,大半夜被叫起来的困惑和愤怒逐渐化成了另一种隐约的狂喜,在踏进剧院大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调整好神情,露出了和往常一样温和宽容的笑脸。

    “它有这样美丽的花瓣,红得如同凝固的神血,世上的有情人,在爱情如烈火般焚烧时,才能有这样鲜红的血,莫非这是爱神粗心的遗留?”

    曾经为了感谢尤里乌斯的支持而上演的戏剧《酒神的诞生》已经成为了歌剧院的压轴作品,谁都知道,教皇宫秘书长非常喜欢这部戏剧,隆巴迪一进门就听见了女演员华丽悠长的唱腔,他不太懂这些高雅艺术,但不妨碍他也觉得对方唱得十分优美。

    停在台阶上欣赏了片刻女演员纤长的身段和圆润歌喉,他在剧院经理的引领下走到了波提亚的包厢外,执事已经等在那里好一会儿,践踏过来,曲起手指叩了两下门:“阁下,隆巴迪枢机到了。”

    门被推开,隆巴迪枢机走进去,柔软的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有着银灰色长发的男人坐在暗绿色缎面长椅上,双手交叉在腹部,正闭着眼睛听演员们的表演。

    门在枢机身后关闭。

    隆巴迪往前走了几步,在另一把长椅上坐下,同样透过半人高的金色护栏看向下方的舞台。

    众神关于玫瑰由来的争论已经停止,头戴金叶冠冕的日神驾着太阳金车在夜晚到达花园,身型高挑修长的男演员放声唱道:

    “月色如此轻悄,

    嘘,

    避让开我妹妹银色的天车,

    看啊,

    她美丽的月桂长弓正挂在树梢,

    我为何在此地徘徊,

    像是凡间叩门又后退的恋人,

    理性主宰我的思考,

    秩序决定我的方向,

    阳光之下我能看清世界运转的真理,

    然而我为何身在此地,

    满心迷惘又无故欢喜?”

    代表着公正、理性、正义的神明剖析着自己的心路历程,躺在那里的波提亚阁下却睁开了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向边上的橡木小几伸出手,准备为自己倒一杯蜂蜜酒。

    另一只手比他更快,隆巴迪枢机先一步握住水晶酒壶,琥珀色的酒液连成一线注入方口的水晶杯,枢机将杯子轻轻推到尤里乌斯伸手就能取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对于一位仅次于教皇的枢机来说,他的一系列动作都过于殷勤卑微了一点,更不用说尤里乌斯的年龄和他的儿子差不多。

    秘书长垂着眼皮,深紫色的眼珠盯着那杯酒,搭在桌边的手却轻轻往后撤了一下。

    “您的殷勤令我有些受宠若惊。”

    被人们私下里称为权力和财富代名词的波提亚阁下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谁都不相信的话,嘴里讲着“受宠若惊”,他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哪怕给他倒酒的是一位国王,这个傲慢的男人恐怕也不会觉得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的人应该是我,能被您选中,就是一种荣幸了。”隆巴迪枢机以前所未有的谦卑姿态说。

    “我选中你什么了?”

    尤里乌斯笑了一声。

    “我们都心知肚明。”隆巴迪枢机轻声说。

    教廷枢机们内部的争斗从未停止,依照古老的传统,下一任教皇只会从枢机中诞生,正如尤里乌斯当年为了拉斐尔掏空了半个波提亚银行的资产,替他“买”来了圣利亚的冠冕,波提亚家族的支持一直是枢机们争夺的重点。

    绝对公正的选举是人们的幻想,事实上每一次教皇选举都是利益的交换和磨合,隆巴迪枢机为了获得那把椅子愿意付出一切,他之前和约翰波提亚的联姻,也是为了这个。

    正如贵族们希望把拉斐尔拉下来获取更大的利益,拉斐尔缺位后的教廷也需要一个新的教皇。

    很多枢机都明里暗里和尤里乌斯接触过,不过这位波提亚家主是出了名的油滑,谁都别想抓到他的任何尾巴,隆巴迪枢机也尝试过几次,实在找不到他的漏洞,只好转而去找了约翰波提亚。

    但是一个约翰波提亚,哪里比得上真真正正掌控波提亚家族的尤里乌斯波提亚呢?

    聪明人说话往往不需要太过于直白,这一次私下的见面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隆巴迪枢机在借着倒酒隐晦地向尤里乌斯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尤里乌斯——

    深紫色的眼睛凝视了隆巴迪片刻,年过半百的枢机并不见任何老态,他四肢健壮、注重锻炼,和一个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一些过分沉溺酒色的贵族青年都不是他的对手,这头猛虎在尤里乌斯的凝视下微微低了下头。

    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了那只水晶酒杯。

    “你可以获得我的支持,前提是,关于如何让西斯廷一世永远回不来翡冷翠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波提亚阁下举起酒杯,被雕刻出精致的方形截面的杯身折射出彩色的光晕,那层光带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迷离的影子,炫目的光晕将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统统笼进难以直视的光影里,像一段光怪陆离的神话故事。

    隆巴迪枢机迟疑了一下,他并不想将所有筹码都压在尤里乌斯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在波提亚家族还有其他人来联系他的情况下,但当尤里乌斯从杯子后缓慢地抬起眼皮看过来时,他浑身一个激灵。

    “分散风险是聪明的选择,但有时候蠢货也会这么想。”尤里乌斯的嗓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枢机阁下,您是聪明人还是蠢货?”

    隆巴迪枢机立刻呼出一口气,摒弃掉了所有想法:“我明白了。”

    尤里乌斯仿佛短暂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消失得十分快速,似乎只是嘴角提了一下,他举起杯子,向隆巴迪枢机示意了一下,平静地说:“祝福您,阁下。”

    舞台上的戏剧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幕,永恒理智的日神沉湎于和玫瑰的爱情,热烈地将自己的灵魂交托出去,撕碎了代表理智正义的神格,戴着金叶冠冕的男演员换了一个妆容,规整垂落的长袍凌乱地敞开,露出胸膛的大片皮肤,他狂乱地呼喊、高声歌唱。

    “啊——我这无言的爱人!

    狡猾的、慧黠的灵魂!

    我向你交托我的全部,

    那理性的光辉和公正的光环——

    倘若它是爱你的阻挡,

    便使地狱的魔鬼毁去!

    新的灵魂从我的骸骨里诞生,

    啜饮着疯狂无序的爱意而生,

    白日梦的主宰、癫狂的肉躯!

    我的玫瑰!

    我给你名为爱的咒语!”

    扮演众神的演员们慌乱地奔走,共同高唱:“哎呀!日神的死如此突然,敬告天地的神祇们,那酒神——爱与死的囚徒,竟这样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