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他的秘密 > 第119章 终章:他的秘密
    然而他知道我所行的路,他试炼我之后,我必如精金。

    ---圣经

    盛夏将尽,高飞的骸骨终于被妥善安葬。

    这个人一生孤苦,无儿无女,如今墓碑前只有宋明山和庄清河两个人。

    两人静静站在墓碑前,墓碑上的男人头发花白,眉眼温和又平润。

    那是他们的“父”。

    两人在墓碑前站了许久,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日暮即将西沉,宋明山开口:“回去吧。”

    庄清河说:“我想再和他待一会儿。”

    宋明山没说什么,看了看庄清河,又看了看墓碑,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宋明山离开后,庄清河又在墓碑前静默了良久。然后他抬手摸了摸墓碑,如同牵起这个人宽厚长满老茧的手。

    庄清河问:“我做得还算好吧?”

    “是我杀了高飞。”

    “那年我搜集了一些庄杉的罪证,寄到了公安局,可是两天后那些东西就被截了下来。”

    “高飞干的。”

    “高飞失踪的那天,是我给他打了电话。”

    “我把他叫了过去。”

    “我对他动手了。”

    “因为我要取信于庄杉,只能这么做。”

    “最后是我告诉庄杉,血会渗进地板缝,不仅要换地板,而且连地板下面的水泥都要敲碎了重新灌。”

    “那个血指纹,也是我教他提取的。”

    宋明山和盛老当然看不出庄清河撒谎的痕迹,

    因为以上每一句话,全部都是真的。

    庄清河天生就是撒谎的高手,他能把谎言说得像真话,也能把真话变成谎。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高明的谎言,就是蒙太奇式的谎言。

    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可是他颠倒顺序、置换因果、隐瞒重要前提,然后再剪辑、改变语言表达、重新组合。

    它就变成了一个弥天大谎。

    “那年,我搜集了一些庄杉的罪证,寄到了公安局,可是两天后那些东西就被截了下来。”

    “高飞干的。”

    这些话是真的,只不过时间被庄清河模糊处理了。这不是庄清河编造出来的杀害高飞的理由,而是他们认识的契机。

    那时随着庄清河一天天长大,他的皮囊也逐渐出名了。当时凡是在聚会上看到庄清河的人,事后都会打听,那个少年是谁?

    他的美貌是祸,不是祸国殃民的祸,是惹祸上身的祸。

    庄清河也是在那段时间突然想通,为什么那些人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那么不舒服。因为他们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打量一只羊。

    他们在用眼睛打量这只羊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庄清河做出了一个看似成熟,实则毫无作用的反抗。

    他搜集了一些庄杉的罪证,寄到了公安局。

    当时他才十二岁,能力有限,羽翼未丰,那些所谓的“罪证”现在看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两天后,有一个人拿着他的那些资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就是高飞。

    高飞截下了庄清河搜集来的漏洞百出的资料,找到了他,告诉他这些东西撼动不了庄杉,甚至还会让庄清河暴露。

    庄清河的眼睛一点点熄灭下去,他看起来走投无路了。

    “孩子,你知道变色龙吗?”

    庄清河愣了愣:“变色龙?”

    “对,变色龙。”高飞目光沉静又和蔼,他说:“那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会变换身上的颜色隐藏自己,保护自己。”

    “隐忍,蛰伏,伪装,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好好长大。总有一天,他会伏法,你也会迎来属于你的自由。”

    送庄清河回白房子的路上,庄清河始终一言不发,快到门口的时候,庄清河停了下来,他背对着围墙面向高飞。

    “高警官,圣经也会骗人吗?”

    高飞愣了一下,然后看到庄清河身后白房子的围墙上的铜片,以及上面镌刻的文字。

    “那光是真的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高飞突然感觉喉咙干涩,在庄清河沉静的询问下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办法不为庄清河感到难过,这个孩子想要的仅仅只是人权。

    因其为人,而理应享有的权力。

    生而为人,理应拥有人权。

    在那之后,高飞因为放心不下,开始和庄清河频繁往来,两人就此熟识起来。

    “高飞失踪的那天,是我给他打了电话。”

    “我把他叫了过去。”

    “我对他动手了。”

    “因为我要取信于庄杉,只能这么做。”

    “最后是我告诉庄杉,血会渗进地板缝,不仅要换地板,而且连地板下面的水泥都要敲碎了重新灌。”

    “那个血指纹,也是我教他提取的。”

    这些话也是真的。

    那么,当年的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

    记忆在眼前铺陈,展开,那是只有庄清河一个人知道的真相。

    在那个令人交口称赞的金秋,那时庄清河和高飞已经认识了两年多。

    那天庄杉突然派人去白房子接庄清河回家,在回去的车上,庄清河心里就已经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他对危险一向嗅觉敏锐。

    中途,庄清河找机会给高飞打电话求救。而被接回家后,他就被庄杉送到了一间客房里。房里有一个男人,他就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桌上还放了待客的热茶和小松饼。

    庄清河认识他,在电视上看过,是个“大人物”,那个人至今仍在官.场十分活跃。

    庄杉当然不敢交代自己的作案动机,因为一旦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庄杉当天晚上就会以任何一种突发疾病死在监狱里。

    这也是庄清河始终缄默的原因之一。

    在那间客房里,庄清河竭力反抗,爆发出了他那个年龄的少年不该有的力气。那个人也许是觉得无趣,也许是怕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总之他放弃了,准备离开。

    事情如果能就此结束就好了,偏偏他离开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接到庄清河求救赶来的高飞。

    高飞的死亡在那一刻成了定局,源于那个“大人物”离开前给庄杉的一个眼神。

    所以,就连那句“是我杀了高飞。”,对庄清河来说也只是概念的问题。

    一直以来,在庄清河的心中,自己就是杀死高飞的“凶手”。

    如若不是他的求救,高飞不会死。

    因为要接待这个“大人物”,庄杉在这天遣散了家里所有人。他上午陪那个人打了一上午的高尔夫,手套都没来得及褪下,高尔夫球杆就放在沙发旁边,还没被收起来。

    一切都刚刚好。

    庄清河从客房出来下楼,透过小厅的窗,看到的就是庄杉的行凶现场。

    秋蝉发出垂死的长鸣。

    高飞躺在地上,他的头骨已经被打得凹陷了进去,整个脑袋已经碎了一半,鲜血和脑浆糊成一团,红白交杂。血流了一地,漫过木质地板,渗进地板缝隙。

    拿高尔夫球杆的人回过头。

    庄杉脸上都是喷溅状的血迹,他透过窗看到了在窗外窥视的庄清河。

    庄清河被发现了。

    接着,庄杉手里拎着高尔夫杆,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那个刀背杆头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身后是倒在血泊里的高飞。

    高飞还没断气,他睁眼看着庄清河,然后张了张嘴,对着庄清河无声说了三个字。

    变色龙。

    庄清河目光呆滞,和他对视,脑海中有惊雷闪过。

    高尔夫球杆拖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血迹,像一个红色的箭头,指向庄清河。

    庄清河收回视线,望向庄杉,在他眼里看到了明明白白的杀机。

    变色龙……

    高飞蠕动的嘴唇,说出那三个字,那是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秘语。

    孩子,怎么办啊?你被他发现了,跑不了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变色龙吗?

    庄清河看着他。

    变色龙?

    高飞呼吸孱弱,他的头已经碎了一半。

    对,变色龙……

    那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会根据变换身上的颜色,隐藏自己,保护自己。

    隐忍,蛰伏,伪装,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好好长大。总有一天。他会伏法,你也会迎来属于你的自由。

    孩子……你那么聪明,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你应该知道的……

    你必须知道啊!!!

    高飞的眼泪从混浊的眼睛里抖落出来,和血一起。

    庄清河面无表情,嘴巴微张,一脸的空白。他听见庄杉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越来越近……

    高尔夫球杆拖地的声音,像恶魔的指甲在刮他的头皮。

    庄清河望着高飞,眨了眨眼。

    一眼万年的对视中,庄清河的大脑在那一刻完成了某种启动。

    高飞看着他。

    变色龙……

    孩子,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

    如果说这是一个契机,庄清河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一个好的,还是坏的契机。

    总之在对视的这一刻,庄清河被绝境逼出了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大的潜能。

    他突然明白了高飞的意思。

    高飞要他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庄杉还在向他靠近,拖着那根高尔夫球杆。

    高飞还在看他。

    他整个头都泡在血里,可他的眼睛还在努力跟庄清河说话。

    变色龙啊……

    你快变颜色啊!

    庄杉离庄清河越来越近。

    窗外的树影晃动,云光闪闪烁烁,庄清河站着一动不动。

    变色龙……

    庄杉停在了他面前。

    树影、云光,在闪烁。那是一个天气很好很好的午后。

    那也是庄清河人生中的一个割裂点,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好天气。

    阳光游走,庄清河浑身被照得发光,头发丝都在闪烁。

    那样的好天气。

    高飞还在看他。

    庄清河,科学家说物种的进化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因为物种需要好几代的自我保护,才能开启基因的驱动。然后淘汰不能适应生存的特性,最终完成进化。

    可是因为你,我不相信科学家了。

    我不知道变色龙是经过多久的时间才进化出了这个自我保护的能力。

    但是你,你是在庄杉走向你的十几米的距离,那十几秒的时间里,完成了你的进化。

    这个世界如此神奇,有那么多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为什么就被你遇见了呢?

    因为你总是被逼到绝境吗?

    庄清河突然抬脚向庄杉靠近,从阳光中走进屋子里的阴影里。

    他表情很冷静,眼中是一种近乎冷血的镇定,他说:“父亲,您遇到麻烦了吗?”

    庄杉闻言,微微一愣。

    “地板要换,血会渗进缝隙里,能检测出来。”庄清河又向他身后的高飞望去,看着血泊里的男人,嘴上说:“我还可以帮忙做不在场证明。”

    庄杉眼里的杀机如太阳隐进云层,霎时黯淡了几分,他语气慈祥,问:“你会帮我?”

    “当然,我是你的儿子。”庄清河说得理所当然。

    庄杉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的面容虽然依旧慈祥,可是手里的高尔夫球杆也牢牢握着,他又问:“哦?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出卖我呢?”

    树影,云光,闪烁。

    高飞还在看他。

    孩子,想办法,让他相信你……

    庄清河眨眨眼,冷静地收回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庄杉,抬手去拿他手里的高尔夫球杆。

    庄杉和他目光对视。

    这时,正好有一声蝉鸣,穿破了这如同梦境的局面,响彻整个庄园。

    庄杉松开了手。

    庄清河拿起高尔夫球杆,然后越过他,朝倒在地上的高飞走过去。

    庄杉回头,看到庄清河走到高飞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地上已经不知生死的人。

    他不知道高飞其实还有意识,正睁眼看着庄清河。

    高飞显然知道庄清河打算做什么,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警察慈爱地冲庄清河笑了笑,眼里都是赞许。

    像表扬一个找到正确答案的乖孩子。

    你学会变颜色了。

    他蠕动着嘴唇,在庄清河身影的遮蔽下,庄杉看不见他。

    他用唇语无声地说了一句:“你做的很好。”

    他甚至用无力的手,对庄清河比出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

    庄杉的那个角度看不到这些,他甚至不可能想得到,庄清河和这个警察认识。

    庄清河举起高尔夫球杆,向高飞的头部一下一下猛砸,血液四溅,溅到了庄清河那张稚嫩的脸上。

    庄清河,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你只是转过身,满脸满身喷射状的血迹,把沾了自己指纹的高尔夫球杆还给庄杉,冷静道:“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庄杉看着你,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你活了下来。

    而你身后的高飞,也在这时才闭上双眼,中断了自己的呼吸。

    可是真相还重要吗?

    多年以后你依旧站在这里,高飞也成为了你活着的标尺。

    那个秋天,那个下午,一切恍惚如梦境。

    高飞化作一具白骨,庄杉当时的视线又被遮住。这些事情,成了只有你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瞒下去吧。

    庄清河,继续瞒下去。没有人知道你真正的杀戮从何时开始。

    瞒下去是对的。

    上帝把这样的选择和经历强加到你的身上,那么就只有瞒下去才是对的。

    “我也走在苦路上。”

    这么多年来,你就是背着这样的孽债,度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你的心里始终装着一架天秤,两边称着你多年来的罪与罚。

    只有教堂里的耶稣接纳过你的隐衷。

    你头戴荆棘王冠,背着沉重的十字架,一路受着鞭挞,走在自己的苦路上。

    直到那天在山上从高处坠落,你流的血,终于洗干净了你所有的孽,你也卸下了身上那个沉重的十字架。

    在黑与白中翻滚多年,你终于用见不得光的功勋,换来了自己最想要的那颗糖。

    就是做好人的权力。

    “庄先生,你回来了。”管家牵着豆包,准备出去溜它,他说:“晚饭已经好了,他们几个都等你回来吃饭呢。”

    “嗯。”庄清河应了一声,看向室内。

    玻璃透着暖黄的光,他最爱的几个人都坐在里面。

    一切都尘埃落定,庄清河也走进了自己的一片灯火中。穿过庭院,两边是洁白的月季花,他向屋内走去。

    庄清河这不算长的一生,好像一直走在漆黑的隧道里。

    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耳边始终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庄清河听不出这声音具体来自于谁。

    “请你清醒地走进黑暗,永远保持罪孽下的洁白。”

    “请你每次穷途末路时,都要绝地逢生。”

    庄清河推开门,前方光芒乍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