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降雨明天结束 > 第二章 “跟你有关系吗?”
    交换过暖热的体温,姜换抱着他,另只手状似无意地拿过那支手机扔进枕头下。

    就像暗示他,“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人打过电话”。

    神经还紧绷着,身体却不自禁地开始放松,就算身边的人并非一个完美的依靠对象,喻遐太需要抓住谁,证明自己还能呼吸。

    这次的亲吻没有任何情.欲暗示,姜换贴了贴他的嘴唇,仿佛在告诉他:如果心情不好可以抱一抱姜换,如果还不能好转,那他不介意再跟喻遐做一次。

    但这样一来他们成什么样了。

    “……我还是去洗个澡吧。”喻遐不自然地推开他。

    他不想做了,急需私人空间整理情绪。

    刚才的吻过于温柔,几乎像安慰,姜换对情绪一定很敏感,刚才他的声音那么大,姜换恐怕仅凭只言片语也能推断出来龙去脉。

    姜换这么做,多半看出他心里酸楚,但他不需要怜悯或者同情。

    洗澡时故意把开关拧到最大遮掩崩溃,热水兜头而下时,房间内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心里随着汇聚的声响拧出一把委屈。

    “喻遐,你看看你妈妈为了照顾你爸成天起早贪黑的,你不心疼她吗?”

    “大家都知道你爸是英雄,是见义勇为,但有什么用啊?”

    “要真为妈妈着想,你就劝劝她选择更幸福的生活……”

    “那家人给过你们什么?少来那套‘礼轻情意重’,你爸为了救她儿子,可是差点命都搭进去!她除了哭,除了那几个苹果,咋不拿点钱出来,一命换一命呗!”

    “喻遐,都这样了,你还要读研究生啊?”

    “这孩子一点也不会体谅人——”

    ……

    正月,街口的杂货店着了火,父亲路过,听见孩子哭时没犹豫多久就冲进了火海。

    但他时候大约没想到会被一根烧焦了的横梁砸中后背,更没想到豁出去半条命救回那孩子,却没得到杂货店一家的感谢。那家人也不富裕,上门探望过一次后,竟然绝口不提为父亲的治疗费用全盘买单。

    面对这一切,喻遐和他妈妈孟妍也没了主意。

    那些造谣父亲和被救小孩的妈妈有不正当关系的流言蜚语,对喻遐的伤害对比之下已经不值一提。火灾造成父亲确诊四肢瘫,不能耽搁的手术、恢复期的住院费再加上现在的康复治疗,再加上看护的成本,半年就花光了一家积蓄,连房子都卖了。

    可父亲迟迟动弹不得,虽说康复训练有一定效果,哪个医生都无法断言再次站起来的时间。就算顺利结束,父亲也肯定不再和从前一样有足够的体力与健康回到工作。

    到时家里长期缺一个劳动力……

    “你还要继续念书?”

    “你就不知道先找个工作补贴家用?”

    “你怎么一点也不会体谅父母?”

    ……

    喻遐猛地擦了把脸。

    淋浴间墙壁上挂着一面小镜子,他抬起头,从中看到自己红透了的眼睛。

    现实重压如同一块石头,不分时间地点地朝他砸下来,轻而易举击碎他的掩饰,然后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暴露给最不应该的人。

    喻遐意识到,原本就没太大希望,这事发生以后他和姜换好像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在陌生小镇偶然遇到、有所期待却没有结果的露水情缘。

    他没指望姜换能有多共情,或者会由此出现什么别的想法。搞不好姜换现在正觉得这事儿像一段狗血剧情,很多琐碎与家长里短本就无法让所有人产生相同的同情。

    他不能奢求任何人理解自己,比他苦的人太多了。

    喻遐早在没日没夜的医院陪床时明白,救世主压根不存在,否则怎么好人没好报呢?他唯有倚靠自己寻找出路。

    只是姨妈电话里有一件事没说错,家里需要钱,他明年就大学毕业……

    喻遐清楚什么选择是正确的,虽然每次都不甘心。

    热水冲了很久,直到指纹胀白了才停止。

    喻遐擦干净后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心烦意乱,没拿换洗衣服进浴室,思索片刻,索性拿毛巾围了腰间遮住隐私,准备就这么出去。

    卫生间做的干湿分离,外面还有一个隔断,没法上锁,他刚打开第一道门,姜换不知何时进到隔断处,拿着两件折得规规矩矩的衣服刚要放。

    喻遐动了动嘴唇:“……谢谢。”

    姜换点点头,把衣服放在置物架上,并未立刻离开,靠在门边。

    喻遐迟疑一秒,还是直接扯下了毛巾。

    他倒不在乎姜换面前赤身裸体,他们都做过更亲密的事了。但他嫌自己身体不好看,又经历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无法直视姜换的眼睛,对方一直没要走的意思,他想让姜换别盯着,对上目光,欲言又止地别过了头。

    姜换的眼神很直白,不带任何狎昵与渴求,有种空荡荡的诚恳。好像在他面前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都能被纵容。

    喻遐不知道别人,他被姜换沉默地望着时会情不自禁想到许多片段。差点被遗忘的,被搁置的,很久都不会想起的,十八年前握过一只蝉,父亲那次事故时的火焰……

    姜换的眼神是一条线,将这些琐碎串了起来。

    热水澡里强行整理却越搅越乱的情绪终于随着他穿上衣服归于平稳,白t恤遮盖住,让喻遐得以暂且无视那些乱麻。

    衣服稍大,喻遐拽了一把衣角,姜换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叶是今年临水镇的新茶,姜换给他倒的用冷水放冰箱萃了一夜,少了那股涩,苦味反而更重,压在舌根冲向眼眶,都开始酸酸涨涨地疼。

    喻遐毫无防备喝了一大口,五官差点皱成一团。

    姜换给他换成清水,递给他时右手揉了揉喻遐的头发,好像是安慰。

    坐在床边,捧着拿杯水喝掉,总算冲淡苦味,他看姜换拉开窗帘,外间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时分,远处山脉仍有朦胧雾气萦绕,如烟一般。

    “你今天做什么?”

    他望着姜换的背影,故作轻松地找一个安全话题。

    姜换答非所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喻遐发出个无辜的鼻音。

    姜换提醒道:“电话。”

    他条件反射地低下头,想要握紧手机,只抓住陌生的衣角。喻遐手指用力搓了搓,还保持着开朗的腔调:“没什么,家里问我哪天回去。”

    “认识以来还没见你那么生气过。”姜换像开了句玩笑,可神情始终认真又专注,他很少主动,眼睫闪了闪才继续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提。”

    喻遐一下听笑了。

    荒谬,滑稽,还有些苦涩和悲哀,两种极端矛盾的情感融为一体,活生生把他最大的一道疤撤开,鲜血淋漓地晒在了漫天阳光下。

    窗外的雨没有要缓和的预兆,依旧瓢泼,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喻遐眨了眨眼,轻声问:“怎么?”

    姜换:“我是说经济上的——”

    “跟你提。”喻遐重复,笑容骤然收作一条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姜换眉梢轻轻一动。

    他不傻,喻遐反应虽不激烈,但他忽略不了其中的尖锐。

    那双永远淡然疏远的眼睛短暂地聚焦,姜换难得意识到犯了错,说不出道歉的话,略带笨拙地回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图这个啊?”喻遐说得依然安静,他并不愤怒,只觉得太荒唐,这句话刚落地,就像心里有什么渴望碎了,后面拼拼凑凑也没一句完整,“你……我跟你提,我们才认识多久,我跟你——”

    我跟你有任何关系吗?

    他差一点这么说。

    可喻遐把它压下去了,深呼吸几次,他略带生硬地说:“谢谢……但不用你帮忙。”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姜换重复了一遍。

    话题带来散不开的尴尬,喻遐如坐针毡,连带穿着的姜换的衣服里都像藏着细针,偶尔扎他一下,欢愉已经荡然无存,他现在只觉得难过极了。

    但他也很清楚,这些难过和姜换没有关系,他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行了,你还有别的安排。”喻遐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衣物,自说自话地打破僵局,“不是说昨天杨老板让你去县城里买东西吗?还有新预约的那些客人要来。她去了春明市里,你有的忙呢!你……”

    “我不忙。”姜换解释。

    喻遐无奈地看向他:“知道啦,是我在忙,好吗?”

    好像被他当成无理取闹的小朋友了,姜换不吭声,靠着阳台,手指间把玩着那根早晨没抽的烟转来转去,雨声在他背后经久不息。

    “我们今天要去平山村,最后一站,然后就结束。”喻遐看出他也迟疑着,放轻了声音,“而且结束后今天多半都到晚上了,同学们应该想聚一聚,乔老师早就定好烧烤店的位置……我就不过来了。”

    其实姜换原本也没叫他还要过来。

    欲盖弥彰地加上这句,喻遐为了自己心里不那么难过,还有想表现得洒脱点。

    听了这么多,姜换没有任何异议:“好。”

    笔记本,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姜换用过却属于喻遐的墨水笔,全部塞进底部沾了点儿泥的书包。喻遐速度很快,如果不是表情从容还有空聊几句不尴不尬的日常,或许任谁来看都是想要尽早离开。

    孟娆姨妈打来的电话仍然在潜移默化中散发出影响力,至少伤害了喻遐的自尊,让他没法若无其事地继续平视姜换。

    他把自己的东西全都装好,最后换鞋:“那我走了。”

    姜换站在房间中央看完这一切,没有挽留,他的目光短短地和喻遐相触片刻,也没有说再见。

    “你……”姜换似乎想最后问喻遐什么,很快地打住,“你拿把伞,雨下得很大。”

    “谢谢。”喻遐笑得更灿烂些。

    房间门没关紧,潮湿的风顷刻卷入,泥土腥味,柠檬树的清香。

    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他们睡一次——没有约定睡了以后谁有什么义务、又有什么责任,道理都懂,喻遐却依旧难以自控地生出一些舍不得。

    通常情况下他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固执也固执得十分理智,就像喻遐认为现在不应该和姜换继续纠缠,是最好的脱身时机。

    他们本来萍水相逢,姜换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而且一起待了七天。他从手机屏幕、电影银幕走到了咫尺之遥,还和他聊电影,聊临水的生活,他给姜换看了自己画的斗拱和鸱吻,姜换说他的画很美。

    能和姜换有昨晚已经知足,更多的,喻遐清楚得不到。

    他不想欠姜换,也不乐意姜换觉得必须给他点什么作为交换才安心。

    就算以后再见面又能怎么样?

    他没有留姜换的号码、微信或者任何联系方式,他觉得没必要,也不问姜换一句,“你昨天同意跟我上床,是不是多少有点喜欢我?”

    过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生活,何必强行相交?

    走廊的木地板咔咔轻响,雨声更盛。

    到庭院时踩过一地三角梅,紫色沾了水,透出更深的蓝。喻遐拿了一把透明雨伞,撑开时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二楼位置,姜换站在那里。

    他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喻遐还记得它们的触感又软又滑。

    他朝姜换挥了挥手,姜换好像笑了下,略点一下头。

    这样很好。

    如果这就是未来的最后一次见面,作为告别也很好。

    即便再怎么舍不得,喻遐清楚,再过72小时他们就会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