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一只狐狸 > 第22章 错付
    翌日,温世昌照旧推开房门,却不见赵可月身影,唯见地上一具枯骨。他眼中稍有湿润,袖中双拳紧握。

    松晏无精打采地坐在窗台上,撑着脑袋,语气恹恹:“他还算有几分良心,知道赵可月是自己的亲骨肉所以一直没下杀手,可惜至今不敢与她相认。只不过,”他话锋一转,“他早在抛弃赵可月时就已经罪孽加身,如今纵有万般温情也于事无补。”

    沈万霄颔首以示赞同,随后见温世昌将赵可月的尸骨沉入池中,与池底数百温家人为伴。

    见此情形,松晏忍不住叹气:“难怪外界相传温婳溺水而亡,原来是这么回事。”

    “嗯。”

    “但传言里管家赵允礼去世后温家才出现怪事,温婳也在他去世后才溺亡......”松晏忽然跳下窗台,皱紧眉头道,“我们在梦境里,似乎从未见过这个赵允礼。”

    沈万霄倚在墙上闭目养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赵允礼无意中得知温世昌修行邪术,所以早在赵可月来温府前就已经被温世昌杀害。而温世昌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放出了消息故弄玄虚。”

    “你怎么知道?”

    沈万霄眼皮一抬:“不难猜。”

    松晏“嘁”了一声,盯着沈万霄道:“凡事都讲求证据,若非亲眼所见,都不算数。”

    沈万霄倾身:“有时眼睛也会说谎。”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沈万霄这一倾身,高挺的鼻梁几乎抵上他的侧脸。是以他怔了一瞬,忽然忘记该如何反驳,呆呆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沈万霄黑白分明的眼睛。

    倏地,他退身往后,一颗心七上八下,嘟囔道:“你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

    沈万霄似是没听见他的埋怨,正色道:“传言引来了众多修道之人,温世昌借机吸食他们的修为,再对外界说是他们道行不够被妖怪所杀,将自己摘得干净。”

    “他真是阴狠,”松晏揉着发胀的眼,忽然想起些事来,“温世昌既然想要你死,那在姻缘山上,无烟子重伤,以至于梦境坍塌,这事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沈万霄见他将一双眼揉的红肿,瞳孔里渐渐流淌出血一样的红,便伸手抓住他揉着眼睛的手:“赵可姿逝世,梦境多少会受影响,你魂魄不稳,觉得难受是正常的。”

    “噢。”松晏颔首,想要抽回手。

    但沈万霄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掌心温热:“闭眼。”

    布料柔软的衣袖从松晏脸颊上蹭过,他又一次嗅到袖子里盈盈桃花香,神识难免有些恍惚。视线被遮挡,他的脑海里十分突兀地出现一片桃林,林间落英缤纷。

    这片林子没能存在太久,松晏便僵住身子。

    不知何时,沈万霄绕到他身后,一手捂着他的眼,一手松松搭在他的腰间。

    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声音都放轻许多:“沈万霄?”

    “嗯,”沈万霄应声,“你眼睛肿了,这样好一些。”

    松晏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轻扫过他掌心的纹路。他手指微蜷,很轻地“啧”了一声。

    松晏听着声音,倏地闭上眼:“我、我自己闭着就行。”

    “嗯。”沈万霄答应着,手却没松开,人还贴近些许,鸦黑的长发缠上他白如霜雪的发丝,“去看看赵可姿。”

    松晏还想挣扎,沈万霄却不轻不重地掐在了他的腰侧,他顿时往后缩了下身子,却不想,正好撞到沈万霄胸膛上。

    魂魄不全,神骨却在身上。

    沈万霄皱眉,照理说只有神骨被抽离,凡胎肉体固不住神魂,魂魄才会不稳。但松晏身上一百零八根神骨一根不少,魂魄却有缺失,难不成——

    “你去过酆都城?”

    “嗯?酆都城不是死人才去的地方吗?”松晏虽不解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诚实地摇头,“没去过。我身体不好,师父看我看得可紧了,所以我都没怎么出过骆山……不过财宝好像去过。”

    沈万霄未再作声。

    碍于看不到,松晏只好问:“怎么了?”

    “无事。赵可月已死,赵可姿便该醒了,先去看看。”

    两人朝着怀香楼走,一路上听着百姓交头接耳,才知落雁自摘星楼一跃而下摔成肉泥之事早已传遍白玉城。

    半月前,乐姬沉鱼犯偷盗之罪,被薛百泉收拾,误打误撞揭开身世之谜——原是温家的千金温婳,幼时走丢被带回怀香楼。

    是以沉鱼归家,享荣华富贵,而舞姬落雁香消玉殒。坠楼那日赵家公子赵江眠携棺而至,收尸入殓,众人方知这落雁原是赵家的幺女,只因幼时家中清贫,不得不卖入怀香楼。

    后来赵家飞黄腾达,想再赎回幺女,赵可姿却婉拒了。且不说在怀香楼里,有她挂念之人,惦念之事,就说兄长赵江眠,眼下他正得陛下赏识,如若被发现家中曾卖儿鬻女,大好仕途难说也会毁于一旦。

    赵可姿不愿拖累兄长,也不愿留下赵可月一人在这花影重重却蛇蝎遍地的楼中。

    然,时至今日,她却先抛弃赵可月,独赴黄泉。可叹赵可月痴心一片,却始终难宣之于口,而今逆天而为,以命换命,护她周全。

    对知情人而言,赵可姿死而复生是赵可月的护佑,但对满城百姓来说,赵可姿便是妖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赵江眠与其挚友,将她视作常人。

    松晏刚踏入赵家的门,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接着一阵的咳嗽声,间或夹杂着怒吼声:“滚!让那妖道滚出去!”

    他脚步一顿,抬头看去,只见赵江眠气息不稳,抬手胡乱擦去嘴角溢出的乌血,怒目圆睁。

    而在他面前,一个与他身量相当的男子负手而立,重重叹气道:“阿眠,我知你与赵姑娘感情深厚,但她不是人,每日吃人心才能活——”

    “住口!”赵江眠蛮横无理地打断他,狠狠甩袖,额头青筋暴起,面无血色地说,“她不是妖怪,她是我妹妹。”

    “阿眠,你……”秦期叹气,他自小与赵江眠相识,而今亲如手足,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赵江眠与妖纠缠,万劫不复?

    赵江眠张口欲言,胸口却一阵闷疼。他不得不闭上了嘴,咽下嗓子里的痛吟,紧咬着的唇色隐隐泛紫,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见状,秦期连忙扑上前扶住了他,抓住他的手腕,眼中惊疑不定:“脉象错乱,热火攻心……灵玉呢!?”

    赵江眠缄口不言。

    秦期见状便明了,当即怒不可遏:“你疯了不成!?你明知道这世间能压制白头的只有灵玉,却将它给了赵可姿!你不想活了是吗!?”

    闻言,松晏微微偏头,问沈万霄道:“白头是巫族的蛊毒,可巫族销声匿迹已久,赵江眠怎么会与巫族有牵扯?”

    “崔意星手上有蛇巫印记,”沈万霄回想片刻,“她是巫族人。”

    松晏恍然大悟。

    相传巫族有一恶习,他们会在心上人身上种蛊。若是两情相悦,便种鸳鸯,此后哪怕相隔千万里,也能心有所感寻回所爱;若是单相思,便种白头,将相思之苦移给被相思的人,要他尝爱而不得之痛,永世煎熬。

    鸳鸯易断,只要其中一方不再动情,此蛊便不再作数。但白头无解,两厢折磨到白头,除非种蛊人心死。

    可叹崔意星满腔真心错付,至今却仍不死心。她要与赵江眠彼此折磨,痛不欲生。

    思及此,松晏叹声:“凡人还真是奇怪,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死不悔改,最终害人害己……偏偏又叫人同情。”

    沈万霄捂着他的眼,语气淡漠:“情之一字,最为伤神。”

    “那得分人,”松晏忽然转身,额头蹭过他的唇瓣,却毫无察觉,依旧乖乖地闭着眼,“我师父和师娘之间的情就不伤人,他们日日都黏在一起,我从未见他们吵过架,更遑论像赵江眠这样受尽折磨。”

    沈万霄垂眸,稍稍退开几步:“你师父是……”

    “哥哥!”赵可姿从两人身体里穿过,打断他的话。

    松晏睁开眼,眼皮红肿刺痛,眸子血红。他面色发白,眼前飞沙走石,尸横遍野,染血的旌旗轰然坠地。

    “观御……”

    “观御……”

    恍惚之中,他难以辨清那是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声嘶力竭,万里哀哭。

    松晏怔然,眼中渐渐湿润。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脚下尸骨成堆,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大漠之上白骨皑皑,久寻未果的焦急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耳边忽响起轻叹:“松晏,闭眼。”

    一只手挡在眼前,满目疮痍哀景乍然消退,不见踪影。

    松晏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险些被魇住。

    “你魂魄不稳,”沈万霄扫一眼他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缓声说,“身上三盏魂火也不见踪影,易招邪祟,易落幻境,以后行事需得小心。”

    松晏缓慢眨眼,声线有些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我、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你,那个人……他好像很痛,很伤心……”

    沈万霄神情微动:“邪祟作怪而已,你不必在意。”

    但松晏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而是轻声问:“他是你要找的九尾狐么?”

    沈万霄闻声抬眸,目光沉沉。

    松晏迟迟未等到回答,忽然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的双眼火烧一样刺痛难忍,本能地落下眼泪,弄湿沈万霄掌心。

    “此地不宜久留,”沈万霄捏诀,掌心丝丝缕缕缠绕的青光爬上松晏眉眼,如春风细雨,缓解了些许疼痛,“我先带你出去。”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梦境分崩离析,数万幽魂齐动,扑向两人。

    松晏什么也看不清,隐约听见一声龙吟,怔了一下:“沈万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