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一只狐狸 > 第125章 人非
    后山汤池始终氤氲着热气,白茫茫的雾气几乎将池边青松竹柏吞没。

    涟绛拾阶而上,衣角被石阶上星星点点的水珠子润湿,乍一眼看上去像是被撕开又被重新拼凑起来的布帛。

    隔着缥缈的白雾,他与浸在汤池中的人遥遥对视。

    他心跳慌乱,目光交织的刹那竟觉从前的五百年光阴恍若隔世。

    他太久没见观御了。

    如今终于相见,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心中无半分欣喜,唯独悲凉与遗憾越生长越旺盛,让他觉得鼻酸。

    观御好像瘦了许多。

    他眨眨眼睛,潮湿的雾气将他的双眼浸润。

    山林间寂静无风,雾气停滞不动,连带着他的心脏也渐渐变得僵硬静默。

    他微微张唇,吐出一口气强稳住心神朝观御走去。

    离得近些,他才瞧见观御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

    它们新旧交叠,新的伤口尚还溢着血,血珠子滚进汤池里,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旧的伤口更为狰狞可怖,饶是浸在水雾里,也难掩红肿溃烂。

    涟绛溘然驻足,双手难以遏制地发颤——这些伤口,分明与他身上的如出一辙。

    楼弃舞将他从血海中救出以后,他不愿让人医治,所以身上的伤口反反复复地开裂流血,从来不见好转。他甚至自虐一般将自己浸没在冰冷的奈河中,任由河中幽魂怨灵撕咬他的身体。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无比清晰地感受着体内的鲜血一点点流失。剧烈的疼痛麻痹他的心脏,而他只感到畅快。

    楼弃舞说他疯了,酆都城无数鬼怪也说他疯了。

    怎么会有神自甘入奈河,以神躯喂养邪魔?

    他垂目看着云沉为他处理伤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盏。

    “你这腿......”云沉欲言又止,净手将药端来,复又接着道,“神族有移花接骨之术,若能找到合适的新藕,我兴许能试上一试。”

    “一定要新藕么?”涟绛捧着药却不喝,将手指伸进去搅了搅,然后皱着眉将碗捏碎,手掌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划开。

    见状,云沉不由惊呼:“小公子!”

    “闭嘴!”熟料下一瞬,本来还算安分的人突然变得暴怒,眨眼间已掐住云沉脖颈将他摁到墙上,抬眸间露出残忍的笑意,轻声问,“一定要新藕么?用你的腿不也一样。”

    云沉骇然,窒息之下竭力挣扎着吐不出半句话:“小.....”

    涟绛更为用力地掐他,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折断:“我说了闭嘴,你听不懂话么?”

    “涟绛!”所幸勾玉和楼弃舞来得及时。

    涟绛松开手,睨向窗外时骤然回神,揉搓着掌心的血云淡风轻道:“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大惊小怪的。”

    楼弃舞和勾玉面面相觑,云沉更是心有余悸,摸着颈上湿漉漉的血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楼弃舞说他这是受魔气所扰,等驯服魔骨便不会再有这些暴虐的念头。

    但他觉得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杀死云沉,也想杀死楼弃舞和勾玉。

    他想毁掉所有的一切。

    人也好,神也好,或者妖魔也罢,都罪该万死。

    他重新撕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在疼痛里清醒,又在清醒里丧失理智逐渐癫狂。

    之后楼弃舞实在看不下去,先教给他傀儡术,他与勾玉没日没夜地雕刻凤凰玉像,他才稍微镇定一些,但偶尔想起些旧事时依旧会不顾劝阻反复撕裂伤口。

    他定定看着观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声音干涩:“为什么?”

    观御微微抬眸,似是这时才猛然惊觉眼前的人不是幻觉,飞快披衣起身,背过身整理衣带并未直视他。

    “观御!”以为观御要走,涟绛仓促扑上前,却头晕目眩一脚踩空栽进热烫的汤池里。

    池里的水不深,但他慌乱之中站不稳脚,不停地下陷,探臂找不到支撑的地方。

    头顶的水面摇摇晃晃,金灿灿的日光穿透白雾,照出金色的光影。

    他身子一僵,恍惚间以为自己再次跌入血海之中。

    池水涌入口鼻,堵得心口发慌。

    一死了之的念头再次疯狂蔓延,拖着他不再让他挣扎。

    他放任自己下沉,身体渐渐卸力,任由水流往眼睛和耳朵里钻。

    意识模糊间,他混混沌沌地想,若是就这样死在观御面前,至少观御会记得他,观御身上的伤口也会记得他。

    ——兴许吧,兴许会记得。

    忘了也罢,就当他从未来过这世间,从未对天神动心。

    但在濒死之际,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将他从手里捞起,指腹贴着被水浸透的衣裳,滚烫的温度让人战栗。

    “涟绛、涟绛?”观御眉头微蹙,眼底慌乱难以掩饰。

    他半抱着涟绛想往岸上走,但涟绛四肢并用地缠住他,让他也跟着趔趄几步退至池边,背上的伤口猛然撞上光滑的青石岸,阵痛刹那间袭遍四肢百骸。

    “涟绛...”他皱着眉,手虚搂着身前的人,怕有人摔了要哭鼻子。

    可涟绛即使不摔也在掉眼泪,抱着他的手紧了又紧,埋首在他颈边哽咽着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抛弃我又救我?

    为什么从来不肯承认爱我却又要分担我所受之痛?

    观御稍稍偏头,颈窝里涟绛掉下的眼泪比池水还要滚烫,轻易穿过肌肤血肉一路烫到心里,灼出伤口。

    他按着涟绛肩膀,须臾,终是用力将涟绛推开。

    涟绛被推得微怔:“......观御。”

    他看着观御转身往岸上走。及腰的池水因为观御的动作而晃动不已,它温柔地摆动着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扯得更远。

    “你不要我了么?”他低下头望向摇晃的水浪,不再看观御远去的身影,抽泣着小声而失落地问,“哥哥,你不要我了,是么?”

    观御脚步微顿,回身见他站在水里,整个人都湿透,连眼睛都是湿的,心下难免发颤。

    “你不要我...”涟绛察觉到他的停留,抬起头来,泪珠在这瞬间从眼眶里滚落。

    这让涟绛觉得羞耻,觉得悲哀。

    他在爱里卑微如草芥,观御随手招来一阵风就能将他拦腰折断。

    但他捂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还是乞求般地、声音发抖地问:“你不要我,又为何要将逆鳞给我?”

    龙生逆鳞,是命脉所在。

    观御用逆鳞替他承受一半的痛苦,将命脉都交给他,却又无情地将他推开。

    他越发看不透观御。

    或许是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是太过可怜,观御眉头轻皱,微微叹气后终于妥协似的朝他伸手:“先上来。”

    涟绛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犹豫片刻,并没有去碰他长着细密伤口的手,而是攥紧他的衣袖,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观御眉头皱得更紧,但终归是没多说什么。

    后山那间小屋还在,屋子里点着的暖香漫出门缝窗隙,浮成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

    涟绛跟在观御身后进屋,睨见挂在架子上晾着的兽毯时目光微顿,而后垂下头眼神飘忽地移开视线。

    观御将茶煮上,回头方才发现涟绛仍站在门口,衣裳发梢的水滴下来已经在脚边聚成一小滩。

    涟绛从未在他面前这般拘谨过。

    他的心里一阵刺疼,但依旧稳着语气唤道:“涟绛。”

    涟绛闻声抬头,尚未看清面前的人一件衣裳便被扔进怀里,衣摆扬起时遮住他的视线。

    等衣角落下,观御已经背过了身,说:“先把衣裳换了,当心受凉。”

    涟绛捧着衣裳没什么反应。

    直到观御稍侧过身,又重复一遍,他才终于有了点动静。

    观御丢给他的衣裳不太合身,即便系上腰带也依旧松松垮垮的,上面尚还沾染着桃花香气。

    他将过长的衣袖卷起两圈,垂眸瞧见手腕上丑陋的疤痕时停顿数秒,又将袖子放下。

    “为什么?”他再次问。

    观御将热茶递给他,又拿了帕子轻柔地擦去他眼角垂着的泪珠,唯独缄默不语。

    “为什么要做这些?”涟绛注视着他,目光悲戚。

    他站起身,涟绛的目光便追随他,看着他将手帕放进盆中,然后听见他用平淡的语气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以后别伤害自己。”

    他知道涟绛想听什么,但他给不出回答。

    承认喜欢又如何?要他眼睁睁看着涟绛心甘情愿地赴死么?

    他扪心自问,宁愿涟绛恨他千秋万代,也不要涟绛因为他而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后背忽然一暖。

    他回过头,见涟绛闭着眼将头靠在了他背上,哀求道:“别推开我......就抱一会儿,一小会儿。”

    观御垂眸,无声地纵容。

    这一抱太久,也太过短暂。

    观御洗净帕子,终于还是将他推开:“涟绛,我以前与你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涟绛摇头,才刚擦干净的脸又爬满眼泪。

    他记得的,观御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他想求观御别开口,但那可怜的、仅剩的一点自尊拉扯着他。

    “若有一日爱我真的让你如临深渊,就别再继续了。”

    观御屈指碰了碰他的眼角,眼里有不算明显的笑意:“涟绛,别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