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仕女其德(1/2)
天授三十八年,九月十四
邺城以东,三十里之处。竹林草庐,青冢黄昏。
姬鹍跪在墓碑之前,凝视碑文,默然无语。
“先妣姬张氏之墓。”
平平无奇的墓碑和葬仪,仿佛丝毫看不出这一垄黄土埋葬着曾经的红颜绝sè。当年的宠冠宫廷如今只伴着竹林萧萧,君王的爱怜最后还是给她留了一片宁静的长眠之地,或许也算得上是有情义了。对于君王来说。姬鹍暗道。
六岁丧母,母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渐渐模糊,只有那一份曾经的温暖依旧常住心中,伴着自己度过孤寂童年。君王爱慕绝sè,既然贵嫔已经香消玉殒,那幼子孤独又何须在意。君王从来不缺乏子嗣,只有皇子总是难得体会父皇凉薄的父爱。这些都习惯了,若没有母亲最后的那个誓言,自己至少还可以做一个简单地纨绔吧。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为什么,母亲在年幼时总是反复念叨宁静自守、韬光养晦,也不管自己懂不懂。生怕自己一时冲动,惹来祸端。
为什么,母亲在临终之时,在太监太医宫女都没有屏退的情况下,给自己招来那最大的祸端,“手刃燕王”,杀死一个年长二十五岁手握北疆兵权的亲王兄长。
自己见过燕王,见过那双冰冷得足以冻结人心的双眸,见过那饱经风霜却坚定不移的握剑双手,见过那孤高绝世傲骨内敛的身躯。自己丝毫没有掩饰对于这个满手血腥年长兄长的厌恶,可这并不代表自己打算冒着弑兄的骂名与他作生死之搏。
为什么,母亲到底与燕王有何仇怨,甚至不惜赔上自己唯一儿子的一生也要发出最后不甘的诅咒?
从此,夜夜不能寐,起坐默读书。害怕入睡,恐惧冷面二哥在梦中一刀刀剜除自己的血肉;害怕深思,害怕自己将面对强敌的懦弱转化为对母亲的怨恨。钦天监,天文台,星官。将自己的思绪沉浸在对于天象的演算,将自己的空虚用钦天监珍藏的历代史书填满。rì复一rì,年复一年,竟然做到了母亲当年要求的韬光养晦,却也讽刺。总是告诉自己,母亲临终遗命不可忘记,可仅仅逃避二哥的yīn霾便已经费劲了心机,何谈刀刃相向?
怨恨吗?也许吧。
也许怨恨为什么母亲不是出生于河北五姓,让父皇不得不重视或者猜忌自己;
怨恨为什么当年极尽宠爱的母亲最后却还是一个“贵嫔”,至死都无法成为“妃”,在宫内宫外都没有建立起稍稍可以凭借的基础;
怨恨为什么总是淡泊明达的母亲会在最后时刻让自己儿子立下如此违背礼教难以理喻的誓言。
可怨恨又有什么用呢?母亲说过,世界不会因为怨恨就会变得chūn暖花开,只会因为执着而坠入深渊。无论多么窘迫,危险的时局,都只能面对。世间苦海,如何得渡?人心难测,如何得辨?逃,却还是逃不到的。
神秘莫测的李道遂走了,那个少数几个能让燕王有所顾忌的超凡道士离开了钦天监,他说带走自己,可自己又能够逃到哪里?七殿的身份至少可以让二哥有所顾忌,而山间野地死去的一个道童却与手握重权的燕王分毫无损。自己不可能将xìng命完全压在那个诡异的散人身上,毕竟,散人只是避难,其智慧不会让他为了师生之谊而对抗强权之怒。
贤妃看似好像可以居中调解,燕王也许也会卖自己生母一个面子,放自己一马。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深不可测的老妇人身上,又是何其愚蠢!自己可以讽刺李道遂,因为自己已经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不会迁怒自己。可在贤妃眼前只能唯唯诺诺,因为对方所思所想着实让自己难以捉摸。
那么,一切都回到原点,自己又将亲自面对那个愈发高耸的身影,强行压抑自己的恐惧,强迫自己运用理智寻求保命之道。可是,山雨yù来的局势让形影相吊的孤独与无力愈发难以忍受,这世间仿佛只有此处,才能让我放下绷紧的思绪,放纵自己的胆怯与恐惧。姬鹍苦笑。人生到此,却是为何?
自己才十六啊,纵使早熟,可这番感慨却也着实是思虑过多了吧。身为皇子,自己应该是鲜衣怒马,三五成群,招惹是非,欺男霸女才是啊,为什么自己当得这么累,姬鹍自嘲。默默沉浸在墓碑前安静死寂的氛围中,山间晚风,萧萧竹林,安慰着自己的茫然与凄凉。
“小七,你果然在这里。”一句话猛然把他拉回现实。一身素服的姬狻缓缓走来,拍了拍姬鹍的肩膀,叹了口气,坐在姬鹍的身边。
姬鹍看着姬狻与自己尚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幽幽一叹:“六哥,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姬狻笑了笑:“你是本王唯一的弟弟。既然困于誓言,无法出城,那么四时祭扫,烟火供奉,本王作为兄长,自然是责无旁贷。”
姬鹍心头一暖,却无端想起那严仲子与聂政之事,不由得心头一沉。
“怎么了?”姬狻发现姬鹍神sè有些不对,问道。
姬鹍无语,看着墓碑,竹林,落rì。闭上双目,微微吸起一口气,暗自告诉自己。相信吧,若是这都无法相信,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险恶时局。
姬鹍长揖,言道:“只是母妃思及泉下凄凉,不免有些感慨。”
“那你又何必担心。此事若成,本王定会封你为王,诰命贵嫔,重新起陵,让天上地下的人都看看,你姬鹍也能出将入相,威风四海,是父皇的得意之子!”姬狻笑得很阳光。
姬鹍低头,提了提腰间的锦囊,苦笑,忍不住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姬狻一愣,敛容,拍了拍姬鹍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姬鹍眉毛一挑,觉得有几分道理,细细打量这位以狂傲闻名的兄长,发觉也许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出身不凡的兄长。
“看什么,你啊,就是太老成了!应该多游历一番,增长见识,开阔心胸。”姬狻笑着说。
“小弟自幼如此,未曾有机会出游。”
“那好,今夜你且听我安排。”姬狻笑着说,招呼远处侍卫牵来马匹。
“兄长在上,小子敢不从命?”姬鹍愣了一下,笑着回应。二人翻身上马,郑王府的护卫两旁拱卫,却是风驰电掣,向邺城奔去。兄弟在旁,侍卫随从,跨下骏马,手持长鞭,一时间放声大笑,忘记了此时局势的严峻,国家的命运,只留下少年意气,仿佛想要这样永远自在下去。毕竟,他们其实都还只是不满二十的少年而已。
马队绕过邺城,却是折而南向,来到一处小山脚下。姬鹍虽能骑马,然而先天体弱,此刻却是气喘嘘嘘,双股疼痛,几乎撑不下。控缰驻马,凑近姬狻,小声问道:“为何不进城?难道此处便是——”
“什么地方?你想多了。”看了七弟略显惊讶,笑道,“却是要带你去另一个好地方。”说着,觉得自己的话中好像有些歧义,补充道:“别想歪了。小七,你年纪尚轻,去那种地方,卢家二小姐可会责怪我这个兄长。”众人齐笑。
姬鹍腹诽:自己什么都没想,这也能被你嘲笑。脸sè却十分平淡,随众笑笑,被六哥取笑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可计较的。姬狻自觉无趣,却也就此罢手。招呼护卫前后张罗,收束马匹,安排人手,与山脚下另一拨人略一拱手,却是打算与姬鹍独自步行上山。姬鹍心中犹豫,却也只有把心一横,且看姬狻到底有何安排。
“六哥,刚才那些人是何来历,与我等可又关联。”天sè黯淡,月已高挂,山风微凉,姬鹍却是心中泛出一丝寒意,问道。
姬狻笑而不语。
“六哥,你刚才说卢二小姐却是为何?”姬鹍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忐忑的气氛,故意拿着之前打趣的话题讨论,打算活跃气氛。
姬狻果然立马有了反应:“小七可不厚道,为何不说那老婆子为你问媒的是卢家长房二小姐,却还要瞒着我。”
“怎么了,八字尚未有一撇的事又何必说得那么详细?那卢家次房二小姐又如何?”
姬狻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六哥我可是真伤心啊,小七竟然忘记了未来六嫂的来历吗?”
姬鹍一惊,暗自回忆。六哥婚事早已定下,原本成亲便是这几天的事,之前自己也是有所了解,与青云一起打趣过六哥。此女好像也是范阳卢氏,却是嫡次房长女!
姬鹍震惊地向姬狻望去,正迎着那似笑非笑的双眼。“我等以后可不仅是兄弟,也是连襟。兄弟双娶姐妹,自是一段佳话。你不早说,却还要卢家来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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