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譬如北辰(2/2)
姬鹍慢慢定下神来,摸出一粒清心丹放于舌下。一下子成为满殿瞩目所在,对一个孤僻的十六岁少年来说的确太过刺激,然而更刺激的却还要数正面面对并且顶撞自己心中的恐惧化身,命中宿敌。恐惧至极,反生大勇,无论燕王计划如何,六哥绝不能当质子。
入秦,有得有失,风险中博取生机,当是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幼子的最后一搏,而不是身为皇后幼子与河北五族关系密切的六哥的明智之举。更何况,在西秦,局势再恶劣,也不用担心“他”的威胁,不是吗?姬鹍如此说服着自己,抬起头来,极尽所能递给了姬狻一个笑容。
“六哥以质子入秦,示弱天下,一弊也;”姬鹍转过身来,背对姬隆,正视姬氏同族,
“六哥乃大兄胞弟,卢氏契夫,不守孝,不履约,示大赵皇子无孝无信,二弊也;”姬鹍竭力和族人目光相触,声调朗朗洪亮,极力为自己临时想出的理由增添几分可信。
“六哥与河北士族休戚相依,他rì若秦赵交兵,秦以六哥为凭借,调度离间,矢刃未交而我已君臣相疑,不战自溃。何以相敌?”姬鹍单手抚胸,仿佛追悔不已。不少族人微微窃笑,而更多的人却面容严肃,细细思索。
“若以姬鹍入秦。一则姬鹍年齿尚幼,托以求学为名,稍减其耻;二则姬鹍母族孤弱,可为入秦弃子,不至于以姬鹍一人而乱河北。”姬鹍渐渐找回自信,挥洒之间神彩飞扬。一旁姬狻虽说不便赞许,却也是微笑以示鼓励。
“三则。”姬鹍猛然转身,跪倒在姬隆面前,“姬鹍自幼丧母,发誓秉承遗志;二哥为大赵栋梁,忠义孝悌之理,姬鹍亦不敢违。孝悌两难,惶惶无计。姬鹍泣求二哥,许我以远赴别国,使鹍不至受困义理而国家得保无恙!姬鹍年幼,言辞不妥,其心至诚,望兄怜悯。”
四下寂静,姬鹍埋头向下,不敢有所动作。姬隆神sè肃然,仿佛无喜无悲。姬氏族人更是震惊无语。当年贵嫔弥留之际所定之誓,虽然也算得上深宫秘闻,可不知为何,至少姬姓一族都是心照不宣。此时此刻姬鹍将这一切暗示出来,同时诉说自己无奈,可算得上是胆大至极。之前言语,虽说有理,也未出众人所虑。可最后摆低姿态,却着实反客为主,将如何应对的难题直接抛给了姬隆,却不知他如何应对。
“小七说的有理,就让他去西秦求学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却是一直萎靡不振的姬元,他神sè欣慰,饶有兴致地笑着,“老二,你以为如何?”
“父皇既然这么说了,儿臣自当照办。”姬隆神sè不变,缓缓答道。双膝微弯,两手托住姬鹍双肩。姬鹍心头微震,顺势而起,发现姬隆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玩味。余威所摄,姬鹍赶忙后退数步,作忠顺状。
“人言六弟、七弟、卫青云三人为友,六弟直觉屡验胆略过人,七弟理智审慎细微难欺,青云智计风雅圆转无穷。今rì方知传言犹有未尽之处。”姬隆盯着姬鹍,语气仿佛平和。
姬狻上前一步,挡在姬鹍面前,面sè肃然:“兄弟各有司职,只有姬狻尚未安排,不知二哥有何职责相候?”
“皇城大扰,治安不靖,为防变生肘腋,还望六弟权任巡城御史,整肃邺城治安。”
“诺!”
之后便是对于其他血脉稍远的亲族安排,姬姓族人一步步安插到各个重要职司,可以想见,邺城之乱以及随后的兵戈,使得皇族的安全感陷入了冰点,迫不及待掌握各项实权。然而姬鹍却没有更多的闲心分析种种职位人选会给大赵政局带来的影响,赴秦求学,大赵的一切仿佛都即将与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九月十八,六哥大婚,七郎你可不能不来。”姬狻拍了拍姬鹍,小声说。
“六哥,前程似锦,还望珍惜。凡是多加忍耐,不可效仿匹夫之勇。”言辞恳切,可看着姬狻的掩不住的颓然神sè,心中隐隐泛起一丝嫉恨:为何你便能娇妻美眷洞房花烛,我却偏偏要远赴万里敌国求存?这便是命吗?
强行压下这种念头,不断告诫自己。母亲说过,心胸狭隘的嫉恨只会让自己到处树敌,乐天知命方可自在处世。宁静,谦和。反复念叨着,姬鹍的心绪渐渐平和下来。
“至此,愿诸君戮力同心,共捍卫我姬赵王朝。”姬隆说出了最后结束语,众人鱼贯而出。姬鹍正yù出门,远远声音追出:“鹍儿留下,陪我一会,其他人都去吧。”
姬隆面sè更添寒霜,不语,快步出门。姬狻小声说着宫门相候,也先行一步。当最后一个族伯走出带上门后,偌大的御书房顿时显得极为空阔。
姬鹍默默看着渐显老态的父皇,心头一时竟无话可说,只是四目相对。
“朕多久没有和你单独说话了?”姬元语气感慨。
“天授三十年七月二十四以来。”姬鹍冷冷地说。
“左侧第二个书架第三排书后放着一个长盒,把它拿过来。”姬元靠在椅背,无奈于幼子的冷淡。
“怎么,横刀立马的一代枭雄连两步路也走不动了?风刀霜剑催人老啊。”姬鹍讽刺道,同时也利索地取出盒子,拿盒子极为沉重,他双手相持,放在书桌之上。“总不会要我欣赏什么名家画作吧?”
姬元摇摇头,缓缓打开盒子,原来盒中却是一把古朴铜剑,剑柄上铭刻着“为渊”二字。
“是啊,人老了,骑不动马,拿不起刀。可人越老就越疼爱幼子,这是老人的天xìng。这把剑,便算作是朕送给你最后的礼物吧。”姬元此时的目光说不出地慈祥。姬鹍眼眶微热,扭过头去:“一把破铜剑,有什么用,还特别沉。”
姬元笑了,“你可知我称帝之前的原名是什么?”
姬鹍似有所悟,转过头来,盯着铜剑铭文,怔怔说道:“为渊。”
“对,朕便是姬为渊,当初举起一把铜剑征战四方,定下大赵疆域的开国之君。称帝之后,朕改名为姬元,却把这柄铜剑重新浇筑一番,把“为渊”二字留给了它。大哉乾元是帝者气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是圣主之德,切记。”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自己心态的真实写照,也是远赴西秦所当铭记之处。姬鹍心念微动,口气却不自觉地缓和下来:“德行再善,行事再慎,如今也是于事无补,又有何用?”
姬隆颓唐的脸上浮现苦笑:“李道遂的临走批语,朕亦有所耳闻。朕与此人相交平平,算不上什么故人;而紫薇星落,朕确以为不然。”
姬鹍颇为惊喜,毕竟自从知道李遂道为散人,此批语着实令他担心起父皇安危;散人有智计无双名声在外,父皇作为开国君主举止谋略亦是不凡,两人意见若有分歧,他心中却还是隐隐倾向父皇判断。
“自古帝王皆以紫微星自况,然而帝王匆匆百年之命,岂可与北辰相提并论?若当真天人相应,则漫天星空,早已无半颗繁星,何来星河璀璨?”
“譬喻之意,自古皆知。如此反驳,实无意义。”姬鹍悲叹,连父皇都丧失求生之念,以为死期必至吗?
“不,自有其意。君王可逝,北辰不坠!”姬元看着幼子,语调苍凉而坚定。
君王可逝,北辰不坠。姬鹍喃喃自语,细细思索其中寓意,似有所悟。父皇又是何苦,身既已死,空留社稷北辰又有何用?姬鹍yù有所言,可看到父皇如斯苍老,却难发一言。也许在父皇心中,最得意之子并非温良恭俭处世有度的长兄姬乾,也非杀伐果断万人俱往的次兄姬隆,更不是自己这个幼子,而是他辛苦一生而建起的大赵王朝。父皇以北辰不坠聊以慰藉,我有何必再作它言。
“姬鹍,带上这柄为渊剑,走吧。”姬元挥了挥手,结束了父子之间难得的对话。
姬鹍带着几分遗憾,向门外走去,当手触及外门之时,姬元突然发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让狻儿小心点,二郎少不了小动作。”
“诺”
“还有,”姬元语气难得迟缓,“无论你是否知道,朕一生对你母子二人有所亏欠,朕对不起你们。”
“知道了。”姬鹍抬头望向房梁,压抑着即将沸腾的情绪。
“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朕希望无论如何,你都能手刃姬隆!”姬元的嗓音带着几分祈求、无奈。
“整肃家门,君父之责,轮不到我这个幼子,”姬鹍背对姬元,生硬的说。“若真有那么一rì——,我应下就是了。”说完,和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