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立嗣(2/2)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南征北战,治政安民。七殿不过一未经世事之青年,学业未成,恐难答陛下之问。”卢心亮拱手言道。
“无妨,寡人之问,必是姬小子早就深思熟虑过的问题。若是连这些问题都答不好,那么也别进学了。”看似随便的答话,一下子将姬鹍逼到了悬崖尽头。
姬鹍拱手向前,说道:“愿闻陛下之问。”
“好。第一问,皇家立嗣,立贤,立嫡?何故?”
好个问题!任何一个皇子,都不可能不怀着无奈、犹豫、颤栗的心情思索过这个问题;都不可能不怀着侥幸、期盼、绝望的心情试探过自己的长辈。
姬鹍也不例外,在母妃刚死的那几年,在那还很幼稚的年岁时,他就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不停地翻阅着史册,寻找着那一个个皇位传承的故事,幻想着也许有那么一天,父皇会记起这个仿佛早已扔到记忆尽头的幼子,把那颗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玉玺交到自己手中,把这万里河山交给自己统治。那强大的权力将扫去自己心中所有的恐惧,让燕王在自己脚下战栗匍匐。
然而年纪越大,看书越多,他就明白自己的幻想是多么的可笑。哪怕自己将这个问题想上一千遍一万遍想到无比透彻,也只能得出这个看似中正平和的答案,没有任何例外。
“大国立嫡长,小国重贤能。大国者,外患寡而内忧重,立嫡长,明尊卑,定人心,绝纷争,人君但依法度而行,可保无忧。小国者,外畏强国之逼,则宗族之中唯有团结一心以求存,故立贤,少萧墙之祸,有过人之君以补国力之不足,如中古赵襄子事。”
姬鹍低着头,极力收束着还有一句话。“无论立贤立嫡,均以护国为要,断无立幼之礼。敢言立幼者,必为权臣摄政,心怀不轨。”
李默皱了皱眉头,说道:“还算有些想法,算了。第二问,试问赵国立储,立贤,立嫡?若立贤,何以早定太子之位,辅佐之以东宫之卫?若立嫡长,何以封王余子,各有任用,使其得以培植羽翼,以为祸乱之源?”
姬鹍定了定心,暗道秦帝此问似是寻常,却是道破了父皇的失策之处。为何英明一世的父皇会犯下如此失误,已无法细细求证。而今在秦殿之上,唯有强辩一二。
“我大赵武骑千群,幅员万里,泱泱大国,自是立储以嫡。然华夏之内,南有楚国,西有贵国;长城以北,夷狄柔然,屡屡进犯;故而宗族内外齐心协力,无忧祸起萧墙之事。九月邺城失火,储君陨难,燕王率军入城稳定危局而不自履尊位,寻皇侄于乱军,立以为储,明长幼嫡庶之道。此正为我大赵并取立贤立嫡之优,而弃二者之弊。诚明哉,吾皇!”
“哈哈——”李默放声大笑,看着匍匐在地的姬鹍,语义调侃,“小子却也难得。这一问也算答上了。”
“谢秦帝。”姬鹍抬起头,正视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凝神静气,等待他的第三问。
“世间万物,自有天意。寡人为君王,自称天子。则皇天若yù于诸天子之中,立一储君,混一天地,囊括四方,当以贤耶?以嫡耶?”语调煌煌,气势荡荡,携着殿外的严寒西风,迫人而来。
姬鹍皱紧眉头,思忖片刻,又一叩首:“姬鹍敢问秦帝,皇天立储,以何为嫡,以何为贤?”
“嫡者,正统也!”
“贤者,国盛也!”
听着李默的几句解释,姬鹍顿时心如死灰。而此时,殿中也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在场之人,都在心中暗道:此等问题,又岂是在此时此刻能够回答!
自从洛河一战以来,天下三雄并立。北赵继承前朝礼仪典章,官员曲制,凡是所依,皆由古礼,自称天下正统。南楚文教兴盛,士子如云,自称华夏文教所在,且为前朝宗室,当为正统,北赵所为,不过是泥古不化的狄人行径而已。唯有西秦,其君李氏出自羯族,虽强行入宗陇西李氏,然终无力与南楚北赵争正统之名。若论国力,此时此刻,却是秦国最强。
这么一问,并不像前两问一样容易执中庸之道,势必有所倾向。若答国盛者为天下储,秦帝固然大喜,可自己身为赵国皇子,于众使节前弃赵国正统于不顾,阿从敌国所愿,必为天下耻笑,无论秦赵,皆无立锥之地。若答正统者为天下嗣,激怒秦帝,功亏一篑,前途更是惨淡。
姬鹍侧着头,撇一眼卢心亮,看看这位年长使节是否有所暗示。只见卢心亮直立殿中,看着姬鹍的目光,拱起双手,腕部向下叩了三叩。神sè淡然,目光清正,并无一丝忧虑之sè。
面无忧sè,说明此问不难;身形直立,说明要守正不屈;腕部下叩,暗示要顺从其意。这又如何算得上容易?姬鹍腹诽。
慢着,直立其身,不愿屈从。以手作势,其心已服。心虽服而身不动,何也?自重身份,不可轻易下于人也。姬鹍猛然回过神来,悄悄抬头望向李默。只见他虽说笑意盈盈,可神sè之间还是有几分不自然,略显尴尬。
原来如此,福祸相依,诚如古言。
“姬鹍以为,天意悠远,神机难测,其大智大能,非人力所及。故天所钟爱之正统,纵有困顿,终能龙腾四海,国运昌盛。所谓皇天立储,贤嫡具为一体。国势长盛者必为正统,正统之国终得全盛,正统、国力不可分也。”
“有意思,强国者为正统吗?好!不愧为为渊兄之子,松儿,带他去拜见你师父。”李默舒了一口气,轻快地说道。
“诺。”李松略一作答,便为姬鹍引路。
果然聪明,明白了秦帝其实yù收此人质,所提三问不过刁难一二而已。这第三问已经自知不妥,只要你说得过去,他便不会逼你说得太过分明。国盛者为正统,似言西秦;正统则国运终盛,仿佛北赵。两可之间,让人各取所愿,妙。
卢心亮看着姬鹍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只是,国盛正统为一体,并无立场。这究竟是你急智所思,还是本心所念?大将军让七殿入秦为质,是否太过大意了?崔文锦,真的能制住这位天资机敏,行事慎重,果于决断的七皇子吗?
还有,秦帝野心,蓬勃难抑;西秦国力,方兴未艾。天下立嗣,果可问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