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元宝(1/2)
一
四月十六日晴。
这一天开始也和平常一样天气干燥晴朗济南城外的大道上旅人不绝于途。
可是对某些人说有时一天的开始虽然跟平常一样。结束时就已完全不一样了。
从另一方面说有些人外表看来虽然和平常人一样其实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吴涛就是这么样的人。
吴涛是个普通人是个生意人就和世上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生意人一样看来虽然很老实可是一点都不糊涂。
吴涛长得不胖不瘦既不算英俊也不算难看身上穿着质料不能算太好却非常经穿耐洗的衣裳骑着条跟他自己一样能吃苦耐劳的毛驴看来年纪已经有一把积蓄也已经有一点了现在还仆仆风尘于道路上只不过要让自己的妻子儿子过得好一点让自己晚年也过得好一点。
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这个人和别人唯一不同的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日落之前这世界上还没有人看见过他。
绝对没有人看见过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你甚至可以说──在亿万富豪孙济城还没有死的时候这个普通的生意人吴涛也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绝对没有。二
大城外总有小镇小镇上总有客栈。
济南城外的柳镇上也有家客栈吴涛就住在这家客栈里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深夜住进来的。
那时候月已将落客栈的大门早已关了他叫了半天门才叫开。
因为那时候济南府的城门也关了他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城门是叫不开的所以他只有叫客栈的门。
──他是真的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还是刚从济南城里出来?
幸好客栈里的掌柜和夥计都没有兴趣追究这一类的问题也没有注意这位客人第二天起来吃饭时样子是不是和头一天晚上有了些不同的地方。
半夜被叫醒替他开门的那个夥计根本也没看清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这天晚上他在客房里做了些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
十六正好是柳镇的集日一大早赶集的人就从四乡赶来了带着他们自种、自养的鸡鸭猪羊果子蔬菜鲜花米面杂粮换一点胭脂花粉绸布针线和一点散碎银子回去看妻儿们的笑脸。
想混水摸鱼的扒手小偷和要饭的叫化子当然也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机会。
客栈开门的时候对面的广场和大街上已经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甚至还有两班走江湖卖艺的班子也赶到这里来了所以镇上显得比往常更热闹。
吴涛居然也忍不住要出来凑凑热闹。
他现了一件很绝的事到这里来的乞丐们好像都很有规矩全都安安静静的分拨聚在两三个角落里。别人不给他们也不要;别人给得再多他们也一样不声不响连个“谢”字都不说。
每一拨乞丐中都有一两个年纪比较大的身上背个麻袋远远的坐在后面不管谁讨来的东西都得交给他们再由他们按人分配。
谁也想不到要饭的叫化子这一行居然也这么有规矩有制度大家都觉得很有趣。
其中只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叫化连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小子圆脸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一看见人就笑一笑就伸手;也不知是因为他长得讨人喜欢还是因为他看人看得准这小子伸出来的手总是很少有空着回去的时候。
所以他讨来的钱比谁都多可是每一文都进了他自己的荷包。
荷包已经饱起来了他还是不停的在人群里乱闯有一次差点把吴涛撞了个筋斗。
吴涛一文钱也没有给他。
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肯把钱财施舍给别人的朋友他的钱赚得也很辛苦好像远比这小叫化还辛苦得多。
他知道这小叫化是故意撞他的只可惜这小叫化比泥鳅还要滑溜一撞就跑一霎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吴涛当然不会去追。
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惹麻烦生闲气的人可是被这一撞之后看热闹的心情也被撞跑了。
于是他返回客栈牵出那匹驴子打道直奔济南府。
他居然真的是去济南府。
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倒是真的不假。正午的时候他真的已经到了济南城了。三
场子里的锣鼓敲得正响一个十七八岁梳着两条辫子的大姑娘正在场子里翻筋斗一双又长又直又结实的腿好像随时都可以把那条用小碎花棉布做好的裤子撑破。
所以这个场子比什么地方都热闹四面看把戏的人比哪里都多。
小叫化就像泥鳅般从人丛里挤了进来蹲在地上直喘气。
他知道那个尖头灰脸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绝不会追来的而且暂时也不会现腰里的钱包已经到了他的大荷包里。
那个老小子的钱包真不轻他那一撞至少已经撞出了二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小叫化的心里直乐一双大眼睛却已被那辫子姑娘的长腿勾去了。
等到她拿着铜锣来求“看官们给两个钱”的时候这个一向只会求人施舍的小叫化居然也变得大方起来居然也抓出一把钱洒在铜锣里。
辫子姑娘看着他嫣然一笑小叫化就晕了头正想再抓一把钱洒过去两边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被他两个同行按住。
按住他的两个乞丐一个麻一个跛手上的力量都不小。
小叫化虽然滑如泥鳅可是被他们一按住就再也动不了。
他只有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只有看着他们直笑。
不幸的是这两位同行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圆脸大眼和酒窝打动非但没有放开手反而捏住了他的膀子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把他抓出了人丛。
旁边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长腿上谁也不会管三个臭要饭的闲事。
场子里的锣鼓又响起另外一场好戏又开锣了。四
小叫化长得并不算瘦小看他的脸虽然只有十四五六看他的身材却已已经有十七**可是被这一麻一跛两个乞丐抓在手里竟好像抓小鸡一样两只腿都离了地。
他想笑可惜已经笑不出。
他想叫可惜那位麻大哥已经从地上抓起把烂泥狠狠的告诉他:“你一叫我就用这把泥塞住你的嘴。”
嘴里被塞进这么一大把烂泥绝不是件好玩的事小叫化只有苦着脸问:“两位大叔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子对付我一个可怜的小孩?”
“我们并不想对付你。”跛大叔虽然也板着脸说话的声音总算比较和缓“只不过要你跟我们去走一趟而已。”
“走一趟?到哪儿去?”
“去见舅舅。”
“舅舅?我从小没爹没娘哪儿来的舅舅?”小叫化好像已经快要哭了出来“两位大叔我看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两位大叔都已不在理他场子里的锣鼓声也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走到镇后一座小山的山坡。
山坡上有棵青色的大树大树下有块青色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穿青布衣裳的人。
很破旧的青布衣服而且打满补钉但却洗得很干净。
人也很干净。
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非但没有表情甚至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幸好现在是白天如果是在半夜里看见这么一个人不吓死也会被吓得跳起三尺高。
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的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着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着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
但是他那张灰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一双眼睛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样。
一麻一跛两个乞丐虽然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叫化平常的胆子虽然不小这时候也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过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放开他。”
两个乞丐立刻放开了他们那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小叫化总算松了口气这才现这个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荡荡的束在腰间的一条青布衣带上背后还背着一大叠空麻袋好像有七八个之多至少也有五六个。
青石旁也摆着个麻袋看来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只要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现在都已经应该看出这个断臂青衣人就是势力远达边陲、弟子遍布海内、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中地位极高身份极尊贵的数大长老之一。
可是小叫化看不出来。
规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该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该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
除了偷鸡摸狗装笑脸露酒窝故作可爱状混别人的钱之外他居然还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独臂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却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小叫化摇头拼命摇头但是一转眼间他又变得在点头了。
“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两位大叔说要带我来见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
青衣人并不否认。
小叫化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没有舅舅你到底是谁的舅舅?”
他忽然拍手:“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谁的舅舅别人叫你舅舅只不过是你的外号而已。”
青衣人也不否认。
小叫化笑了因为他忽然觉自己聪明得不得了连这么苦难的问题都能答出来。
可惜下面一个问题却是他答不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带你来?”
“为什么?”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法。
这个混小子居然也懂得。
青衣人终于回过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冷冰冰的说出了十个字。
“因为你犯了本帮的帮规!”
“本帮?”小叫化又不懂了:“本帮是什么帮?”
“穷家帮。”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这个小叫化却不知道。
“你错了我不是穷家帮的人。”他说“我虽然穷可是没有家如果有家也许我就不穷了!”
“就算你不是本帮弟子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普天之下以乞讨为生的人都在本帮统辖之下。”青衣人的声音虽冷漠却带着一种绝对可以震慑人心的力量。
小叫化却又笑了起来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说出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两个字他居然说:“再见。”
一个人说“再见”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已经走了──有时候是真的要走有时候是不得不走有时候是故做姿态只希望别人挽留他。
这个小叫化是真的要走而且说走就走。
只可惜他走不了。
他还没有走出一尺那两双钳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
“你们抓住我干什么?”小叫化抗议“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你们穷家帮的人也不是要饭的。”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我已经改了行。”
“改行做什么了?”
“做小偷。”
小叫化说得理直气壮:“就算你们是天下所有叫化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这个小偷。”
他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
断了臂的青衣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诉他:“别人管不了我管得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别人。”“因为我比别人强。”“因为我比别人厉害。”
这些话青衣人都没有说。
他不想说不必说也不用说不说反而比说出来好。
他只不过指了指他身边青石旁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你去看看。”青衣人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叫化早就想去看了。
虽然他早知道麻袋里装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了后对他绝对没什么好处可是他的好奇心早就像条小毛虫一样在他心里爬。
他当然要去看非看不可。
看过了之后他心里的那条小毛虫非但没有走而且忽然变成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肠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他骨髓里爬。
在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让他们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骂又想哭又想吐。
其实这个麻袋装的东西也不太特别也不过是一些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得到的。
这个麻袋里装着的也只不过是几个鼻子、几个耳朵、几只手。
──鼻子是人的鼻子耳朵是人的耳朵手是人的手。
这是个人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鼻子、耳朵、手。
一个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没有瞎那么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外时时刻刻都会看到这些东西想不去看都很难。
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应该装在麻袋里的。
青衣人冷冷的说:“胁人**者削其耳鼻盗人钱财者剁其手足以暴力淫人妻女者杀无赦不管其人是不是本帮弟子都一样。”
“这是谁订的规矩?”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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