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千山万水(2/2)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郑东霓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然后我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一瞬间被仇恨点燃的东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脸慢慢地説:“他情况严不严重?”
大妈漠然地説:“他现在不会讲话了面瘫也不大能走路。不过医生説恢复的好的话还是可以拄着拐杖走走的——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跟你要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能想办法应付。”
“是吗?”郑东霓像她少女时那样粲然一笑“他怎么还不死啊。”
大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当他死了反正我会照顾他没有人会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来。”
“我说过”大妈嘴角边深刻的纹路紧张地若隐若现“我活一天你别想。你这辈子就是他的女儿你不甘心也没用想做鉴定除非我死。”
“我不会罢休的”郑东霓恶狠狠的説“总有一天我要证明我和这个人没关系。”
“那你想做誰的女人?”大妈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当初和我有过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钢铁公司的副总你想去当人家的女儿?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儿女双全凭什么认你。就凭你十几岁就到新加坡去卖色相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敢要这样的女儿?”
“彼此彼此。”郑东霓扬起脸“你又不是没卖过。我从小就看着这个男的因为你去卖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点廉耻都不要到头来还满嘴都是替嫖客说话。贱。就凭你也好意思让我叫你妈?”
大妈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水杯:“当初我要是不去卖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县的廊里给人洗头。一百块钱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儿还又今天能卖到美国赚美钞去?你凭什么不叫我妈?饮水总得懂得思源吧。”
又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庆幸自己父母双亡。
“你妈了个B。”郑东霓娇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妈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从后面把郑东霓紧紧箍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倔强地挣扎。我在她的耳朵边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这样又什么意思?这儿是医院。”
我忘记了他们家的人早就可以无视公共场合和私密场合的区别。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时候也只好跟着学习无视整个病房的人投射在我们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听到她肩膀的关节轻微的声响。
我们终于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面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坛的边缘然后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闷闷地问我:“给我烟行吗?”
我点上一支塞进她嘴里。她像个吸毒者那样迫不及待地吸进一大口然后她抬起惨败的脸满眼无助的悲凉。
“你在笑话我吧笑话我丢人出丑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的凝视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家这么多年大家就算这么讲话的一点都不奇怪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説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这是他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她满脸都是凄楚的甜美“你没见识过吧西决?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程师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西决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一对那么相爱的爸爸妈妈我真的愿意和你换。就算是做孤儿我也不在乎的因为做你爸爸妈妈的孤儿一点都不丢脸——。”
我蹲下身子两只手掌覆盖在她的膝盖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早就长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脱胎换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过去了。”
“西决。”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后“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想着的我这次要亲口跟他们讲我怀孕了。”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可是一见面还是照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支香烟从她嘴上夺下来。仍在地上狠狠踩灭了:“那你还抽!”我责备地看着她。
“我这种人有可能教育好一个孩子吗西决?”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亲子鉴定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岁了西决我要做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除了化妆、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花钱、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自己的父母连什么是廉耻都没有教给我。我能教给我的孩子什么啊——”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远处传来了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喊声她远远地朝我们跑过来一只手费力地管束着她肩上的那只斜跨的运动背包的带子。
“我不就算国庆节大假跟同学出去玩了几天吗?”她气喘吁吁地説表情一贯地无辜“我才走了几天呀怎么就生这么多的时期呢?大伯是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哥哥?怎么什么话也听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郑东霓脸上的泪痕她夸张地伸出双臂准备熟练地扑过去:“姐姐——”我在旁边抓住了她的胳膊:“轻一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的。”南音脸上顿时被一层惊喜点亮了。”
“真的啊?”她欢呼“我很快就要当小姨了对不对姐姐?”我点了点头可是郑东霓依然呆若木鸡。南音不耐烦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后她慢慢地蹲在郑东霓面前眯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视着郑东霓的要带:“小家伙——”她笑了“小家伙——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轻轻用指尖探了探东霓的肚子:“小姨——记住了没有我就算你的小姨。”
郑东霓突然紧紧地搂住了郑南音。郑南音也非常熟练地搂住了郑东霓。
“小兔子你还记得吗?”郑东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郑南音紧紧的箍在她的身体里面“你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开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带着你去买。然后你到我们加楼下等我一起去商场我要你上楼来你死活都不肯就算要在楼下等着你説我不去你们家我害怕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吗——”
我弯下腰有点紧张的摸摸她的脸。“郑东霓?”我叫她。
她不理会我依旧自顾自的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是种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们打架经常就是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决。”她笑了。她慢慢的说着都是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是她深藏着的屈辱。
郑南音这个时候很费力的从她的臂弯里探出头来:“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这么篐着我我出不来。”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奋力的挣脱一团乱麻般的水草。
被我救出来的南音很惶恐的问我:“她怎么了?”
我们两个束手无策的人只好先把她带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顺从的跟着我们只是我们誰都没有办法让她停下来她不停的説语气都是很平缓的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起伏。可是声音源源不断。上车下车走在小区里按电梯按钮上楼——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开始压迫我大脑里的神经南音每隔两分钟就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试忧心忡忡的説:“她并没有烧啊。”
她蜷缩在沙上看上去很美很懒散。但是正是这样的懒散才让我们害怕。
“西决你知道吗?有一回因为两千块钱他们打起来我不记得他们要用那两千块钱做什么了我爸爸要去银行取我妈妈不准。我妈妈説那样会损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于是他们就打起来每次都是这样的誰都不肯让一步打完了就恐怕都忘记了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家我想去跟三叔借两千块钱因为我马上就要考试了我想要用这两千块钱让他们安静一晚上给我一点时间看看书我已经走到了三叔家门口可是我还是没有敲门因为我知道三叔一定会借给我的所以我才觉得丢人然后我就去找我们班里一个男生他家很有钱他一直都在追我只不过我嫌他长的太丑一直不肯给他好脸色。我把他叫出来的时候他受宠若惊的我説我现在就和你好跟你谈朋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两千块钱后来他因为偷他爸的钱被暴打了一顿可是我呢我并没有遵守诺言跟他好我只让他亲了我一下没几天我就和别人在一起了。他质问我的时候我説你有证据吗你凭什么説我拿了你的钱?他一定恨死我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钱十四岁一旦开始就算真的开始了——”她笑了笑给自己听。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一天他俩互相把对方打死就好了。他们为什么一直那么健康的活着呢。他们死了我就可以和你一样跟三叔三婶还有南音一起生活。”
“那个人跟我説他是就把经理。他把麦克风给我説你上去唱一你要是唱的好我就带你去新加坡赚钱。我那时候什么衣服都没有也不懂得化妆。可是我只是觉得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的话台上的灯光打下来会不好看的。那个酒吧的吧台上有一支不知道是誰的口红。很旧很脏都有一点干了。説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的。我偷偷的把它涂上了。可是我太用力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支口红弄断了。我当时心里很慌赶紧把断了的部分悄悄放回去拧上盖子。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口红的事情我害怕它的主人会回来现是我干的我就这么一边害怕一边把歌唱完。我想我铁定砸锅了。瞌睡没有想到那个人问我你真的是第一次上台吗难得你一点都不做作脸上那种伤心的表情都是自然的不像好多女孩子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郑东霓终于安静看下来两行泪非常干净、非常迅的沿着她的面颊滑行她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在她的这声叹息里嗅到了一点好不容易才回来的“理智”。她看着我的眼睛她説:“他説我会红。我会颠倒众生。可是我没有。”
説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呼吸的声音变得缓慢。我知道她睡着了。
南音帮她盖上了一床被子然后难过的看着我説:“她是不是疯了?”
“乌鸦嘴。”我瞪了她一眼。
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着实让我们俩非常恼火还好郑东霓只是有些不满的在沙上翻了个身依旧沉睡。
“西决我是——我知道你这两天很忙。但是我还是想找个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我深呼吸了一下非常无奈的説:“陈嫣没什么可説的你我已经分手原则上你愿意跟誰在一起我都没有资格过问。”
“西决我真的有事情想要解释——”
“不用解释。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电话那头的陈嫣像是在下非常大的决心终于咬了咬牙似的斩钉截铁的説:“那你知道吗我就算唐若琳。”
这个世界就在一秒钟之内归于安静我想可能是响彻我的耳朵的那种尖锐的耳鸣声帮我掩盖了真是世界里一切琐碎的杂音。就在这么一片灰白的像堵墙的寂静中我听见她説:“现在你愿意来见我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