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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我迷恋北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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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oo7年的最后一天我们知道大伯死了不过一切生地都很平静他就像我们的爷爷一样死于睡梦中。我不知道在那个最后的瞬间我是说在一片黑暗的沉静之中“睡眠”干净利落的切换成“死亡”的那一刻到底有没有声音我相信如果有的话大伯一定能听见他最终的表情很安详甚至有种怡然自得的神色。让人不由自主的怀疑是他自己亲手按下“睡”和“死”之间的shift键的。

现这件事的人是三婶。

那天早上三婶像平时一样打电话到他们家问候大伯的情况是大妈接的大妈接起来以后很平静的说:“他挺好一切正常。不过现在还没醒。不和你说了我要去买菜。我得赶在他醒来之前从菜市场回来。”

快要中午的时候三婶打了第二个电话因为三婶想问问大妈愿意不愿意来我们家吃除夕的晚饭大妈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不了他今天可能精神不大好到现在都没有醒我们晚上就在家里吃了反正阳历年的除夕又不是春节没必要那么隆重。”

放下电话的时候三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果断的上去推三叔:“走你去穿衣服咱们现在去他们家。”三叔很不情愿的放下他的《龙城日报》:“你又什么神经。”三婶一面围上围巾一面说:“我说不上来但是我觉得不对劲你就听我的吧。快点。去拿车钥匙。”

事实证明三婶是对的三婶那种不可理喻的直觉常常是对的。

后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大伯家。“全都来了。”大妈来开门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意外的笑得很热情。

他们家居然窗明几净我的意思是说跟我上一次来的时候比算的上的焕然一新。大妈把沙套、窗帘、还有考点都换成红色系的:玫瑰红、橘红、或者是铁锈红。屋里弥漫着一股水仙花的甜丝丝的芬芳。

“好冷。”南音缩了缩脖子窗子大敞着12月的北方朔风毫无顾忌的长驱直入。“我刚才是为了通风。”大妈微笑着把窗子关上。

“坐呀。”她招呼我们“喝茶吗?”

然后她指着沙对三婶说:“你看看这个颜色好看不好看?我觉得这种花纹挺特别的你猜我是多少钱买的——特别便宜你绝对想不到。”

三婶说:“好看。我们就是出来逛街顺便过来看看——你在哪里买的我也去瞧瞧。”三婶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了眼神也略微的僵硬。

我们四个人局促的在沙上排排坐大衣都没脱像是进了老师办公室的小学生。

然后大妈就去厨房端出来脊背热气腾腾的茶每只茶杯口都有或深或浅的裂纹——那是她和大伯往日刺激生活的证据。“你不用忙我们真的坐一下就走了。”三叔连忙说。

“那怎么行?”大妈捋了捋头“你们难得到我这儿来。”然后她像是沉吟了一下:“等着我去洗点水果来。”

“大哥他——醒来了么?”三婶问。

“醒了。”大妈点头“我喂他吃了点粥他刚刚又睡着了。”大妈笑了笑得柔情似水“这一觉算是午觉了。要是他现在醒着我就能把他推出来跟你们见面他现在其实特别喜欢家里有客人来像小孩一样人来疯你们说话他全能听懂的就是接不上茬——”

“对的。”三叔胡乱接了口“天气冷的时候人就是没有精神容易犯困。”然后他的眼光悄悄移到三婶脸上他们用同样的表情对视了一眼。

大妈在厨房里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哥。”南音捅了捅我指着茶杯小声说:“你尝尝是苦的。”她做了一个鬼脸“太浓了浓得苦苦得像中药一样。”

“那你就不要喝了。”三婶的声音微弱的都有点颤。

我端起南音的杯子尝了一点舌头顿时苦得麻让我怀疑这杯茶是不是用两公斤的茶叶泡出来的。

“大妈。”南音站起身子脸朝着厨房里“我不喜欢喝茶我可不可以喝点橙汁?”

“当然可以。”大妈的声音愉快的透过水声传出来“不过没有橙汁有葡萄汁你自己去冰箱里拿吧。”

“噢。”于是南音走向了客厅另一侧的冰箱。

“南音”大妈的语调亲切“你喜欢不喜欢大学?”

“还行吧。”南音有点困惑的挠了挠头。

“我就是羡羡慕能念大学的人。”大妈笑了“可是我自己没那个福气也养不出来能上大学的孩子——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争气就好了。”

“你这是说哪里的话。”三叔赶紧谦虚。

就在这个时候南音打开了冰箱。或者说冰箱就像一个等待多时的阴谋迫不及待的在我们面前敞开冷藏室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个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最重要的是当冰箱打开时里面一片灰暗我们谁都没有看见那种应该出现的一小块方方正正的黄色的灯光我们才注意到冰箱的右下角延伸出来一段电线原本是冰箱的插头安宁的躺在地板上。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冲过一段小小的走廊打开了里面卧室紧闭的门。

握住门把手的那一秒钟我脑子里闪现过很多恐怖的画面但是当我真的置身于房间里才现其实没有任何的惊悚只不过是虚幻房间内的窗户依然是大敞着冷的风把这间屋子变成一个巨大的冷藏室。听见风声的那一瞬间。我耳朵边上响起一阵微弱的时隐时现的“嗡嗡”声类似某种昆虫的鸣叫一片寒冷中一股非常奇怪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反胃。

大伯端正的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的盖着一床棉被像个婴儿那样从棉被上方露出他的脑袋他的嘴角微微的有些上翘像是在得意的向我宣布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

用不着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我也知道生了什么。

我的身后传来了大妈的声音。她手里端着一盘水果像是在极力辩白着什么事情:“他刚才真的醒过来了真的。我没骗你们他刚才醒过来了。”

三叔全家默默的跟了进来。三叔退去打电话了三婶对着眼前的一切手足无措南音呆呆的站在大伯的床边呆。我走上去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稍晚的时候医院的人告诉我们说大伯应该是走得没什么痛苦只不过死亡的时间应该在七十二小时左右了换言之大伯死于三天前。

只是大妈依然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们说大伯两个小时前醒来过一会儿他们还说过话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让她相信她说的话不是真的。

几天后三叔和三婶给大伯操办了葬礼。

有件事很残酷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们家的人对办丧事可能比较有经验。十几年来我的双亲、爷爷、奶奶现在轮到大伯三婶有条不紊的安排所有的细节:灵车、鲜花、挽联、墓地、骨灰盒的尺寸以及样式——我天天听着她拿着电话跟各色人等咨询价格突然觉得对她而言安排这件事恐怕跟给我和南音打点上大学的行装什么的差不多。反正都是要落实一个个的细节。而且我们的确是在给大伯打点远行的装备没错的我不知道三婶是不是很喜欢这种调度一切的局面的感觉反正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她的气色往往比平时要好上很多脸上益有种从容不迫的神态。

一片忙碌之中还必须确定仪式过后的丧席的地点价位以及宾客名单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无与伦比——有人离世也是大事情也要吃吃喝喝——任何事情一旦用宴席的方式来表达就莫名其妙的多了温暖和亲切更准确的说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在三叔和三婶确定来客名单的过程中我和南音听到了很多精彩对白大致都是围绕请一个人或者不请牵扯出来非常多的关于往日的恩怨——准确的说应该是往日的八卦最遥远的纠葛恨不能追溯到抗日战争刚刚胜利的时候。很多次南音笑的就像是在听相声然后又觉得在这种时候不应该笑得这么肆无忌惮于是这个小丫头又在转瞬间作出一种凝重的表情以示沉痛。——其实我觉得大伯若是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灵魂还没能走远的话听到南音这样的笑声心里会高兴的独自存在于我们上空的大伯一定会想起很多年前的画面他轻而易举的把小小的南音举过头顶然后爽朗的说:“南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烟囱把白烟送上去就会变成云。”“真的呀——”南音又惊又喜的欢呼。

现在我们只需要记得这些事情就好了只需要记住会做云的烟囱。至于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爆炸的暖水壶不如南音弄湿了的倒霉的小裙子我们都愿意忘掉。

大伯你现在是不是真的要去制造云了?你是不是真的被派到某些属于天神管理的工厂区制造云制造晚霞制造月光什么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在另一个世界是以什么样子出现的?是你生病以后的样子还是你一拳打倒情敌的时候那副最精彩的样子呢?算了这不是我们活着的人该操心的事儿。

大伯出殡的前夜按照龙城的习惯亲人们是应该通宵守灵的、按道理灵堂是应该设在大伯大妈家里。可是——这些天以来我们和大妈交流起来都有一定程度的困难于是三婶只好把大妈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并且乐观的认为一切都是暂时的大妈终究会好转。

守灵那夜家里热闹的像是傍晚6点半的麦当劳。有一些平时走动很少的远亲都来参加守灵。午夜时分他们甚至在三叔那间堆满了设计图纸的小书店里支起了一桌麻将大妈就是在最嘈杂的时候沉沉入睡的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郑南音像个灰姑娘一样围着一条旧围裙在厨房里为所有人煮汤圆做夜宵。——话虽如此其实她只是看着水开了以后把汤圆的袋子拆开把他们全体倒进去至于剩下的事情比如到底要煮多久比如什么时候捞出来她就不管了她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该交给别人操心的事情不过她还是舍不得摘下围裙——因为她很满足这个灰姑娘造型。她中气十足的冲着临时的麻将屋里说:“你们要抽烟的的话得把门关上我们家里有孕妇!”陈嫣坐在客厅里微微一笑骄傲的抚着她庞大的肚子。

小叔愣愣的坐在陈嫣身边看上去惶恐得很他像是家里唯一一个没法坦然接受这个噩耗的人——我的意思是说除了大妈就是他了他仿佛在几天里消瘦了不少深陷在柔软的沙里眼中红红的都是血丝跟他说话他总是看上去很顺从的点点头心里不知道游离在什么地方。“小叔你要吃黑芝麻馅的汤圆还是红果馅的?”南音问他他照旧脾气很好的点点头完全不知道这是一个不能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你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嘛!”南音急了小叔照旧非常顺从的对南音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了三婶和陈嫣交换了一个非常默契、非常无奈、但是非常温暖的微笑。

三婶坐下来拍拍小叔的手背:“你不如就当我们家的人全都分散在两个地方我们在这边他们去了那边都能相互扶持着虽然咱们不能大团圆。但是哪边都不孤单你这么想心里就好受多了。”小叔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看着三婶脸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委屈”他说话又犯了结巴的毛病:“不是你你不明白我只是在只是在想他这一辈子活得那么苦他那么苦——”

“我明白。”三婶长叹了一声“我怎么会不明白。他那么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活得顺利?”

“不是的我不是——”小叔脸涨得通红“我说的不是哪个意思。”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吞吞吐吐的说:“有件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他只和我一个人说过。他真的太不容易了那时候——”小叔有些紧张环顾四周像是要确信大妈不会从他身后突然冒出来。

“那是1981年春节我那时候才上初中西决还在二嫂肚子里——”小叔也许是觉得现在没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了“我记得那天他喝醉了——他就和我说和我说——当时大嫂为了能够调回龙城来和他们厂里的一个头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还说他说东霓很可能——反正你知道这个意思的说着他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我当时吓傻了他一个劲儿的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我不过我撑到了今天才说也算对的起他了——”

“天哪——”陈嫣倒吸了一口冷气很明显兴奋过度。

三婶同情的看着小叔:“你不会是真的一位只有你知道这件事吧——”

这下轮到小叔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都知道。”三婶宽容的微笑“我知道南音她爸爸知道西决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也都知道这种事情总是这样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大家全都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人也就是这几个孩子过去的事情不再提了大家都吃够了苦。东霓一直跟着我们长大从小就吃我做的菜上小学的时候跟同学打架我当时怀着南音挺着大肚子去学校见老师她考砸了的卷子都是我签字穿耳洞感染了是我带着她去医院她第一次出远门去新加坡也是我给她收拾行李——你说东霓她还能去做谁家的孩子?…”

客厅里出现了一片短暂的安静耳边只听见麻将忽远忽近的那种“哗啦啦”的声音。

郑南音从厨房里探出了脑袋冲我摆手:“哥你过来过来。”

三婶立刻跟大家递了个眼色于是陈嫣马上转变了话题开始和三婶讨论丧席上派谁去收礼金。

厨房里南音羞涩的掀开了锅盖:“你看这要怎么办。”

她把一锅黑芝麻汤圆煮成了黑芝麻糊。绝不夸张我眼前看见的是一锅灰灰黑黑的糊状东西绝对看不出来它们上辈子曾经是汤圆。

“我忘记了要煮多久我就想着多煮一会儿应该没关系吧结果——它们就变成这样了。”南音无辜的睁着大眼睛。

我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还能怎么办倒掉重新煮一锅算了!这玩意儿还怎么吃你是不是猪啊!”

“不用就这么倒掉吧。”南音委屈的拖长了声音“那不是浪费粮食嘛——不然这样好了我重新煮一锅给大家吃这个——这个其实味道跟黑芝麻糊也差不多——让大伯吃吃看你说好不好——”她的眼睛顿时亮了“我看这个东西其实跟大伯每天吃的东西差不多嘛他反正只能吃类似的东西——”

突然间她沉默了接着她难以置信的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居然——我居然忘记了。”

“南音。”看着她仿佛受了惊吓的表情我突然间有点不放心。

她眼里泪光一闪:“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是刚刚才真的反应过来我再也见不到大伯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忘。”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天已经快要亮了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掺着灰的冰蓝色。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比昼夜交替时候的天空更寂寞。

“哥。”南音打开冰箱寻找新的汤圆她的声音明显比几分钟前沉静了很多“等一会儿天亮了你要不要再去东霓姐姐那儿一趟呢?”

“我会去。”我回答“不过我想她多半还是不会来的。

“我们真的不要告诉大家她已经回来了么?”南音有点困惑“毕竟这是大伯的葬礼呀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是的没错郑东霓在三天前回到了龙城只不过只有我和南音知道。她并不打算出现在大伯的葬礼上她告诉三婶她在美国的签证出了点小问题所以她不能回来给大伯送行她不准我和南音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踪。

她的酒店房间里一片凌乱。郑成功小朋友安然的在这一片凌乱中酗睡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看上去比什么人都聪明。

“西决你这么早就来了。”她开心的对我挥舞着手上的几张户型图“今天陪我去看房子好不好?其实我一天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住了我们郑成功都不喜欢这里一到晚上就哭——”

“今天你爸出殡你不会不记得。”我剪短的打断了她。

“那又关我什么事?”她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接着嫣然一笑“回来的机票是我上个月前就买好的我那个时候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

“郑东霓。大妈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我们其实都担心她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有点补正常她把你爸爸的尸体在家里放了三天硬说大伯还醒来跟她说过话你真的应该去看看她。”

“哈!”她扬起眉毛短促的笑了一声“这倒是很符合她的一贯作风。”

“郑东霓现在换套衣服跟我走是来得及的。”

“别烦我。”她颓然的扔掉那几张户型图歪在沙上蜷曲着身子寻找她的烟盒。

“我跟你说过一百次。”我忍无可忍“跟郑成功同处一室的时候你不要抽烟。”

她以同样的、忍无可忍的申请瞟着我:“对我儿子来说最痛苦的麻烦事就是长寿所以我不在乎。”

“郑东霓大伯活着的时候其实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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