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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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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著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麼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著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小说整理布于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麼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著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本书转载)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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