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2)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个澡?下乡去恐怕洗澡没这麼容易。”
先找不到乾净的大毛巾只拿出个擦脸的让他将就用著后来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进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肤紧而滑泽简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这算是第一次在这公寓里过夜。饭后楚娣立即回房过道里的门全都关得铁桶相似彷彿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一夕狂欢。九莉觉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麼?以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鐘就说:“睡一会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鐘头她屡次诧笑道:“怎麼还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慼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綉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麼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戚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麼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捲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繫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最后的这天晚上他说:“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军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党好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是回国去的好。日本这国家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终於讲起小康小姐。
“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说:‘他有太太的我怎麼办呢?’”
原来他是跟小康小姐生离死别了来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他可以进去?内地的事——也许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从前西方没有沙的时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见客?
她又来曲解了因为不能正视现实。当然是他的床。他临走当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上哭。
他没说有没有生关係其实也已经说到了边缘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岁但是早熟也已经在外面歷练了好几年了。内地守旧她不会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觉得还是他的一个痛疮不能问。因为这样他当然更对小康没把握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她那张单人榻床搁在L形房间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铜色绸套子堆著各色靠垫。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哑哑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触。
那年夏天那麼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是尽责的蚂蚁在绵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来。突然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了过去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要从天上跌下来。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著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一度担心她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纳塔霞忽然又爱上了别人。后来看她亦无他异才放心她当然更没有顾忌了。她还能怎样?
其实她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因为床太小嫌挤不免有今昔之感。
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不想起来都觉得窒息。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
终於有那麼一天两人黏缠在一堆黏缠到一个地步之雍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抽烟说了声“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向来人家一用大帽子压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这句话也有点耳熟。薄倖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这麼说?她在他背后溜下床去没作声。
他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她的脸色。
“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说。
去透口气也好这里窒息起来了。
楼顶洋台上从来没有人。灯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没有红光反映到天上。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广场?什麼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
其实这里也有点低气压但是她已经不能想像她曾经在这里想跳楼。
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
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吹走了一半听上去总像悄然。
在水泥阑干边站了一会。
“下去吧。”他说。
九莉悄悄的用钥匙开门进去知道楚娣听见他们出去了又回来。
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也还是在那影响下轻声说两句不相干的话。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著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麼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与十八世纪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尔伯爵都说性的姿势滑稽也的确是。她终於大笑起来笑得他洩了气。
他笑著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著她让她放心。
越荒唐可笑了一隻黄泥罈子有节奏的撞击。
“噯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著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罈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準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麼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著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觉得了什麼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著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乾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黄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床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肉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隻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隻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於这样?”
郁先生再来又告诉她乡下多一张陌生的脸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担心起来把他送到另一个小城去住在他们亲戚家里。
蕊秋终於离开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於回来取道马来亚又住了下来。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运气。
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狼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辱”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麼这麼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没耐心。”九莉说著流下泪来。不知道怎麼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麼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儘管过得省什麼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麼。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