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夜雨打金荷(1/2)
释题:
杯是只普通的陈年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像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流连。
雪还是多年前那场天涯初雪握杯的指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雪意似乎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寒凉能把一切冻结成深致久远——像这只不动的握杯的手还有,友情。
江湖中还有谁记得这段杯雪之交?
喝下这一杯酒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题记
十载披澜唱楚些
长河南北天断绝
不信此心犹耿耿
请看天日昭如揭
回眸顾
久离别
缇骑宁有是非耶
满怀冰玉一杯酒
猛忆初雪旧年节
题记
极浦一别后
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
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
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
天地永婆娑
楔子
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这一年对于家住江浙闽赣的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南渡初年的战乱在记忆里已渐渐沉埋下去恼人的只剩下田租国赋、水旱虫灾但这些毕竟是软刀子慢慢割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疼了正好让这些主子们安乐于上小人们承顺于下渐渐倒有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听说淮北那边的金人这些年也锐气渐挫不复从前。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之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少了些悲歌慷慨之士。人人争相打理的只是自己的有限生涯区区小命倒没谁去注意什么立身报国的大计了。
没错这是个乱世。来日的大难——金人一旦渡江如何?朝廷宫闱内乱如何?君相猜忌日深如何?赋敛不断追加直欲破家如何?……任谁都把握不住一个结果。但正是为此人们才更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过眼繁华。有如楼外楼中朱妍的歌舞绝世风华、惊鸿过眼人人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曲光景任谁也留不到水止云停。但为了那一曲不知有多少绿衣年少、达官显贵、僧儒名士、山野高人不惜千金竞价列坐楼头求的也只不过是那一睹之快——再没有人会去算计为这一快、破去了光阴多少又消磨了壮志几何。
这是个虚假太平的年代是动荡之间的间隙。只有朝廷还在虚饰着国泰民安的盛景做着四方整肃的美梦。其实陇头陌上岂能尽是顺民?不信——纵然是村童野老也多爱听上一段红粉名侠的故事却不知那些沉郁顿挫、豪荡感激往往正是生在他们身边……
这天、江苏一境吴江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乌篷。吴江本属于太湖支流水清波缓但这些年屡遭铁蹄践踏也曾几度一江流赤。从船上望去两岸良田多生衰草民舍寥落雨晦天暝。船上人叹了口气低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这句话出自《诗经》是哀悼国亡势微的意思。船上人看来像是个读书人身材长大衣衫简净虽是个文士装扮却不见雕虫之气。小船沿着南岸下行沿途道路很少见人只因近来消息谣传:多说金兵南下不日即至所以一路上商旅乏绝。船上那人不由叹了口气这样的谣言一年不知要流传多少次当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次的起因却是近来金使又出使到临安催供了——当时南宋与金约为叔侄之国每年都要供奉大量供品给金国偏偏这次朝廷中有人略为阻挠惹得金使怒语含要挟南朝人多是被打怕了的所以一时闹得风声鹤唳民不安生。
那客人望向北岸却见远远有一人一骑缓缓地在田埂上走着——相距得远又隔着树那对面沿岸的小路时隐时现那一人一骑便也是忽隐忽现。看得见时也只模糊一团全分不清肩背头脸那人和坐骑似乎已融为一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那头牲口像马又不像马却异常的高。这些天连日阴雨田间小路想来泥泞异常人走着也要打滑却绝没见那牲口颠扑一下惊动上面的乘客。船行良久船上客人就这么远远地望着那一人一骑只觉得这么望去他们就好像是一团浅浅的墨色在这江南的细雨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与寥落。
船尾是个艄公这么冷的天还光腿赤脚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江水说不出的苦寒之状。将近吴江长桥艄公问:“客官歇歇吧?”
客人点点头艄公便停橹向江心舀了水划到岸边淘米生火做起饭来。松柴很湿烟直窜呛得那艄公不停地流泪。一会儿停下扇炉又捧出个小坛子拈了几块咸鱼准备煎了好给客人下饭。
这长桥是商旅必经之地本也是个名胜之处但因为连年的兵火如今只剩下三五间瓦舍十余处土垣寒门向暮看了让人伤怀。文士问正在河边淘米的一个妇人:“这一天就没什么客人经过?”
那妇人翻了翻米打量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从昨天到现在也就只一群北使还有朝廷的兵护送打算吃了饭歇歇脚再走。嫌这儿小到对面村子七里铺去了。”
那文士望向对岸远远的二里多外是有个小村子炊烟初上相距虽远因这里一带平畴所以还望得见。却听那妇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便留在这儿又有谁敢招待?上回赵家桥那几户人家不知哪一点不周得罪了通译被他撺掇着金人把那一家老老小小吊着打打杀杀又有谁敢管?活在这个时世真是造孽啊!”
文士不由默然回头望向长桥桥是石头砌的栏杆已有些残破停舟系缆的桥墩上却笔势纵横墨迹淋漓依稀题满了字。从头读来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于今重到何事?愁比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无为挽天河。回望霄汉双泪坠清波。
词尾没有署名算是无名氏之作。文士读罢不禁有一种悲慨由衷而来。联想当今时势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听艄公惊道:“客人你听!”侧耳听去却是对面那个小村子七里铺隐隐响起了一片喧噪之声虽离得远还是渐次传了过来。先是怒叱恶骂渐渐的里面夹杂了一声声哀号依稀的有“救命、救命”的声音——想是村民惨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随的便隐隐有粗野的笑声入耳像金使的鼓掌声又像宋兵的奉承声。客人与艄公对望一眼已知就是适才淘米妇人所说的那群金使在作恶了不由相顾惨然。
那艄公忽“咦”了一声只见一路上遥遥能见的那一人一骑这时慢慢走来正缓缓向那个村子行去。这一去可不是羊入虎口?艄公人老心慈忙扯着嗓子叫道:“喂——”却又不敢太高声怕惊动对岸金人。
离得太远那人想是听不见船上二人着急正待齐声再叫忽见对面村子红光入眼还夹杂着黑烟滚滚竟着起火来!火势转瞬之间已然大盛这么阴湿的天想必是有人故意放的。艄公一愣人都惊呆了。那长身文士一掌拍在船舷上怒得说不出话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却见对岸那一人一骑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忽然加快卷篷似的远胜凡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转眼间没入火中踪影难见。
船上两人“呀”地一声正不知那人要怎样这不是又白白添进一条性命去?——对面村里的惨叫早已停了下来想来不上一会儿工夫一村人已死的死逃的逃隐隐只有一片笑声入耳听着让船上的人感觉残忍而耻辱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是何家国!可接着那隐约的笑声忽被打断接着化为怒号然后不是一声惨叫、而是一声声连成一片的痛呼哀号夹杂着金人宋兵的咒骂。两人远远地只见对面火光冲天中似有什么一闪一闪东飞西掷雷奔电掣。每一停便是一声惨呼传来尖锐凄厉远比他们刚才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一个平静的小村竟似变成了边庭沙场直惊得艄公瑟瑟抖。那文士也心底骇然喃喃道:“剑气纵横!剑气纵横!”——这分明是适才那人路见不平拔剑杀贼呢。人声却只是在火光中挣扎竟没看见一个人影能逃出村来。隔了良久最后一声特别长的惨嚎后除对面火光黯淡身边江水嘶嘶十里之内再无人声。想是飞鸟也惊呆了树巅草丛更无一羽之振一虫之鸣。船上两人侧耳倾听良久只听得一串微微的“踢哒踢哒”声传来却是那头牲口拐出了村口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客人哑着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桥头那词墨迹犹新酣畅淋漓。重头读过只觉一轮冰月当头砸下冰凉彻骨;再读一遍忽又觉一腔热血直冲脸上忠义奋。
那客人喃喃道:“罢了罢了书生误我!书生误我!”艄公只怕迟延多事也不待饭熟便解缆东下。只那客人把一曲《水调》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没想岸上有行路的行人认得他是镇江名士沈放字傲之的当晚住宿时又听得七里铺烧杀之事私心忖度以讹传讹第二天消息便不胫而走竟说某月某日沈放单身孤骑青衫溅血于吴江长桥北岸七里铺截杀金使二十余人、千夫长一人及护送宋兵若干散断剑、秃笔题词、放舟而去。
不日谣传至京师天子览词默然一言不将那词传视丞相。秦丞相由此立即派遣缇骑暗诏严访。一时之间一曲《水调》歌起大江南北!
第一章避祸
“临安城外余杭县余杭县上好登楼。”三娘笑吟吟地说。
酒楼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丰赡富丽起来。有宋一代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楼。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各具特色出产的“玉练槌”、“思堂春”、“雪腴”、“内库流香”种种名酒更是争奇斗胜有口皆碑。南渡之后康王赵构秉承乃父习气更贪安逸游乐。一俟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内的烟雨楼台飘香舞榭便翻新斗巧地兴盛起来。
好登楼位于余杭地界是座跨街骑楼。门斗甚大门口两旁拦着两道亮锃锃的黑漆杈子用来阻拦路上的闲杂人马。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儿一律翠绿帘幕文绘藻井当街临窗望去便见远山秀水端的与众不同。
这时靠近左的窗前正坐了对中年夫妇。男的神情脱略、身材长大,只穿了件灰布长衫。女的却是柳叶弯眉、杏核靓眼,恬静明丽。
众人多有注意那女子的见她周身打扮也只是一袭半臂、一条蓝裙荆钗素面却风致嫣然语笑如菊。
两人都是三十五六岁年纪。只听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这好登楼上曾有副名联?”
那男人噢了一声抬眼看向三娘。
这两人正是预先知机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三娘夫妇。沈放内人名唤三娘——说起他们这段姻缘倒有些离奇不过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对妻子一向敬重不由就侧耳听她细说。
只听那三娘说道:“我听说书的相公说过天下名楼世传共三十有六临安的‘楼外楼’、洞庭的‘岳阳楼’、金陵的‘五闲楼’、汴京的‘樊楼’、襄阳的‘西楼’、再加上这座‘好登楼’号称为六座楼中之楼。别的楼之所以称为名楼的原因我不知道但这好登楼的成名却只怕是因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声他知三娘虽为女流但见闻极广自己一向也最喜欢听她讲故事虽非经传所载却更加活泼。
只听三娘笑道:“那还是南渡初年枢密院编修胡铨奉命出行路过此楼。胡学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刚正、一肚学问可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那日歇马于此正值这酒楼开业不久掌柜的殷勤奉承得很准备了好酒好墨想请他乘兴留题于此。胡学士独饮了两杯也就应了那掌柜的所请。正在提笔凝思之际忽听楼下一阵声响往下望去门口却来了位龙行虎步、鹰准燕颔的将军。胡学士盯了他两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柜的快请。那将军一上楼胡学士便运笔如飞笔酣墨饱地写了两个大字——‘幸甚’!那将军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这短小精悍的人便知道他是有名的铁项御史胡铨了。”
顿了一下三娘笑道:“相公你猜那将军是谁?”
沈放想了想胡铨一代名臣清直刚正至为权势不容终于挂冠而去。当时虽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将军该不过一、二人而已,便用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个“飞”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飞字鹏举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后来为奸相秦桧所害天下闻声皆憾。三娘颔一笑接着道:“胡学士见他便忘了写字两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纵言天下极为欢畅。最后临别时岳将军见那掌柜的愁眉苦脸似有不足之色一问之下方知是嫌留的两个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将军看看胡学士写的那两个大字抚须一笑提起笔来也留了两个大字却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对!胡学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当下两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这岳将军下联该是哪两个字?”
沈放沉吟道:“这何从猜起?幸甚、幸甚——”
三娘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不由抚掌道:“快哉!”
以“幸”对“快”以“甚”对“哉”虚实相应确是一副妙联。两人相顾开怀俱由此四字怀想起当日楼头文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续道:“掌柜的精明便把这四个字的对联刻了挂在了楼头又切题刚好一副宾主酬答的口气谁不来看!这好登楼于是便也声名鹊起了。”说罢一叹:“这些年咱们朝廷上真当得住‘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命’这两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后摹想怎不钦敬?”
沈放听她说了这么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问:“那副对联呢?”
胡、岳二人在宋一代俱称书法名家沈放性耽于此不由追问。三娘叹了口气:“后来他们二人一个挂冠去国一个获罪身死俱不见容于秦丞相。有秦丞相在这酒楼上又如何挂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烧了。”
沈放脸色便阴沉下来。他这次与三娘逃避他乡也只为风闻朝廷上君相二人对吴江长桥上所题之词极为不满暗诏严访。词虽不是他写的但沈放自知恐难见容于昏君奸相。所谓三人市虎百口莫辩何况沈放也不屑于辩解。只有与三娘悄悄离开镇江潜行避祸。三娘也是见他心绪不好故意说上一段逸闻来引他高兴没想最后终不免情怀转恶。
余杭县是临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过三四十里快马的话一鞭可到。当真天子脚下与众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丽五街十巷、榆柳门庭。加上今晨雨霁市人行客、商旅店铺都要趁这难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沈放望着窗外他们老家镇江府虽也是个大镇但地处边界这些年兵火不断如今比起这小小一县来说倒显得逊色多了。本来宋金疆界该在淮水一带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长江为界以江防为务所以镇江府倒成了屯兵重地。
沈家原是镇江旧族到沈放这一代虽门第未衰但毕竟是乱离之后气象和当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达不同于一般腐儒倒不以门庭衰微为憾。他好读书但经传之学只通其大概却于钱谷兵革之类杂务颇为留心。一转念之下就为这京畿繁华下了一番注脚——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的奢侈浪费一年所征赋税不过六千万贯;没想南渡之后地方丢了大半人口流离大半朝廷一年赋税竟征到八千万贯足可见搜求之刻了。所谓繁华也真好比三娘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
三娘却在打量这酒楼的规模情势。因为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却正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呀呀地远远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旁边俩人正在说书——讲的是《吴越春秋》。三娘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座上坐了位须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团寿的长衫一只手上指甲极长正在桌上轻轻叩着。再有一座似是两个军官看来像进京办事的偶然路过上来喝一杯。还有就都像些闲杂人物。
三娘微微松了一气——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脱略又是个书生一向不注意小节也从未遇到过什么险恶之事他好像并没把这次逃亡看得有多严重。三娘却知道那吴江一词可能引来的祸患到底会有多大这次逃亡真正的分量又到底有多大。她也知道那些鹰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微微一苦想:难道十年之后命运真的要逼着自己又一次重历江湖吗?
这时对面临窗的座上忽有个粗嗓子说道:“要说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么!造反也就造反罢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他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们操的心吗?真别说这一伙茶匪真的想从黄冈地面渡江北去看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吕副帅一番伏兵打得死的死、逃的逃光了到底剩下几十人还是过了江。***他连咱们这宋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抗金?金兵是那么好抗的吗?当年四大元帅打了上十年最后还不是靠咱们秦丞相谈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这话声音甚大众人声望去正是坐在窗边的那一对军官。酒楼茶肆一向就是消息灵通之地众人早听说这半年来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厉害茶匪名叫王兴以忠义为号靠贩茶聚财啸聚了无数亡命人物日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这参将看来就是从湖北巡抚使吕维材帐下出来的不知进京有何公干。他一开口楼上人便不由侧耳倾听但他这番话却也说得楼上众人暗暗皱眉——当时宋廷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叶专卖税赋极重这茶匪的起因便是有一干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贩、偷偷贩运求利后来出了个领头的王兴遭到官兵挤压便聚众造反。
楼上多是朝廷顺民贪安惧危听得茶贩造反已遭平定心里固然松了口气但听得那人贬低中兴四将吹捧秦桧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为然。
那说话的是个参将打扮容貌粗丑举止野俗见不少人留意自己说话不由更得意起来。因见酒楼上像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尽可由着他挥不由越是顾盼自豪大吹大擂。旁边一个裨将也来凑趣捧他夸他如何亲冒矢石杀人无算。那参将也自许豪雄不一会儿俩人已说得唾沫横飞意兴甚浓。
却听那参将说道:“大帅这次派我来秦丞相定会申报皇上重重有赏。咱们吕大帅这次突出奇兵斩一万六千余枚想当年岳飞大破杨幺洞庭水寨杀的还不到咱老子这十分之一那算什么破贼了?吕大帅已得曹御史肯一得军功便可举荐看来这次升迁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哈哈哈!”
楼上诸人听得他不通文墨把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不由都暗暗一笑。旁边却有个老者自言自语道:“斩一万六千余枚?茶民造反哪有这么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良民枉死于钢刀之下还死无全尸割下头来被充当做茶匪好冒功领赏的。”
说话的正是那个穿件五福团寿长衫的老者。他的话楼上人大半也都听到了那参将怒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怎么冒功领赏了你看见了?”
他本打算喊“老家伙”的因见那老头身穿一件绸长袍态度闲雅像是个隐居的员外才换了“老头子”这个稍微好听点儿的称呼。他是个偏将位分不低但在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来。
那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道:“是一万六千枚就是一万六千枚了。只是你这位军爷在这酒楼上可别胡言乱语冲撞了岳将军。这楼上可是供过岳将军墨宝的。想当年岳将军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敌而且水寨中也尽多忠义之人岳将军也是为国家情势不得不尔还收得杨再兴一名猛将日后小商河一战名动千古。当时岳将军杀人虽少却建功极大把一干叛匪都收归帐下开到前沿抗金杀敌保国安民引上正路这不比光杀人好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前人说得好前人说得好啊!”
那参将听他掉文答不出话来想想没意思喃喃自语道:“好什么?哼在这酒楼上又如何?老子冲锋陷阵什么没见过就算骂上那姓岳的几句他一个死人还能咬下老子的鸟来?”
这也算圆场收蓬的话旁人都不理没想旁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却听了不顺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鸟来?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够脏了只不过你阁下的脑袋得小心一点儿。”
那参将正一肚子火见一个穷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怒骂道:“老子的鸟就比你个秀才的鸟脏了?老子不是兔子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看你背时瘟的相再干净的鸟弯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种来还不是一个熊样!”
江南人物大多言语闲丽意态优雅听他这么不讲理的胡骂一气粗鲁不文楼上人不由都哗然一笑。
那书生气得涨红了脸冷笑了起来忿声道:“这位军爷好大的狠劲啊不知又是仗的谁的威势?曹御史吗?他可够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骑都尉冯小胖子来讲又怎么样?嘿嘿!”
参将一瞪眼就待怒却见那书生一句话说出来楼上人等都忽然一静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齐神色怪异地叽叽喳喳起来似有什么隐秘异事。那参将也听说过冯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冯侍郎的儿子冯侍郎因拜在秦桧门下权势正炽。他这个百无一用只知吃喝嫖赌的儿子便也得蒙恩荫列名进了“缇骑三十二尉”可算是三十二尉中最不成材的一个。
这冯小胖子出了名的有三多三少:跟班多、干爹多、小妈多眉毛少、胡子少、家教少。他家旧宅就在余杭县地广千顷楼高数阙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癞头贱厮鸟”人见人怕的一个主儿可谓地方一害。
那先说话的老者这时又好言好语地循循劝道:“可不是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那冯小胖子也是在这楼头喝酒年轻人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说骂无忌搅得乌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过胡学士和岳将军的墨宝在这时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以免冲撞。那冯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打蛇随棍上问:原来少爷也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了?
“冯小胖子一笑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只我人人都是要怕的了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嘿嘿——这第三个其实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钦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这三个便是我亲娘老子并上上下下这些零杂碎我怕他何来?’
“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楼上诸人想来也都风闻此事却不如那老者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由都侧耳倾听。那老者呷了口酒继续道:“他那话说得声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就在对面的恒记茶庄里正尝着掌柜的新到的雨前也都听到了。”
说着他往外一指那恒记茶庄就在街斜对个儿离得颇远可见冯小胖子当时得意放情之态。
那老者继续道:“当时冯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刚刚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却仿佛敲金击玉冷得和冰一样直刺人耳。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连楼下外面街上也都有人听到。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楼上人只见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马上不见谁也没看清。事后据酒保说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个俊秀的哥儿。楼上那冯小胖子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向窗口去找那个人旁人只奇怪冯小胖子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叫打那个冒失鬼个三七二十一的反而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漏最后才见一串血淅淅沥沥从他喉咙里流了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翡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的杯子上却只留下一个小孔杯子也没碎。楼上楼下的人只见人影一闪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那也当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支翡翠杯而杯不碎的吗?事后连这街上捕快请来的三义镖局的郑师傅都说那绝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军的英灵是什么?
“最后捕快也曾把看见的人一齐锁住拿问只听楼下人说当时隐隐只听到一声冷笑找不见人后来城门口有守军说隐隐约约见一头怪模怪样不知是马是骡的牲口驮着个人远远不见了你说这事是不是透着怪异?”
众人都已听呆了。那老者又喝了一口茶才又冲着那参将道:“所以小老儿劝你个军爷说话还是小心些。这楼上之事可是半分不假的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余杭县的人都知道冯侍郎现在还在办丧事呢。”
那参将虽鲁莽但这类人也最敬畏鬼神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个书生却犹对他余忿未熄冷哼一声付账走了。在楼梯口却顿了下自言自语道:“京中曹御史结交藩将好得很啊!好得很啊!”
沈放先听着那老者的话时便低声向三娘说道:“他说的那牲口倒像我在吴江长桥所见的那个一般。”
三娘微微点头并不答言用手拉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说。却听那老者等那书生去远了才又向那参将道:“你又得罪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谁?”
参将已知不好想问又不好意思问那老者已然说道:“他就是太学生陈左毅自称是陈东再世最会聚众闹事的是清议中的领。如今在朝廷中也很有些势力了正要找曹御史下手你可不正撞到他手里?”
那参将先还嘴硬听到后来脸色白心中懊恼不敢做声了。
旁边有人轻声道:“别说现在清议倒有些势力了也干了点好事。这陈左毅一干人前些日子不是扳倒了左都御史王槐?该那家伙也坏够了!”
那老者听了不言半晌停杯叹道:“哼哼又成得了什么气候了!所议之事不过是负气使性争的不过是对金是称‘父子’还是称‘叔侄’可笑啊、可笑……”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便使尽了朝野上下吃奶的劲儿才不过扳倒一个王槐老虎头上打了个虱子可老虎不照样还在?却先一个个自觉安邦定国了一般。你看那陈左毅得势不过两月先把绸长衫换下了往日的旧布衫了天下百姓还能指望他们吗?”说完又叹口气吩咐伙计一声:“计在账上。”起身走了。
沈放听那老者说话大有道理不由暗暗点头想依靠这班士人学子朝政是永无清宁的。那边说书的瞎子却已快把一段《吴越春秋》说完只听他道:“……且说范蠡见那吴国已破夫差身死越王大仇已报他也见着西施两人自是彼此欢喜更不待言。西施说道:‘大夫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她违心事贼这些年心中甘苦无数说罢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尽之意。范大夫却忙一把拦住柔声道:‘西子我这一生事业已尽成败功过且由后世评说正要与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却要自尽?’
“说着握了西施的手一个高材谋士一个绝代佳人虽心中各有疮口但俱识得这人间的苦其余话便也不用多说了。当日范大夫便弃官而走走前修书一封寄与宰相文种。信上面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越王为人刻毒寡恩。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君何不去?’意思是野兔打完了就是猎狗该杀的日子了;功高骇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种还在犹疑闭门苦思忽然第三日越王就叫人送来一把长剑说道:‘文丞相送我灭吴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灭了吴国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间只怕也成国家大害只有请文先生随先王去试行于九泉之下吧。’这分明是逼文种自杀了。文种长叹一声只说了‘悔不该’三字便拔剑自刎。可怜一代名臣终究魂归黄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遥自在?列位这范大夫的英资雄才方略谋算种种胸襟怎不让人称羡?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时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这位范大夫的为人立事便不由长吟‘永忆江湖归白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句不止以至于泪下。如今这吴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范蠡、季鹰、6龟蒙为的便是这范大夫了。”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不由听了进去。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
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吴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诗道‘吴人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哂这班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账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句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贤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也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就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挑骂道:“放屁!”
他这二字声音极大本来无人注意这边。这时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过头来想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骂秦丞相放屁?三娘早知不好忙一脸小心地赔笑跟沈放说:“相公不情愿也就算了我不过白说说。”
众人方知是两口儿吵嘴那女的说了什么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骂了一句。只奇怪他看来也还温文儒雅怎么这么粗鲁?三娘又可怜怜地对四座歉然一笑算是为丈夫惊动他人赔礼。各人俱转过头想:枉他娶了这么温柔的一个妻子。
沈放却已明白:想来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况两人正在避祸之时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一眼低声笑道:“你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义了。”
正说着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
三娘脸色一凝忽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然后侧耳倾听。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顿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真奇怪这么重的伤这人怎么还能走得动路没有躺下?”
沈放越听越奇素来没听说三娘她精于医理呀不由也跟着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
那人却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凛然的一条汉子!
沈放仔细看去只见上楼那人中年年纪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别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却猛的给人种威势的震撼。只见他面呈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是受了伤的。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岁的模样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那两人俱是一身尘土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地便向靠板壁的空座行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有人竟“哦”地叫了出来——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横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怕也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
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蹭上前问:“客官有何吩咐?”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像怕店小二听不懂。
店小二听他一开口说个“赊”字不由头皮就一阵麻他怕的就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那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不认识贵官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半边脸等着挨骂或是挨打生怕那大汉会起蛮来盘算怎么脱身。那汉子却不见怒半天抬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账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英雄落魄——众人不由都想起这四个字来。
那小二胆色一寒只觉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要不是掌柜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来赊与他赶快打他走路好了。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赌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拓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只见他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种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沈放听那汉子一开口便说出个“赊”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赞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正思开口为他代付酒账却又怕唐突奇士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微微一笑:“记我的账。”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冰冰冷冷毫无谢意。小二见有人认账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子的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有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
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岁的年纪小鼻小眼长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鸡一般。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那汉子绑的票。那小孩被那汉子挟了一路一衣一脸都是尘土衣衫又破烂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只见他脸色白已喘不过气来。那汉子目光转忧迟疑了一会儿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坛酒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似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掌抚在小孩胸前用力摩挲了好一阵小孩身上那细细的肋条似乎都要被他揉断了。那汉子每揉一下自己脸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脸上却红润一分三娘在一旁低声道:“啊返照**这可是最耗精气的呀。”
那汉子的手却越来越快小孩喉咙中呼呼噜噜只是呻吟不断最后那汉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后拍了一掌吐气开声这一下甚是用力看样子真像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来。
说也奇怪那孩子却没事儿众人只听到他“咄”的一声小孩已“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青绿的痰来然后搜肠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阵吐一口。大汉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会儿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迹。
众人无不皱眉。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尽脸色才像有了些人气。那汉子难得露出了点笑影冲他点头一笑道:“六儿醒过来了辛苦不辛苦?”
那小孩儿很懂事地说:“六儿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汉子一脸温和说:“六儿伯伯要给你治伤了你这伤可不能再拖。治伤可能会很疼不过你爹爹既然那么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儿也不会怕疼的。”
那小六儿点点头接着说:“可是、可是那老头儿说你只要再动真气就会就会……”
他记不住下面那个词儿说不下去。那汉子却只一笑伸出手三下两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剥了下来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个又脏又小的身子光见骨头不见肉。浑身骨节处处处皆有一圈圈的青紫叫人怵目惊心竟似受过什么酷刑一般可只让人想不懂——会有谁对这么一个小小孩童下毒手?
众人不由都看呆了。那小孩用两腿紧紧夹着羞处有点不好意思却并不反抗。那汉子转向酒坛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却把双手伸进酒坛里面众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烧酒难道只是为了洗手吗?却见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已轻声道:“三阳真气?”像是并不确定。只见不到一会儿那坛子坛口热烟滚滚地冒出热气来随风飘散一坛酒竟似煮开了整个楼头都散布开一股酒气。那汉子这时才缩回双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呲着牙咬着嘴唇忍不住就哼了一声想来痛极。但他勉力忍着开始还不见怎样渐渐五官都皱在一起虽不敢叫但身子已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也冒出腾腾的热气像是在温泉中洗浴。那汉子偏偏拣他关节四肢上的伤处下手下手又极重满楼空气中都传出一股馊味还夹着腥气。那汉子的大手每一动背后伤处的血肉便不由一阵翻扭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胆小的人便不敢看。只见小孩身上酒气渐浓又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那汉子双手反复伸到坛里去浸泡如此反复多次汉子脸上金色加重双眉紧皱孩子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小小小脸上露出欢愉来。坛里的酒不上一会儿功夫怕已蒸去半坛小孩身上的泥垢也已在大汉手下一条条簌簌而落露出细嫩的皮肉来。孩子的小脸上气色渐渐红润只听骨节处一声声“喀吧喀吧”直响也不知是伤势好些了还是人已熏醉了。
三娘这时自顾自喃喃道:“原来不是青城三阳而是块磊真气。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行此**那么说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这半天、你都在说些什么?他是谁?谁又是他?”
三娘才回过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只觉像从前听人说过的一个奇客。”便不肯多说。
沈放又一愣他从没想过妻子居然还会有这些江湖见闻。
三娘却又皱眉道:“他如此伤势还冒险为人疗伤不怕内伤加剧吗?”因她又是喃喃自语沈放知她现在还不愿说也就不再问了。
有那么半顿饭的工夫那汉子才停住了手。等小孩子身上热气散尽他方给他穿上衣服。
他自己脸上却气色坏极像是伤势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创口裂开鲜血迸流。小二这时送上一大盘馒头几样色重味咸的北方菜和一碗细火煨的鸭子肉粥都是三娘在无人留意时特意吩咐送上的。那汉子看都不看送上给自己吃的饭菜一眼等那小孩喘过口气只捡那鸭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只听“咳”的一声却是那瞎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大家注意——本来书说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孙女来求座客讨赏钱的时候却偏偏被那汉子上楼岔开了这时也不好直接要钱扶着小孙女一座座地走去问:“客人想点一曲吗?”
哪个有心思听他的有的给两个小钱有的理都不理挥挥手就让他们走开了。走到沈放桌前时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箕里也才只有十几个小钱。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泪含怨地向那汉子处瞟了一眼——都是他搅得这一上午的书又白说了。只听那老人哑着嗓子说:“客人点一曲吧。”声音全是哀求之意。
沈放见他祖孙二人身上单寒这么个秋九月小姑娘身上还是单薄的花衣花裤。两人操的是山东口音想来是北方流落来的难民不由心下惨然便冲三娘点点头意思是要三娘打理。
小姑娘也看出这夫妇两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饭算有着落了怯怯地问:“客官想听什么?”
三娘说:“你会唱什么?”
沈放愣了下没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
那小姑娘说:“只有一些小曲儿。”
三娘笑道:“那就随便拣你喜欢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爷爷说了一声瞎老头便把胡琴拉起来。琴太旧了声音有点走调小姑娘的嗓子却还好只见她想了想等胡琴一个过门后便婉转柔嫩地唱了起来却是洛阳旧谣口音不纯想是逃难路上学来的:
春去也
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词中讲的是洛阳风光楼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阳那中州旧都牡丹盛地紫陌红尘游踪不断如今却尽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阵低叹。那边那汉子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姑娘清声玉振连歌三遍方才止住。
三娘祖籍江北闻曲忆旧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了几十钱都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万福谢了正要走开三娘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回来。
小姑娘愣了愣走回来只见三娘往她脸上端详了会儿轻轻摸了下又摇摇头说:“我当年也是这般年纪呀!”言下一声轻叹似是在回想什么伤怀旧事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钗来掠掠那小姑娘的鬓柔声问:“你妈妈呢?”
小姑娘摇摇头三娘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叹道:“也是个苦命人。”便将才从自己头上拔下的那根木钗插在了小姑娘头上口中说:“看你的头乱的把这个拿给你戴去吧这钗儿虽不值钱但还有点用。别、别轻易弄丢了。”
那根木钗看不出是什么木质的只是用久了相当光滑。样式也很普通三娘却似把它极小心般沈放不由微觉奇怪:一根木钗所值几何?三娘一向都是个爽快脾气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里唆的?偏那边那个大汉这时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那小姑娘头上瞟了两眼若有所思。
三娘又慎慎重重地认真嘱咐道:“这钗上面也刻了几句话儿——你认字吗?不认的话去找那认字的人认了也学着唱。以后……说不定帮得上你一点儿小忙可千万别弄丢了。”
那小姑娘万福谢了方才退开。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汉子拍拍那孩子的小肩膀问:“小六儿累不累?咱们又要赶路了。告诉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像已有了些精神摇摇头脆声脆气地道:“不怕!”
汉子颔道:“对别怕再有坏人追来了就看着伯伯杀坏人。今天早上伯伯杀了几个?”
小孩子不由一脸兴奋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
他说的是临安口音。
那大汉难得的一笑道:“不错四个你能数得清就说明你真的不怕。”
说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转到背后。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却只怕通臂拳的掌门何晓勇也没练到他这么屈伸如意的地步。三娘暗暗一叹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却见他把伤口上粘住的布条一条条撕开来——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长在身上了一般他这么一撕料来一定扯心扯肺、疼痛无比。
那汉子却面色不动依旧和那孩子平常说话背后早露出一大片伤处嶙嶙地透着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坛中余酒默运玄功不到一炷香工夫坛中酒气重又热腾腾地沸腾起来。只见他倒转坛口把酒从肩头直浇在那片伤口上“滋”地一声楼上众人“啊”的惊叫不由都心底怵。那汉子的唇角微微一动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劲烧灼伤口以免溃烂。众人还在惊讶那人却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见他行事奇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直说“杀了几人”可见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倾慕。见他站起连忙也起身叫道:“仁兄!”
那人不理依旧朝楼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几步。那人忽一转身回过头来目中寒光逼人依旧是一言不。
沈放便觉心底一寒却微笑不语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长袍指指那人伤口含笑道:“且免骇人耳目。”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那汉子看了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说:“本来不必。”
他顿了一顿方才接过横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谢一声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第二章短刀
吃了饭沈放二人在城里大车行雇了辆骡车并不多做停留便吩咐车夫向富春县去。讲定的车价是二两银子。沈放虽是个男人却不惯于这些琐事交道反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两人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避祸所以也就漫无目的。加上三娘虽是一个女子但生性脱略带的行李极少只一个包袱装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路上更觉浑身轻便。
坐在车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声知道说的是酒楼上赠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蓝绸夹衫与沈放换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结交这样的崎磊落之士我怎么会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抢在前面说不定我倒要先和他结识一番呢。”
沈放听了这话便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青山绿水一路上经过多是良田麦苗青青雨后如洗三娘见沈放高兴心里也觉轻快境由心生越觉得四周天明水净似这么青骡便车夫妇随和真仿佛人在画中游了。
正行着忽有一辆车从沈放这辆车后面过来。那车走得急一转眼就从沈放坐的车边擦过那车上的车把式向这边车上望了一眼扬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刚出的那辆车已走得不见了却听前方远远处又传来一声鞭响——应该还是那辆车的车夫抽出来的看来刚过去的那车把式是个好手离这么远声音还能传过来。那响声特异给沈放赶车的车夫听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丝笑意——这车夫长了一副老实面孔可能也是一时兴起只见他也扬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长长的乌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连打了三个结随着车夫手腕用力挥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连响了三声惊起一只飞鸟。骡子都竖起了耳朵脚步分明加快了起来三娘的手却在沈放的手中轻轻一抖。沈放不知她为何吃惊向她脸上看去只觉她面色有些苍白。
沈放体贴道:“怎么了?”
三娘摇摇头双眼却盯着那车夫的后背神色似乎有些冷。沈放见四周无人便伸手将三娘轻轻搂了一搂。却见三娘侧过脸来脸上的神气很是特异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可能有麻烦。”
沈放一愣,刚要问三娘却摇了摇头下巴向前面赶车的那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沈放还在疑惑却见三娘手已忽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然后收回像取了件什么东西袖子盖着也看不见。
过了一时前方车辙里有个坑车子颠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和三娘碰了一碰才觉不知何时她袖中已多了一块冷硬之物。
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来——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
他侧目向三娘望去一脸疑问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听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咴”的一声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扯开帘问:“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那几人本就已挡在路中间像生怕沈放的车跑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挂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
沈放一愣:还从没见过大车上挂这么古怪的一个旗的。旗上还绣了四个字道是:轮行天下。
沈放觉着那车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车旗子却像是才挂上的。
三娘像也一愣还没及问那几人为什么拦路却听对方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听有人问不自觉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
对面那人便面露喜色向前凑了过来。他手里摆弄着一对铁核桃只听得被他转得“咯吱吱”的响。三娘却叹了口气——傲之真是江湖阅历全无一句话就给人家试出来历了。
却见对面那四个人都不像什么好角色。一个极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子;另一个是扫帚眉细高挑却扛着一根白蜡杆儿;剩下两人似是兄弟都是铁青色的脸筋骨粗壮门神似地在那儿站着。四个人个个头戴一顶新毡帽帽子样式却说不出的古怪。那四人围成个半圆形把前面去路已完全遮住了。
沈放轻声问三娘:“是打劫吗?”
三娘摇摇头低声说:“不像。无论如何傲之一会儿你一定听我安排。”
沈放一愕结婚十年这还是三娘第一次对他说要他听自己安排。心里想:“三娘一向柔顺怎么今天对自己说话如此决断?”
却见对面中间那人手里拿了一幅画像正比着自己瞧。三娘见了那幅画便知无法善了了。那人逆着光透过纸背也隐约能认出画的笔迹沈放一扫之下已认出那画中之人正是自己。他精识书画只看那笔迹就知这画原是匠人描的看来还有底稿且已复制了好多份。稍微认真看了下沈放认出那笔意依稀是自己镇江好友顾祝言的手笔心中不由苦笑暗叹道:朋友——居然是朋友的手笔。
他也没想到朝廷会查访得这么急切。
两人只有下车却是三娘先开口。只见她先打量了对方一眼开口道:“几位大哥可是缺钱吗?我夫妇身上虽然所带不多但诸位要尽管拿去只要不伤我夫妇性命。”
见对面人沉吟着没说话三娘便卸下头上一支乌银点翠的银簪看看对方又褪下两只腕上的金镯子身子轻轻抖仿佛十分惧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后面了。口里这么说着她像止不住害怕似的反向前面蹭去她身材本就瘦削这么一步步轻微颤动更显得娇怯了。
沈放以为她吓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没抓住要跟上前却见她一只手在背后向自己轻轻摇了摇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在车上的话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目光齐齐盯在那金镯上那镯子本身并不重却是镇江府沈家的旧物做工精细扭丝镶翠一望就知能换不少银子。中间那个身材瘦长、长了一对扫帚眉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咳嗽了一声像勉强压下心头贪念干着嗓子说:“不敢。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劫匪不要钱只是来请人的。”
这回三娘脸上一愣问:“愚夫妇并不认识诸位呀——这请字从何而来?又在这么荒郊野外的你们主人是谁?有这么请人的吗?”
那汉子一脸恭谨拱了拱手说:“我们主人就是奉秦老相爷之命叫我们来请沈先生及乃眷到府上一会的在别处耳目众多只好在这里恭请了。”
沈放也没料到原来还是为吴江一词的那档子事——逃了这么远竟然还是没有躲过想想心下也不由骇然:这姓秦的一人竟然如此爪牙四布自己刚刚到了余杭他怎么就知道了?他自己倒无所畏惧只是,只是带累三娘了。
却见三娘已改了脸色作道:“我们相公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般画影图形的缉拿!竟然在路上拦关设卡了当真没有王法吗?——你们几位,是哪个衙门的?”
对面中间那人表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口中道:“不敢、不敢夫人就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我们这些跑腿的知道些什么都不过是赶车吃饭的苦哈哈也都是奉命行事——还不是从秦丞相那儿接的令我们也没那个福分只是我们当家的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据说沈放先生前几个月在吴江长桥写过一什么词万岁爷都知道了是秦老相爷想见先生一见就叫我们这个……这个来请了。”
三娘见对方态度还好面容转温点头道:“这还像话。”回头道:“傲之去是不去?”
沈放随口就道:“不去。”说完之后看看对方四人的架势已知去与不去早由不得自己了。
三娘却放软口气:“可是你看看这去不去还由得了咱们自己吗?”
沈放的脸便青了。三娘轻声劝道:“其实去了后只要相公软软脾气说不定也不会太糟毕竟沈家是江左望族加上相公之才在朝廷中也是有人知晓的。论人论事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只要相公随和些说不定那秦相爷还会赏识相公的才华就此青云平步了呢。”
说完她一脸浅笑地看着沈放。
沈放不由一脸怒色双眼直瞪着她道:“三娘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嘿嘿不过是为了吴江长桥上一词也没说什么他真的就想逼尽天下苍生三缄其口吗?士可杀不可辱。还说是‘请’叫这么几个车把式来还不是绑架吗?”
三娘又问了一遍:“相公你真的不想去?”
沈放摇摇头三娘却似面有喜色轻声说:“其实有好些事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说着抬头看看对面那四人又回头望望那车夫一脸诧异道:“咦原来你们都喜欢戴这样的毡帽余杭人都喜欢这样的帽子吗?”
给沈放赶车的那车夫嘀咕了一声不知在说什么。三娘已走近那拦路的四人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气暴去了也没什么好处别再气着秦相爷他老人家你们就放过我们这一马吧。”
她似是也觉得空口白话打动不了人心说着又褪下两只耳朵上的耳环在手里掂了掂——那耳环上镶有两颗水钻品质不俗加上那镯子与簪子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分量也就不轻了。
她说着就连那镯子带簪子一起要递给那个长着扫帚眉似能做主的人。
那四人的目光已被饰胶住可是奉的命令想来极严不敢违拗口里只说:“不不……这位娘子这个我们做不得主。”
三娘右手的点翠乌银簪去势却忽然加快将到那扫帚眉胸前时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声三娘却毫不手软手腕加力已深入心口。旁边那一对门神似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来三娘已左手一挥两杯耳钉化做两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双眼飞去她手法极准离得又近正中那人双眼。那人哀嚎一声惨叫倒地双手伸手去抠眼睛可是那对耳钉已深入脑髓他只抖动了两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同时右手衣袖一挥袖中不知有什么锋芒一吐另一名壮汉就见喉间喷出一蓬鲜血仰天而倒。最后一个胖子刚想上前三娘一只金镯已击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关寸”那胖子手一松手中铁锁掉下来正砸在自己脚上。他方痛呼之际三娘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个洞双眼直盯着三娘“扑通”一声倒下。
这一串动作极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三娘这么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已被这一串鱼龙变化惊呆了却见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边轻笑道:“相公没事吧?——我说有时候只要咱们不想别人还是强迫不了咱们的。”
沈放唇角扯了下想笑却木住了似的。见三娘说这话时正站在车辕边背对着骡车她一出手就杀了四人但脸上神色似乎依旧紧张。
她背后那给他们赶车的汉子似乎也在她刚才杀人时像沈放一样惊呆了这时还在簌簌抖。三娘脸朝着沈放说:“其实我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她和背后的那车夫两人已同时动。车夫是一支长鞭直往三娘头颈上套来三娘却并不避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适时用左手长指甲向那骡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骡子一惊便向前冲去那车夫的一鞭就此便也击空了。
但他也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车辕人已“腾”地飞起但还是晚了一步三娘一招占先岂容他喘息?左手之匕早已向他刺去。那车夫跃起得快但左边大腿上还是被三娘刺了一刀。他似绝没想到三娘怎知道他会对她出手一惊之下他便退一落落在大车另一侧要缓过这一口气再说。三娘却毫不留情团身一滚人已从移动的车辕底下滚了过去。那车夫落地时已然不稳更没想到三娘一个女流之辈动起手来竟有这么一股拼命的狠当下连退。三娘却偏偏攻他下盘车夫手中的长鞭又能远不能近徒然上下挥舞已威胁不到三娘。他正要弃鞭三娘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转顺势在他脚上一绕伸手一抖那车夫就已摔倒。那车夫倒地后去了伤腿的困扰又丢了鞭子反似无所顾忌了。他一脚铲地要绊倒三娘三娘让开也一脚铲去——她着的是裙这么一脚趟去裙摆在地面一扫登时扬起一大片灰来车夫双眼被遮。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动起手来这么毫无避忌的女子这时他已尽落下风又不敢闭眼。沈放只见满天的尘土三娘还在地上一脚脚铲去。自己不由紧张得把两只手紧紧攥住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去双眼拼命要看清但尘沙越来越大只见两个人影全分不清哪是车夫哪是三娘了。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学高手。忽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胜败如何有没有伤?那一刻只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个人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像一个温柔的情人似地蹲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该想到今日了。”
她说的很委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那车夫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这一战咱们还不知谁胜谁负。”
三娘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己不知彼我却是知己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杀了人后用后背朝着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的‘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到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她道:“你是……你是……”
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一扫完全变成了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点头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了声:“我不冤。”最后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人已整个软倒在地。只听三娘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是谁杀死的也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那叶老二似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口中喷出一口血头一垂死掉了。
三娘脸上却似没有什么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她回头前用自己一双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样子轻轻一笑笑了出来。
沈放见她一笑也松了口气但也真是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妻子竟然会武。三娘望向这边经过这一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似全不介意举起匕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上的反光然后把匕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别有一种爱娇无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口里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不理他的吃惊抬头笑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然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的追杀。”
沈放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变了——连自己结十年的妻子都有这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听林子里一片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好快的身手!”
两人大惊一齐向林中望去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啊。”
三娘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慨。
他冲沈放两人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余光照在这片短松林中。一地尸本已十分诡异却有一个人双眼视若无睹在这一片尸之间雍容揖让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那人还在笑吟吟地往下说:“真是天缘凑巧学生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起程晋谒秦相爷去如何?”
三娘这时才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
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库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罗。
三娘这么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文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老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渴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才传来听说沈兄夫人竟有点像当年以一把匕叱艳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线报所说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憾。”
然后他冲三娘微一颔便不再理她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临京辅何!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知道他惯于做假冷淡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像是很瞧不起女人般还是不理她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道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已知道无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文亭阁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径做上官了近来仕途可算顺利?”
她言下一片讥讽。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一片凛然文家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况这人还是有数高手中的一位这一关真不知闯不闯得过了。
文亭阁果然脸色一紧冲沈放作道:“先生携眷在临安城外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四五难道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已一声尖笑道:“王法?亏得秦丞相原来认识这两个字!他惯于荒郊迎客客到后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阁这时方看向三娘口里冷笑道:“荆三娘巾帼英雄不让须眉自然可以代沈兄做主。但你让沈兄这么个彬彬君子谦谦宿儒难道也一辈子同你餐风宿露亡命江湖——荆三娘真把当年漂泊江湖的滋味都忘了吗?”
三娘身上轻轻一抖想起自己年轻时十步杀人千里避仇霜晨雪夜卖艺糊口的事心底不由一阵灰冷心道: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傲之傲之他一向处境平稳那种日子他过得惯吗?
她不敢向沈放看去双眼一直盯着文亭阁那秀秀气气的双手。忽觉得自己一只手掌已被沈放握住耳边听他轻声道:“三娘你来做主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要你说的我跟你走。”眼中不觉就模糊了。
她知文亭阁非到不得已也未见得愿意和自己动手轻易开罪蓬门中人。便向文亭阁冷冷道:“好那你先容我问问我家相公是想和我走还是想和你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难保他没有他自个儿的想法。如果他想随你走大车店叶老二的命自有我担着不干他一丝一毫。”
果然文亭阁遥遥颔似是也不愿为一个叶老二惹上一个三娘这般的敌手。
三娘拉着沈放退了两步转头轻声说道:“傲之咱两人分开走。我先缠住这厮你骑骡子先走别等我。你走了之后我再谋脱身记住这不算撇下我独自逃命。姓文的这厮武功极高我全没有胜他的把握。十天之后咱们在铜陵府外困马集相会到时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凤阳‘眉楼’找一个和我有同样木钗的姓顾的人她会接应你的。到了那儿……你就应该是安全的了。”
沈放只说了声:“不……”
三娘已阻住他道:“听话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
沈放还想说什么却见三娘忽然大怒翻脸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叶老二你便没事了吗?小人!孬种!你要腼颜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辈子不再认你是我丈夫。咱二人从此一刀两断相逢陌路我荆三娘算认错了你这个丈夫!”
她是要旁人以为沈放说“不”是不肯随她走。说着她就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正滚在泥中滚的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块衣袂扔给沈放说道:“咱俩今朝割袍断义。”说着就去割车上套的骡子的绳索。她知文亭阁多疑多虑自己这一番做作未见得骗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给他思虑的机会。
文亭阁果然就在那边看着她怎样表演却见她抬腿一脚直把沈放向自己踢来。文亭阁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妇是否真的决裂忙侧身一让这时三娘已回身三下两下割断了那骡车辕上骡子身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骡背要从文亭阁身边疾冲而过。
文亭阁犹在怀疑见沈放被她一脚踢得很重那浑身泥水也是不假。又见三娘翻身上骡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且也知道荆三娘当年在江湖上的声名不想惹她多生是非侧身由她冲过弯身去扶沈放。这时三娘已冲出十余步文亭阁忽听背后三娘一声大喝:“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见你自毁名节!”一回头便见她从骡背上掷出一柄飞刀来直向沈放射去。
文亭阁一愕犹道有假却见那刀转眼已飞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拨去。他手一触刀柄就知错了那刀刀刃虽寒光闪闪却分明只是锡纸制成。他已不及细想一掌已将那刀柄拍散只见一股烟雾就散了开来。好个文亭阁遇乱不惊情知有毒左手依旧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疾退。
哪知他左手扣了个空却见三娘已飞出一根软索将沈放拉起直拽向骡背。她左手并不停连三枚飞针把剩余的一头骡子和拉另一辆车的两匹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阁再追。间不容之际还射了一柄飞刀直奔文亭阁后背。文亭阁只觉背后一凉他反应极快忙身子一缩伸手兜住一棵树一悠就悠了出去把那柄飞刀让过他也借这一悠之力扑向三娘。
三娘手中的飞刀却向他连连射来文亭阁一一避过。避过后但觉背上冷知道先前那刀还是已将他后衿划破了。虽未伤肌肤但文亭阁也不由暗呼一声好险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下更怒。
三娘一打骡身骡子又向前蹿了一箭之地但毕竟是一骑双乘跑得不快。文亭阁眼看追之不及忽然立定伸出双指捏住嘴唇撮唇一啸。他声音才出三娘就知不对这分明是内家的“以声克敌”之术。文亭阁功力不够伤人不着但吓倒这头牲口还是绰绰有余。果然说时迟那时快三娘跨下骡子已然闻声一振身子就像筛糠一般抖了几抖。
三娘知道文家的“回波啸”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能容他再毁了这匹骡子那样的话只怕一个人也走不了啦!
她决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说:“傲之还是得你先走。”
说完她双腿一松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已扯下一片衣襟就势塞进骡子耳朵里右手一按鞍身人已跃身而下更不停留人已反攻文亭阁不容他再出口啸叫。
她用牙将散开的头咬住手里一刀险似一刀全无客气口中叫道:“傲之快走。”
文亭阁因要换气失了先机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还手。沈放却并不就走倒回身来救三娘。那文亭阁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手来?见沈放带住骡子在自己身边兜圈子她一咬牙更无一语伸手便向骡子屁股刺了一匕叫道:“抓紧。”骡子“咴”的一声痛得惊了两条后腿人立了一下便沿路狂奔而去。
三娘这下才心里一松知道文亭阁绝对追不上了。文亭阁得空也就能腾出手还击。他用的是一把扇子虽未展开却已封住三娘的一双匕他说道:“我这扇子有抽、点、拍、打、刺、削、展、抹……一共十六路荆三娘你当真还不识相住手?”
三娘不答只管狠命厮杀。文亭阁却并不着慌依旧斯斯文文笑道:“荆三娘我也真佩服你这舍命救夫的举动。但别以为沈兄他一个人跑得了你也没想想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三娘闻言一惊侧目望去眼看沈放骑着那骡子就要冲出树林林边树背后忽然一声不吭地转出两个公人一个抖着铁链另一个手持铁尺。持铁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那骡子头上。那骡子负痛惊嘶一声人立而起这一下突然当场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骡子空着鞍瘟头瘟脑地跑开了沈放却摔得不轻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那两人已慢慢向他身边逼去。
文亭阁这时反缠住三娘不让她援手。三娘连下杀手却知以文亭阁武功自己要救沈放只怕当真无望了。
她也当真果断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后一福到地软声道:“文先生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拙夫我随你回去应命就是了。他只是个迂腐书生你拿住他又有何益?”
文亭阁只摇摇头。
三娘脸色一变厉声道:“否则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时只要我荆三娘一口气在在这世上一日就叫姓秦的奸贼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宁!”
文亭阁见已占上风更不怕她威胁冷笑一声道:“你还想走?有那么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门’中的人你就已纠缠不清。哼哼还不用我文某出手。一向听闻荆三娘大好手段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你不必虚声恫吓我只带了这两个公人来三娘何妨把他们连我一齐杀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
他想起适才险遭三娘一刀暗算不由心下愈怒表面上却装得更加悠悠然眯着眼展开那把铁骨扇细声细气地念绢面上的诗句:“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信感伤?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神色间倒像谆谆教诲循循劝诱一般。
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真的只带了这两个?”
那声音低沉如沉雷闷鼓一般。林中人齐齐抬却见左一株大松树的枝桠上卧有一人他一扬手两枚松果飞出文亭阁身后两株大树背后就传出两声闷哼又倒退出两位差人来人人头上都肿起个大包。那两枚松果去势极奇竟能绕过松树击中后面的人足见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阁喝道:“来者何人?”语音未落树上已有一人如巨石之坠直向那树下砸来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个差人肩上只听“喀叭”一声那公人双腿受力不住登时断了痛得昏了过去。那落下之人双腿骑上他肩时趁势便向后一仰一头已碰到另一个差人头上。他的头如铁锤一般那个公人哪受得起?登时也撞晕了然后才见他立住身身高势雄凛凛然不可犯。三娘这才认出正是自己酒楼上遇见过的那个汉子。
文亭阁脸色一变双手一拍身后才退出来的两个公人已与他成三角之势把那来人封住。那汉子哼哈一声仰看天全不在意双腿立得如渊停岳峙。文亭阁一咬牙扇面一合点向他双眼。那人并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只铁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阁先觉胸口一空四周却忽有压力传来沛然浩荡无可抵御极似传闻中号称“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
他便隐约猜知来人是谁当下不敢硬拼忙伸手去拨。与那人掌缘才一碰文亭阁就身形一晃退后一步。文亭阁目光一狠那汉子又是一掌击来文亭阁不敢怠慢沉腰蹲马双掌接住“砰”地一震这一回他却蹬、蹬、蹬一连退了三大步。那汉子绝不姑息第三掌又至文亭阁这时背已靠上一棵大松树。只见他脸色由青转黄吐气开声也勉力推出一掌这一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半晌才见文亭阁后背松树一阵摇晃落下松针如雨。
文亭阁口角噙血十指肿痛那汉子看他半晌冷声道:“接得我三掌算条汉子了且放你一马——还不给我走路?”
文亭阁呆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过此等侮辱?面皮紫涨了好一会儿才猛可里一跺脚恨道:“耿苍怀、耿苍怀、你好……你好……”
那个被他称为耿苍怀的人双瞳一缩冷声道:“你还不走?”
文亭阁脸色一暗一招手一脸恨容叫来那两个未受伤的公人背起地上的伤者转身退了。
他们将将走远三娘已过去扶起沈放。只见他颊上颧骨处一片青紫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另有草屑满头十分狼狈。
俩人同时看向耿苍怀正要过去谢谢那恩人无奈俱是身上乏力。
却见那汉子冲沈放盯了几眼然后第一次眼中微有笑意地看向三娘开口道:“布衣未敢忘忧国你们很好很好。”说完抱起树杈上那满面病容的小孩魁伟的身子一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放二人也情知大恩不言谢要留也留那汉子不住。
好半天两人定过神来。沈放靠在一棵树上一手拉着三娘的手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草屑低声道:“苦了你了三娘……”
然后轻声一叹:“只怕从今以后咱们就得流落江湖了……”
说时他一脸伤感。
三娘却摇头笑了笑道:“只要相公不后悔我苦了什么?”
顿了下又说:“我倒觉得若整日局促在镇江一隅书斋墨舍皓穷经才是真的有负了相公胸中抱负。相公平日所精研的粮米兵革之学反倒是没了用处。”
随即她脸上忽现出一阵神往悠然道:“以江湖之大未必没有一二奇行逸志之辈肯与你我折节下交那时相公也未必不能一酬素志小展才略于天下。”
——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气不由也心怀一畅。握着她手放眼前程。只觉若果能如此有妻如此又何必金紫加身二八罗列?尽足以称慰平生了!
第三章雨驿
江南的雨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来了的。来了以后便绵绵不绝眉边际萦绕不止。沈放看着三娘骑在花驴上的身影才知“风鬟雾鬓”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开始只潮潮的像只闻得着、看不见。渐渐却霪霪不止有些寒凉惹人烦乱。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时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重新上路时荆三娘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把那头余杭大车店的青骡卖了换了一头叫骡和一头小花驴。他两人并骑而行放心肆志只觉沿途所经风光无限。
沈放问过三娘一遍去哪儿三娘不答。他再问时三娘方露齿一笑道:“淮上。”
两人一路北去沈放见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阁追上来吗?
那三娘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阁这个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内里却心高气傲一击不中耻于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场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还有他自己的规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说得这么厉害怎么会被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一言不地赶跑了?”
三娘摇头叹道:“当今世上气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苍怀的又有几人?能在他面前来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当不凡了。”
沈放点点头想起耿苍怀的默语豪情不由心中一阵激荡。又想起三娘那日舍命相救自己更是满怀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三娘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内温存自己轻俏一笑一拍花驴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说来好笑——两人结十年虽一向胸怀坦荡相敬如宾但心中却绝无似这几日路上的小儿女情态。一番变乱倒似把两人都变年轻了。三娘对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却很少如今日这般把他这么又羞涩又温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觉得自己算爱重三娘的了却没似现在这样看着她一搔一扬眉心里便浮起一种怜惜的感觉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颤——这种感觉真的该珍藏一生一世。
晚上两人住了店后油灯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一动不动地相互看着。虽然知道从那日刀头舔血之后彼此就等于缠上了无数的烦恼——大车店的追杀秦丞相的邀访今后在这扰扰的江湖中只怕再难得一天的安稳。但只是那么静静地把彼此看着似乎就已觉得岁月静好此生安稳了。
这时沈放见三娘已跑到前面一拍骡子快步追上却找不出话搭讪道:“真没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这么熟倒真是个老江湖了。”
三娘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两大快事——这前一句已经让给你了后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谦。”
没想这场秋雨越下越大两人行至铜陵外困马集时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马集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两进。只为前面几条溪流暴涨加上道路泥泞众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条窄路便断在了这里。
这条路本不是什么正经官道只因为近所以还有人走。客栈本来就小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烘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雨停。偏那雨硬是下个不绝。日子过得太闷这些来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骂老天爷的话自然也千奇百怪听来也算长日里的一乐。
沈放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只好打地铺了。这天见雨依旧未停沈放心下烦闷向暮时便向店家借了一双木屐一把油纸伞出门野望。离店数十步有一个土丘沈放就登上那里极目远眺。只见草色苍黄雨脚如麻心里不由忽忽就有了种苍苍暮色起中原的感叹。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有**辆镖车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一共二十几个趟子手跟在后面趟在泥地里。车队拉成了长长的一排赶车的都是老把式可车轮还是不时陷进烂泥里。好在那二十几个趟子手都十分精壮是正当年的小伙子便费劲吃力地把那车子再拔出来。这些小伙儿们家教倒好虽遇到这么个鬼天气并没有大声咒骂只默默使劲——否则像店里的客人一样这么血气方刚的二十几条嗓子一起吼起来想来定会十分壮观。
那队镖车距离小店也不过千余步了可这么短的路程还是有车子接连陷进去了五六次一辆停下前后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车辙足见镖货的沉重。
沈放远远看着他们进了店里。想来他们这条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们都认识一到门口店家就出来招呼个不停。沈放又站了一会儿见四周景色渐渐模糊也就趿着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门口就现门的侧柱上不知何时已拴上了头骆驼。那骆驼好瘦小店门脸本就破烂那头骆驼被拴在这里越显得毛色苍黄。
只见它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肮脏背上只有个单峰软耷耷地垂着也不知多少天没吃饱了身上也全不见鞍辔。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显得四个蹄子极大。一双眼半垂着邋遢狼狈。
江南本来绝无此物只偶尔有关外人骑来不由人不当个稀奇看。店主的两个孩子就围在门口的雨地里不肯走开真是“看到骆驼认作是马肿了背”实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好奇绕着它转了两圈多看了几眼。店里帮佣的是个爱说话的见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这个稀奇?真别说我在这条路上也帮忙了二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东西算长了回见识。这牲口骨架子这么大一次怕不能驮上好几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怕是那店伙说得不错。
那店伙说着却皱眉道:“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儿也不吩咐一声到底喂什么呢难道就尽它饿着?只说有酒给它喝两口可料呢?怎么也算个‘远客’到底叫我怎么喂?”
沈放无心听他嗦走进门看见店家还在应酬着那群保镖的呢口里正不住地在跟那几个走镖的镖师赔罪:“实在对不住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里都住满了。您看这怎么办?只有委屈几位年轻兄弟在这前屋里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个盹吧。小人两口儿也不敢睡且在这儿侍候大伙儿有什么吩咐可以立马招呼到。这么就腾出了一间屋可以给秦老爷子和两位镖师歇。——秦老爷子您看怎么样?委屈您众位了我说着都不好意思。”
众趟子手都正在洗脸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细致亲手绞手巾递给他们。两个镖师也不多说话只等那秦老爷子吩咐。那秦老爷子一望是个干瘦的老人一张脸上皱纹如刀切石刻满头的花白头可精神头十足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年纪。只听他说:“就这样吧出门在外还能讲究什么要讲究就在家里别出来了。你先弄点儿饭来再多来点儿牛肉伙计们也饿了先吃起来再说。”
店家忙应着——暗想这趟镖居然由秦老爷子亲自出马可见非同小可。
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问只暗暗算计起这近五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这老镖头亲自出马可见押的镖货之重。这么想着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那前厅本是个穿堂秋凉寒重店家便生了个火塘。火不算旺难为店家还留有干柴。但柴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里便熏得都是松油味。门口挂了个棉布帘子用做挡寒。正是掌灯时分众客人无事可做除了倒头闷睡的大多都凑在前堂里坐着自己说话听人说话解解闷。
点菜吃饭的占了桌子不讲究吃喝的都是一条条凳上坐了或靠墙角或围着那火塘随便吃点什么。沈放见三娘也在右边较僻静处占了张桌子便走过去笑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桌上已点好了几样菜:一碟干笋、一尾鱼、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在这样的店中有这几样也算很不错的东西了。又都是沈放爱吃的所以沈放一见之下虽是羁旅之中心里也不由暖了。
三娘低声笑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江湖多风雨仔细听人言——这是我师傅当年教给我的江湖口诀。如今咱们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出来坐坐一来听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哪条道能走哪条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么不利传言;二者也好叫你这个彬彬君子尝尝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广厦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说笑当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火塘边坐着祖孙俩儿正是前日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个说书的瞎老头和三娘送她木钗的那个小姑娘。两人身上穿得单薄又湿透了正在火堆边瑟瑟地烤着。沈放一奇当真天涯何处不相逢——他们俩也来了。
三娘叹了口气:“你也认出来了唉这些难民也真可怜大概在余杭又混不下去了刚才是跟着那队镖车一起进来的。”
说着一指——镖局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刚才就是他把那快累坏的老头儿搀进来的。
沈放“哦”了一声随眼四处望去却见靠店门口的一张油腻的桌子上正趴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还放了个布包袱想来大概就是店小二说的那头骆驼的主人了。他人像是睡着了脸埋在胳膊里全看不见只露个侧影人看上去很瘦,是那种很标挺也很标准的身材。腿上溅了不少泥点像赶了不短的路。他人虽疲倦看起来还是有一股精神气儿。装束有些像关外的人只不知为何要到这江南来。他黑衣的质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当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让人全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门口的土丘上那么久怎么就没看见他进来也没看到他从哪条路上来?他这么想着就收回眼心里却无来由的忽然一乱只觉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一种兴奋和似曾相识的地方并由此而来有一缕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沈放不由不自觉地回头望去只见他黑衣的领子与际之间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颈柔韧坚挺颜色特异肤质也极为细腻叫人一见难忘。那是少年人的脖颈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坚执与娇嫩。三娘也注意到了轻轻地说了声:“我也觉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来是关外人也不知南方这么乱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塞外不是很好吗?你还没看到他那头骆驼生得好是奇怪……”
正说着店主走了过来赔笑请他们把桌子再往边上挪一挪原来是要给镖局的人腾地儿再安上三张桌子。沈放他们也就让了。一时店内越人多座少别的桌上便多有三五处客人杂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妇虽衣着平常却一个彬彬儒雅一个容貌如花也就没有什么人挤到他们这张桌子上来。
奇的是那少年那张小桌子上也没人拼台可能因为他是骑着骆驼来的来路颇奇怪叫人也就凑不到他身前。
镖局的几辆马车这时都已赶进后院安顿好了。有四个趟子手专门守在车里面吃喝其余的人都满满地坐在这前厅里他们也都饿了但挺有规矩不像别的桌上一叠声地催着上东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镖局。他一生很少有机会和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打交道这时仔细看去只见他们桌面上插了杆小镖旗吃饭时也没忘了这招牌。只见镖旗上面用金线绣了一条金龙龙有八爪下面用红线绣了五朵红云再用黑线挑刺着“临安”两个字。绣工十分精致可见镖局牌子不小。三娘喃喃道:“临安镖局临安镖局……那就该是传说当年‘泥马渡康王’时护驾有功后来皇上钦批的号称‘江南第一镖局’的临安镖局了?掌局的不知还是不是鹰鹤双搏门中的龙老爷子。听说他们这十几年都没出过什么事了——这是批什么货要这许多人来押?”
沈放知她江湖见闻极丰笑问道:“怎么我们的女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扑哧”一笑:“你是想说女强盗吧?”
说着仔细打量那张桌子。她看起人来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无意其实把对方人人都已看了个透。嘴里轻轻念着:“啊一共有三个镖师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刚出师的还看不出什么来另两个一个是练铁掌功夫的一个是五虎断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说给自己听对三娘不由更是又惊又服。三娘这时悄指着那个花白头的老者道:“看到没有那头花白的老头儿他大概姓秦——你以为在秦稳口里抢食是好玩的?这老头子当年纵横江湖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当真怕只有龙老爷子才有这么大面子能请得动他做副总镖头。你再借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动这趟镖货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总镖头?临安镖局?——这镖局叫临安镖局倒真是个好名字。唉——临安临安临时而安。可叹那班达官显贵当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压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镖师护院自保妻子却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镖保得再好又有何用?当真不过是临安临安苟且偷安罢了!”
他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且中间隔着数座人声又吵却见镖局那边已有两个人望过来。一个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个却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小伙子眼中隐隐透着不高兴姓秦的老者却神色不露直盯着沈放看了两眼。沈放一愕三娘轻声笑道:“知道他们的厉害了吧?”
说着三娘冲那边点头一笑道:“诸位勿怪我家相公书生议论你老师傅恕罪。”
她声音清脆虽不甚大但有意说给那边听的在场的人大多都没听见那边人却听见了。那为的老者却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当这位先生所说的原都不错只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了养活妻子也是无奈的勾当。”
这一下沈放可是大惊。相隔颇远沈放却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就像响在自己耳边一样仿佛就是站在自己这张桌子边上说话。侧目四顾旁边人似乎都并未听见心下更觉骇然。却见荆三娘神色不动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开。那目光交汇之际似隐隐有剑光石火迸出连沈放都看出来了。然后他们两人就各自回头谁也不再理谁。过了一会儿三娘才轻声“嗤”笑道:“他露这手功夫是给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进门就盯上我了难道我的脸上有贼字吗?”
沈放不由也一笑想起三娘气质不俗就是平常人也会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稳重虽和三娘夫妇和谐也不好意思贫嘴薄舌只一笑就算了。心里也搞不清他们这些江湖门道。
正说着忽听门口帘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进一个人来。好一个壮大的和尚!只见他提着一把铁禅杖想是走得热了敞了前襟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湿了紧粘在身上。脸上狮鼻阔口双眉横拧偏又穿了件杏黄色的僧袍。那颜色就穿在女孩子们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衬得越凶煞。
那和尚一进来就要酒又冲镖师座上看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满意一连恶声地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会儿工夫又把那边座上镖师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轻蔑。这时店主才赶了出来。那和尚叫道:“给我拿三斤烧酒三斤牛肉来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应了打量着要给他安插个座儿随口顺势说:“大师傅要吃饭好说但要住宿这店中可已满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连忙就把该说的都先说了省得一会儿那和尚弄脾气这也是开店人家的乖觉。
没想那和尚却似脾气挺好并不在意。他又望了镖局中人几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还要看着几个龟孙子呢。”
说着他嘴里喃喃道:“龟儿子们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点就赶不上了。嘿嘿叫和尚我这一阵疾赶。”言下毫不掩饰一腔敌意。
镖局中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神色一怒似想接话。镖局桌上诸人也齐齐变了脸色。这时却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们一眼便不由都低头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都吃了一惊:难道这和尚竟是强盗?心里又紧张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个人呢还只是先来探路的。不过看他这架势有他一个人麻烦似乎就已够大了。有谨慎的便担上心来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见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心头焦躁骂道:“老子今天霉运碰上这瘟雨不说好容易找个店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忽见门侧暗处有个黑衣服的少年人独占了一桌正趴在桌边睡着。他不由分说便走上前嘴里嘀咕着:“这么多人你凭什么就一个人一张桌?”
说着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说话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动山摇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后他才话道:“你小子凭什么一人独占一张桌子!”
那少年当时就被他这一拍惊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看见的人不由都心中一赞只见他淡褐色的皮肤上生着削挺的五官搭配匀称眉峰挺秀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黑衣格外齐楚。江南秀丽人物本来多有但从没见过如这少年般风神的。也不能说他多漂亮只觉得他的神气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却看都没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拨弄去要他让个空地给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劲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轻一下就被他踉踉跄跄地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和尚已经坐下见他被推成这样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口里喃喃着:“***你怎么这么轻我也还没使劲儿呢……”说着就望向那险些被他拨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就呆了下众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满店中人也都呆了。那少年进店时座上还没什么人进来后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所以也没几人看到过他。这时他被和尚一拨正拨到盏油灯下那灯亮真把他照了个纤毫毕露。——让人第一眼难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细腰窄臀只站在那儿那脖颈腰眼便无一处不让人觉得好仿佛恰到人心里。多有人还没见过这么细生的哥儿有的便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满。心想:人家又怎么招你惹你了?一上来就险些给人家一跟头。那和尚也一搔自己头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儿!***和尚又莽撞了。”
众人见他憨态可掬又觉好笑起来。店家已去找来张小桌子远远离开那和尚放着怕惹事请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着到了那桌上后又趴在那张桌子上睡着了。
众人一回神才听有个小姑娘嫩嫩的声音说:“爷爷就这两个馍馍了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却是坐在火塘边烤着湿衣裳的那瞎子祖孙俩儿。
小姑娘手里却只有一个馍左手拿着右手装着也拿了一个。把左手那馍馍递到她爷爷手里说:“爷爷这个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头有些疑惑问:“中午不是只剩下一个了吗怎么又变成了两个?”
却听那小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数错了这包袱底儿还藏了一个。”
说着装着自己已咬了一口还“呸”了一声说:“爷爷我这个有点馊了。”众人才知道原来她因干粮不够只剩下一个馍馍怕爷爷不肯吃要哄她爷爷独吃的不由看得眼中一热。
那瞎老头这才信了方开始吃自己的口里犹在说:“小娃儿家别太挑剔粮食种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兴吐啊。这是今天的明天还不知有没有的吃呢。”
众人看那小姑娘虽幼却如此孝顺心中不由都暗暗感叹都在思量着帮她一餐饭。那边和尚也看见了搔搔自己脑袋喃喃道:“他***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吓了一跳和尚已大声说道:“还不快给那小姑娘爷俩个送几个热乎乎的包子?要肉馅的再加上几块风干牛肉给他们包了路上去吃还要两碗热汤快点!”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么怕老子不给钱?”店家忙点头下去了。众人先见他相貌丑恶行动粗鲁本甚讨厌没想他却是个好人。小姑娘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来谢了想来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别的什么眼里悄悄流下泪来。
这时外面的雨越没紧没慢地下个不停有好一会儿工夫才听见又有人牵着马骂咧咧地走到门前。店家忙迎出去系马只听得外面那人说话声音尖尖的口气里趾高气扬。一掀帘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穿一身绸裤褂官府家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当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见他神气骄躁往店里面扫了一遍。如他所料并没有什么官爷便露出一脸不屑。
及看到镖局那桌愣了愣却似认识抬手冲那姓秦的老者作揖道:“秦老爷子您也在呀?”
那边秦老爷子微欠了欠身答道:“来管家也出来公干?没在家侍候万俟大人?”
那人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什么正经管家秦老爷子这么叫可能只是为了好听。那”来管家“听了果然一脸喜色一边跺脚上的泥一边说:“可不是为了一个老不死的瞎子和一个小不死的丫头万俟大人吩咐下来叫我知会各府衙役缉拿弄得这大雨天也不能清闲。”
他这几下脚跺得很重泥点有的就溅到附近几个坐矮凳子人的脸上。被溅上的人见他如此气势也都不敢吭声只好忍气认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点点头便不再多话。
——那边那祖孙俩从他一进来就吓得瑟瑟抖生怕他看见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小里缩。可就这么大间屋子两个这么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里去?
那来管家一转身正看到他俩当下脸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说哪儿都找不到你们两个不知死的奴才——原来你们两个讨饭的躲到这儿来了叫爷们好寻!乖乖地给我坐着等我吃了饭跟我走。害得爷们这么大雨天被老爷派出来穷跑有的落你们呢!”
那小姑娘握着爷爷的手泪珠儿早就在眼圈里打转儿这时忍不住惊吓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张小脸吓得白眼睛通红十分可怜。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不好开口。那姓秦的老者见那小姑娘可怜刚想说话那个“来管家”已觉察先冲他道:“这是我们大人亲**待下来的事。”
秦姓老者叹了口气也只有不言语了。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乱了半天好半晌才打点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孙俩才猛地想起点什么喃喃道:“你个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看着重量不过两三斤却打造得极为细密只见下面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了。他夫妇二人在镇江就已久闻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这家人大概就是万俟家的。那刑具也当真新奇得前所未见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本要开口说话秦老爷子这时却盯了小姑娘头上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一愣低声急道:“师伯他们好歹是跟咱们车队来的也好可怜。那小姑娘又孝顺你给求个情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头却依旧摇头。
小伙子还待说什么。
那老者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轻声道:“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躲直缩那人还是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奴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如何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里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
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做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他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臭名昭著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道:“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齿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儿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像又陷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之深。
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以想像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赔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携我俩到他们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担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众人多有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带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着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拼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
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儿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山啊、水啊、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极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记自己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地鼓掌笑呐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那白脸无须的宋官也在陪着笑。我听那个金官用生硬的汉话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就有人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我好高兴呀。那金官又转脸对那面白无须的宋官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听说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见别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涨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唱得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简直比唾面自干还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唱了。”
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就闪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向他的脸来管家闪不开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被打掉的牙来。他这种人最服狠这时没人撑腰干瞪着眼却也不敢吭声了。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退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爷爷就带我逃到南边了。日子过得还是苦但没见金人打汉人了。我们先在余杭呆了一阵儿可汉人还是要打汉人的呀!我们还是到处受欺负。后来爷爷说:‘走咱们进京吧。’十多天前我们就到了临安了。临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贵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来我我可认出他来了。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还有一个姐姐是侍候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老爷就是那个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楼灯很亮我认得他的。他看见我进来就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怕他知道我认出他来就不敢说话爷爷觉我在抖便问我:“小英子你怎么了?”我不敢说。那万俟大人眼盯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的。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他在临安一向人模人样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时的丑态说出去?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忽见前面那个姐姐走过来了她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指着点心说:‘你们多吃一点儿吧。’自己却不走看着我直叹气叹得我心里毛便悄悄问那姐姐怎么了。她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不一会儿来福就要来了他现在正打灯笼送万俟老爷回衙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
“我吓坏了我和爷爷虽到南面不久但也听说进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的。我说:‘那我们逃吧。’那姐姐说:‘你们往哪儿逃那是白费力气怎么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说他叫我来就是要看住你们的。’
“我和爷爷没有话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她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平平常常的木钗都不解那女子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说:‘能让我看看吗?’她声音都有些抖。我让她从我头上拔下这根木钗来只见她摩挲了好一会儿好像很激动仔细看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好像打定了主意脸上一片光彩。她本来脸上脂粉太多我觉得不好看这时忽又觉得她好看了。只听她轻轻说:‘没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
说着她学着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座中有识得字的人知是秦韬玉的一诗名叫《贫女》的想来被刻在木钗上了却不知这四句刻在那儿到底又有何含义?沈放看向三娘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烛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后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里后窗打开把桌子上的东西搞乱又跑出去把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走回来便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丝绸被子我怕弄脏了不敢上她却连鞋都不让我们脱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说:‘快点藏进去要不来不及了!’我和爷爷忙藏在被垛后面。等我们藏好后听她一面理着被子一面说:‘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后门对街的镖车就要走你们好好去求求他们带上你们俩。他们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肯了你们逃不逃得出去就看这一下了。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别出声记住记住。’然后她最后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说着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
小姑娘一指那来管家:“他就来了!”
她本来很怕这人这时语音却忽变得尖锐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脸色微变。那小姑娘指指那管家说:“他他一进来就逼问姐姐我和爷爷呢。那姐姐说她刚进来没看见啊。他皱皱眉看看后窗又出去看看后院门喃喃说:‘两个老贱种、小贱种可精得很又得麻烦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来指着那姐姐说:‘一定是你把他们放了!’那姐姐一听声音就变了说:‘来福、你上次逼我我没从你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现在再想从我也都来不及了我和老爷说不怕我们老爷没有木驴给你骑!’”
众人一听木驴二字神色都一紧那是古时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简直不是人想出来的。那小姑娘明显不知木驴是什么接着说:“我见姐姐脸都吓白了来福还在说:‘那今天你看怎么样啊?’那姐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她还是只卖艺的清倌人。只听她忽说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儿。’我吓得身上一抖以为她怕了指出我们了却见她是指着门外的。来福一回头我见那姐姐脸上冲被垛这边笑了下抓着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轻声道:‘我死也不会屈污于你这种奴才之手的。’我吓得差点儿没叫出来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烂了。我看见那姐姐在地上还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脸上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晦气。’照姐姐身上踢一脚就连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气的。”
三娘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的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脸眼中的泪就甩掉了。沈放见她眉目间一抹英煞寒人心胆地看了那来福背影一眼便知道无论天上地下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怒得比众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来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来管家脸上肿起一片一口又吐出几颗牙来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么又是婊子了真的做你娘你还不配呢!生出那万俟的女人怕才是个纯婊子不然怎有这样杂种!”众人只觉得他打得解人之恨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那一桌子一共有六个人说话的那人话一落地便把外衣脱去露出里面一身公人服色是捕快装扮。紧跟着他后面的四个人也站起来脱去外衣同样公人服色。后站起的四人一脱掉罩衣就一跃过来分四角把金和尚围住了。先说话那人冷声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儿龟缩着!原来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兔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汉子好爽快!”
说着就看向自己适才坐的那张桌上。那张桌子上却还坐着个人他在屋中还戴着斗笠笠檐压得极低加上灯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却盯着他望去轻声对沈放说:“傲之这人是个高手。”
沈放一愕却见那戴斗笠的人听了金和尚的话忽然插口道:“你宰的?总得有个缘由吧别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言下似乎给金和尚还留了一步之地。
他说话不疾不徐仿佛出入过千军万马的气概连金和尚的气焰也被他压得一挫。但他那话里官味颇重。金和尚哈哈一笑:“缘由?和尚杀人从来没什么缘由就算有什么缘由也不会对你这般鹰爪孙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就来拿我没本事赶快滚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话。何捕快冲他问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着也没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挥手那四个手下就一人操着一把单刀逼了上来。
四周人见有事儿早让开了店中登时腾出一块空地金和尚凛凛然站在当中。众人这时已都觉得那和尚是条直爽汉子就是杀了人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但公家人办事谁敢多口?只求不殃及己身就算万幸了。
何捕快口里冷笑道:“刘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这回你麻烦可大了——还不拿下!”
他这话一出口那四个捕快马上出手。他们快和尚更快手里铁杖一挥带动的一个碟子正打在一个差人头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杀的就是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爷这是老子天生的脾气。见到他们欺负好人我就有气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少一双。”说时几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一时便稀里哗啦地烂了。
那和尚虽攻不出去一条禅杖却使得虎虎生风。他这长兵器在屋里有些施展不开。那四个差人却只是以巧击强缠得他动弹不得。和尚越打越闷气口里骂得地动山摇手下却不见功效。见这么缠战不知何时可了心里定了主意见有人一刀砍来便不再避一禅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虽见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伤得更重一条腿登时跪下不能再战。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欢杀的就是公差。”说着转眼就占了优势越笑骂不绝。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闲观这时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见了血。他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开来冷冷地观战。和尚怒道:“偷袭暗算又是哪一门子好汉。”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汉;你是强盗自然更不是好汉。”抓住一个机会做势又要动和尚这回却已经防着连忙封住空门。何捕头却又不动了那和尚腰上却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划破衣衫险些开膛破肚。
旁人虽不解武艺也知这么战下去和尚必败无疑。那边桌旁还坐着的那人忽然道:“金和尚念你是条汉子赶快丢下兵器跟我走免你受辱。”
和尚怒道:“你又在那儿说什么风凉话跟你去便是受辱什么免得受辱!和尚爷爷就是战死也见不得你这么猫哭耗子的假仁假义。”
说时僧袍又破了两条口子幸未伤着。只见他一脸凶恶破衣飞舞不折不扣成了一个癫僧。
那四把刀把和尚缠得紧紧的何捕快忽又得了个空隙一刀攻出他这一刀砍的是和尚左臂只要得手怕不卸下一条胳膊来。却忽听一声唿哨在他出刀之前先有三根扁担架住了那三个差人的三把刀。和尚得空马上便全力回击一刀向何捕快来招封去。他的兵刃粗重硬碰硬时自然有利。何捕快这下没占着便宜刀上崩了好大一个口子手腕也震得麻几乎再握不住吃饭的家伙。心里大惊吃了个不小的亏。
只见使那三条扁担的却是老老实实的三个乡下人模样的汉子都是典型的农人装扮长相憨厚。何捕快已认出是谁当下冷笑道:“张仁、张义、张勇我本想放过你们一马这可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看来你们和这桩案子也有关系。别以为你们仗了‘混江龙’传下的那点武艺就可以在江湖上充字号官家正拿你们的错处拿不到呢!”
那三人显然是兄弟老大老二一见就觉十分老实。只老三看着像是个会负气的年轻人他先开口道:“我们种田的跟你们吃租的本就势不两立拼着一身剐今天也不能让你将我们恩人杀了。”
何捕快阴阴一笑:“嗯恩人?你们和这金和尚当真是一伙的了就这就足够杀你们的头了——那杀刘公子的显然你们也有份儿了?他可是功臣之后你们连他都敢杀也太妄为了!嘿嘿就算今天我不出手也会有人出手。”说着向桌旁戴斗笠那人斜斜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天金和尚多了三个臂助只怕不太好对付了打算引火烧山。
那人却不说话。
三兄弟中还是最小的那个迈前一步看看两个兄长说:“大哥二哥你们还能忍我是忍不了了。与其被这帮田耗子慢慢啃得皮包骨头还不如痛痛快快拼一场。”
那和尚便往他肩上一拍“好!姓张的和尚虽帮了你们的忙但一向心里瞧不起你们那被骟过的模样没想你倒还是条有血性的汉子。”
那年轻人羞涩一笑朗声道:“今天我就把这段奇案说个清楚与众人听听。这店中之人俱都与我们无亲无故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我们就算死了也不会让金大师平白蒙冤也可将我们这段沉冤昭雪于天下。”
刘本是中兴名将杀敌立功有惠于民。众人先听说金和尚杀的是他侄子不由都觉得这和尚莽撞。听这小伙子这一番话似乎其中又别有内情。
那小伙子指着他大哥道:“列位请看我兄弟三个精精壮壮种了十五亩薄地照说该够过日子吧?但国赋三升小民一斗我大哥直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成亲直到今年才攒下钱来娶上一个嫂子。”
众人不解怎么又扯上他的嫂子这小伙子说话可没那小姑娘伶俐。
“没想我这嫂子没进门前先已给刘公子看上了——我们哪知道连嫂子她自己怕也不知道她本是湖州城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姑娘——就这么惹下一场大祸。我们旁边还有个富绅名叫周大有家里有几十顷地是一方之霸十几年来就盯住了我们三兄弟手里那十几亩地得了我们这块地他的田亩就连成片了。他心里整日算计因见我们兄弟还有几下子才没被他生夺了去。”
说着脸上忽现悲容:“哪想我嫂子进门才三天我兄弟三个出去下地回来后见嫂子已被杀了身上脱得光光的一颗人头却不见了。我兄弟三个大惊劝大哥止住哭后就忙去报官。没想到竟遭受天大的冤情我们一到官厅就被县令锁住了拿下大狱硬说我们是兄弟三人共娶一妻**不遂便杀人灭口定成大罪当场下了大牢要将我们弟兄三个秋后开斩。这可不是天大的冤枉!但官法如此小民奈何?我哥哥怕连累我们只好单独认了罪说他是和嫂子一时不和动起了手我和二哥俩人并不知情嫂子是他一人所杀的县令这才把我们二人放了出去。大哥在牢里衙门要使费我们要救他就得使银子。可家里的钱娶嫂子时都花光了只剩下那块地。周大有是那县令的亲戚趁火打劫十两银子就把我们一片好地买去了我们大哥却依旧放不出来。”
这样大户吞并土地之事在当时司空见惯众人也不以为奇。那年轻人指着那和尚道:“要不是这位大师我兄弟三个还一直蒙在鼓里。那天我兄弟二人探望完大哥在回家的路上抱头痛哭。没想这位大师刚好路过见到我们哭他就好奇坐在一边看。我们也没心思理他——生死关头眼见一奶同胞之兄长就要死于冤狱怎能不乱了方寸。没想那大师见我们哭个不停他就恼了忽然走上前来开口就骂我们道:‘两个大男人难道卵子被割了?这么哭哭啼啼像个什么话!’”
众人见他叙述那和尚脏话却全无怒容不由好笑。只听他继续道:“我兄弟当时没心思和他争也不理他。这大师人虽粗心却热一再追问最后被他问急了我们便把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半晌工夫太阳晒得他头上都冒汗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生下来就真还没见过这么热心的人。他忽然一下跳了起来大声说:‘不对、不对。’我们问有何不对他不答又去想半晌忽哈哈一笑说道:‘别急你们想想看你们那嫂子是真的死了吗?’。”
“我兄弟也听愣了我们亲眼见的又怎会错?便问他这话是怎么说?这位大师就问:‘你们大哥当真结婚才只三天吗?’我们点点头。他又问‘那他两口子回回睡觉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是点灯还是不点灯?’这一句话问得我都懵了想你一个出家人这又是什么当口?还开这种玩笑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当下大怒就要和他厮打。没想他接下来的话大有道理——‘那死尸是不是没了头?又脱光衣服?没有头脸你兄弟见着又怎知那定是你嫂子?脱了衣服的女人你见过多少?你怎知这一具尸体不是别人的就是你嫂子?别急我已断定那人绝不是你嫂子那真凶如此做作就是要掩人耳目让众人以为死者就是你嫂子好弄手脚。否则他把你嫂子杀了还把头砍去干什么?好玩吗?能当夜壶吗?’”
众人听得好笑但也觉他话虽粗野却粗中有细这案子是有可疑。
“这大师想了会儿又问:‘你们和谁有仇?这儿附近这几天有没有谁家走失了女儿?’我兄弟这两天忙着自身之事哪管其他?我兄弟一向和乡亲都还和睦只为买田地的事和周大有有些不快另外隐约听说于老栓在周家做丫头的一个姑娘前些日跑了当时也没在意。就把这些都和这位大师说了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一拍头说:‘不错就是这周大有了!’说着一言不便走了。我们不解还要追着问只听这位大师说:‘三日之后我再来还你们一个明白。’
“过了三天我们哥俩正在茅棚里坐着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知那位大师还来不来?忽见这大师一身是血手里提个人头摇摇晃晃地来了。他身上背的就是我大哥手里提的却是周大有的人头。我们都吓呆了也不敢问。见救出了大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便准备了酒请大师喝一口喝完了后便打算逃走。这大师一边喝酒便一边说出了尾。他说:‘你知道那死的女尸是谁么?’我大哥流下泪:‘是我老婆。’这话却被这位大师一口啐回去了骂道:‘蠢猪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该抓!我已查出了这死尸就是在周大有家做丫头的于老栓的闺女。她因为打碎个玉斗被周大有打杀了杀了以后怕人追究才想出这个恶法砍下头来剥光衣服丢在你屋里却把你老婆掠去。诬陷你杀人夺命他还可趁机夺你们的地。’
“我们都愣了问;‘那我嫂子呢?’他哈哈一笑:‘正陪着一个姓刘的少爷快活呢。周大有都招了你们不知道你嫂子原有些风流早被姓刘的少爷看上了。周大有不把这人寻给刘少爷光凭他周大有这个案子能那么光光溜溜地完结?’”
众人只听得背上出汗想这周大有实在好毒的阴谋!那张勇又接着道:“这大师不肯受我们三个的叩头骂我们窝囊没志气不敢去把嫂子抢回来。他一个人一怒去了想来就是这么把那刘公子杀了。刘刘大人虽对天下苍生有恩但杀这刘公子却实在事出有因不是这位大师的错。”
众人也听得暗暗点头那和尚却哈哈怪笑道:“说什么对呀错的!向他们讨饶吗?我和尚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对呀错。你怕他娘的王法那只是赵老儿一个人的法网的就是你们这般灰溜溜的小鱼小虾他哪里管什么天下的苍生百姓?”
说着四下一看神色睥睨。
沈放见他一直粗鲁不文这番话却极为深切越回想越觉入木三分。他看了三娘一眼只见她脸上也大有知音之感。
旁人只觉这话肆无忌惮简直是公然造反。何捕快一声冷笑:“金和尚老实话你这次赶来到底是应何人之召而来?来意何为?供出来免你一死。”
金和尚哈哈一笑:“我嘛来就是为这趟镖;何人相召嘛却说不得不能说!”
说着他忽一跳而起一拳向桌边戴斗笠那人打去叫道:“老子耍了半天你小子也下来耍耍老子这镖银且不劫了先和你斗斗。”
何捕快脸上喜色一露似是正中下怀他就怕金和尚不惹那人!
他一扬手叫手底下那四个人盯住张家三兄弟自己负手等着看那人出手。
桌边那人却站也不曾站起随手一挡就化解了金和尚一招只还了一招金和尚就被逼得只有自救。再一招众人看都没看清金和尚就已连退几步胸口还一阵起伏。
众人适才都已见到金和尚力大招沉可不知怎的到了这人手下却全无作用。当真是“棋差一着缚手缚脚”。金和尚也真是悍不畏死叫道:“刘老儿帐下周飞索果然厉害名不虚传!”说着又挥杖攻上他已用上看家的本事“疯魔杖”。那人坐在那里随手拆招却并不还手想来是听了先前一番话后心中矛盾不知到底还该不该拿下这金和尚拿下后又怎么办。
他是刘帐下爱将和刘府关系极深不拿了人回去实在不好交待;但拿了他回去又实在于心不忍。他久知那刘公子的为人仗了乃叔威势真是无恶不作众人碍于情面也不好对刘讲。这时见金和尚不知进退心下好生为难。终于他一咬牙一手格开金和尚攻势另一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间锁去这是有名的“长白锁喉手”以掌作势以腕力以指碎喉。那边三娘一扬眉镖师座中也一阵骚动都认出这一招的毒辣。
金和尚一惊料道避不过神色一横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也不理那只手双掌直向那人胸口击去。他这竟是拼命的打法。那人大惊身子向后一退带得杯碗落地噼里啪啦直响心下也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没想这和尚竟这般悍猛胆敢拼命。他对敌从不曾失去先机这下大意为求自保当下由抓变扣掌形换成鹤嘴——竟是痛下杀手!
眼见金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归西!张家三兄弟大叫“不可!!”沈放也一欠身。忽见一条人影直冲过来连头撞向桌边那人胸口。
他这是攻乱之所必救桌边那人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无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来的手掌上却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头。两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着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门口顺手打掉一名差人的单刀对张家三兄弟喝道:“走。”
张家三兄弟一愣他们反应太慢还犹豫了一下。当此逃生只有一线之机时如何有时间愣?却见那援手之人身形已一个趔趄又吐出一口血就这么一顿何捕快已带着四个差人封住了去路。
金和尚虽然脱险但粗脖子上照样留下一抹紫痕看去十分骇人。他喘气已有些困难却冲着桌边那人笑道:“你到底还是站起来了!”竟像十分开心。
桌边那人斗笠已经掀掉露出一张国字脸脸上一脸怒色却气宇轩昂。刚才他虽间不容击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扫中胸中一阵翻腾不止冷冷道:“没想‘活木头’王兄也来了几个江洋大盗倒是凑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为和善道:“王木你也敌不过这老小子你这又是何苦?”
那个叫王木的年纪不大一脸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抚胸道:“我……既然召你前来自当生死与共。”
和尚叹道:“看来这镖银是劫不成了不过就算咱们死了他们也未见得就送得到地头。只是只是你说淮上那人目下如此紧急咱们却帮不成他做不成这件大事了。我和尚死了还不值什么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谁来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为——咱们兄弟今天联手且先看看应付不应付得下来刘老帅当年帐下的长白飞锁周将军和他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
金和尚一点头说着他两人背心一靠虽伤势在身却也杀气迫人势同熊虎。
屋中气氛一触即忽听有人道:“周将军请听我一言。”
周飞索一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两个老头子。那两人也不算太老都满面风尘毫不起眼。两人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个脸色灰绿、目光黯淡另一个又十分矮小一头黄。他两个坐在人堆里时和旁边诸人像没什么区别就像滴水入海全无特异。但一站起来就有了一种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只见左边那个一抱拳:“老朽杜淮山。”
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儿焦泗隐。”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那左边老人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儿也不该多嘴凭我们老哥儿俩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几个后生虽说莽撞了些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那件事上刘公子也原有不是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们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对他几人来说也就自觉死得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了这段恩仇。”
那姓周的一皱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二人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
却听那两个老者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现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五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即便刘老将军知道想来也未见得深责。”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虚拎到嘴边一仰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一般。
杜淮山接着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飞索伸手一接他先已见了这个手势又见了那张纸。低了会儿头忽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好看他的面子!”
说着一跺脚人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了。众人未及反应他已冲雨而去。
第四章金荷
店外的雨越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经过这一阵闹胆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几桌都是胆大的。镖局中人还在金和尚、王木和张家三弟兄凑在了一处也许他们本就是约好的;杜焦两个老者依旧在角落里坐着那穿黑衣的少年还睡着未醒;瞎老头和孙女无处可去也在火边守着;还有沈放与三娘和几个胆大见过世面的行人。只尴尬了何捕快并来福等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里。
三娘低声和沈放说:“那个杜淮山绰号洞明手焦泗隐江湖上名唤练达剑是极厉害的一对角色。听说近几年专门在淮上为义军筹措粮草、招兵买马。两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练达一辈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绝对不打打的一定不会输。”
沈放微微一点头三娘又暗指那秦老爷子道:“那临安镖局的总镖头姓秦名稳绰号稳如泰山行镖三十年兵荒马乱从未失手。盛名之下绝无虚至那金和尚几个比起他们那可嫩得多了。
沈放问:“你怎么都知道?”
三娘一笑:“你忘了我是杀人放火的女强盗?”
店里油灯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来本显得颇为诡异;但映在三娘脸上只觉语笑嫣然风情无限。旁人也奇怪这对文士夫妇竟有如此胆色。
那边镖局中的秦老爷子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下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焦杜二人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焦泗隐的一只左耳更是忽地支棱起来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攸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一动想了下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脸色紧张侧耳听了下点了点头闷声说:“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张家三兄弟也一脸紧张——金和尚一向胆豪这时也不由把手伸向禅杖王木的嘴唇紧紧抿住便是秦稳一桌也未见得轻松。
沈放大奇不知店里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几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杜焦二老也点点头他们两拨人本各不相干明显为这缇骑的意外出现打破了彼此间的界线。众人听这么说才略略放下心来。却见秦稳转头冲那边杜焦二人一点头脸上含蓄地略微展容算是一笑低声问:“是围杀?”
那两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老江湖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那三人当下便也不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今夜的雨当真是下得越荒凉了。
沈放先听说冯小胖子是什么“缇骑三十二尉”中人以为都是些扈从皇帝的官场纨绔子弟徒有虚名也没当回事。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问三娘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的。
三娘静了一会儿说:“那时还是缇骑刚刚组建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样也已非同小可。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伤。我就是伤在他们手里的——缉查都尉颜杞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厉害啊厉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愿一辈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你了吗?自从缇骑遍布江湖上几乎就没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别是闽浙吴赣一带更是泼水不进。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官商子弟又有招降的江湖巨盗还有各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那冯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场势力背景连他也怕的袁老大那为之人的厉害你就可想而知了那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听说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是缇骑三十二尉中的老大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是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起了。
只见三娘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拔出了这根紫荆木钗。”
她的眼光一阵迷离顿了顿:“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
“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当时正是乱离之中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到处卖艺走索。但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会武。其实我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了我一把匕还传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说:‘你资质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
“我说:‘杀!’他哈哈一笑说:‘那好我没教错人。’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弩的林四九娘唱杂剧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与他们交好——别人都说我们是贱女子瞧不起我们。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多想开了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风尘也不能由人欺负。他们富人总是在说‘仁恕’我荆三娘要行的却是报复!
“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各行各当都有。也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颗人心一根倔骨。你们男人不时奢谈大义若见到我们姊妹那时一人有难旁人赴汤蹈火舍身相救的样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娇啼惨死于堂威之下有人横刀自刎于淫徒之前——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死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便是我的符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但我们这些人虽苟活于世也不能由人杀剐只要义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叹了口气她理理思绪又道:“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因为伤害女伎与杀害良家妇女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不同的。这且不说它我一个在无锡的姊妹却听说那伙光棍一口咬定他们**的时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齐是无锡知府的一个管家把那女人尸体丢在城外的他们实际只算奸尸。他们这么一说死刑的罪就被判了充军。
“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史、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史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史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正好!’等那些闲人走*光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
“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里面的人先还笑以为我是在给自己结网不知是自己逃不出去了。我便开始舞匕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当年教我的师傅曾说那一套招数的极境是‘沉郁顿挫、豪荡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却似沾着点边儿了。我听那几个官儿鼓着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才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他们还要官威我抽出匕先一刀将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人斩了笑道:‘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看我好像还和善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账。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地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我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幅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因为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脸上红伸手掠掠鬓。“这么着还了得当天我虽全身而退可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尉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说着她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底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雨总是能加重气氛。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想来被围的是个高手。
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一刀斩死的宁可杀了马也不肯空出一骑给那人骑着逃走。”
外面是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是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几个江湖健者竖耳倾听偶尔一句评论十分精当也动人心魄。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他们是知交所以焦泗隐尽可直言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还是差一截。”
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和他们干上了可有他们一阵穷忙的了。”
一语未落屋里风起灯暗众人忙抬头。待灯光重亮时门口却已多了个人。说他是站在那里却也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靠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正是那回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更加惨鲜。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
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能躲过一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得干连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此刻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由人自择不肯贻人他日之悔。
众人见耿苍怀这等功夫都伤重如此可见救这孩子不免干连甚大。在座的人一个个都还是有担当的人但既要顾虑自己又要顾虑孩子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才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亦勿加害。”
他虽似雄狮临死但余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英爽利落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
那汉子冲三娘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气。忽一出手点向身后何捕快。何捕快一惊跟在他后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汉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挥去。何捕快跟在他后面出手眼见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还是没欺到他身前一步。心里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却见耿苍怀一把就把他单刀拿下接着人也咕咚一声被他制倒在地了。众人方知耿苍怀眼光极准临去要给三娘扫清道路以免这几人为患不由又敬又佩。
眼见那耿苍怀动手之后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痛一变转身就出门去了。
三娘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放知她说的是收留这孩子的事儿摇头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烦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两人俱知此事凶险但只觉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后岁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个陌生的小店不见了耿苍怀小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虽没有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
她本想说耿苍怀“一会儿就回来”却自己也难知耿苍怀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那孩子心像安了些他极信任耿伯伯听说他把自己交给这个女人便觉对这女人也亲切了些。
三娘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姓什么?”
这么问是因为听小孩是临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看他样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会这么伤心的。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说想他却说:‘不过你大概也没有以后了。”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给他后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妈妈那天穿得真好看啊!”
——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赞叹。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的事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都心添敬意。
那小孩说:“到中午妈妈看见外面有些乱便叫三个姐姐喝汤那汤里有银耳红枣甜甜的。我也要喝妈妈却不让我喝我就哭妈妈也哭了说:‘也许给你喝了你以后受的罪还少些。但记住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儿。你耿伯伯最重义气过两天会来他知道消息定会设法救你。——他武功极高只要他想救你你就还有一线之机我许门也就有了一线之机。’”
“——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接着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小孩儿所谓的睡着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三娘对这许氏娘子更不由心生敬意摸着小孩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
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里还是不由一阵惨然。
小孩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我。”
三娘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孩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对我笑了下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了!’”
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忽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岳飞临终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说给他听的。江湖中人愤其用心如此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直奔至沿江铜陵一路上还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武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忧。
沈放问:“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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