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民国初年北平。那一天对婉君而言真像是场大梦。一清早家里挤满了姨姨姑姑到处乱哄哄的。妈妈拿出一件绣满了花的红色缎子衣服换掉了她平日穿惯的短袄长裙七八个人围著她给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头帔然后妈妈抱了她一下含著泪说:“小婉离开了妈妈别再闹孩子脾气了。到了那边就要像个大人一样了要听话要乖要学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吗?”婉君紧闭著嘴呆呆的坐著像个小洋娃娃。然后她被硬塞进那个挂著帘子、垂著珠珞的花轿在鞭炮和鼓乐齐鸣中花轿被抬了起来。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种恐怖和惊惶所征服她紧紧的抓住轿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拚命叫妈妈。于是妈妈的脸在轿门口出现了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小婉好好的去吧到那儿大家都会喜欢你的。别哭了当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轿子抬走了妈妈的脸不见了。她躲在轿子里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家大门口。然后糊糊涂涂的她被人搀了出来在许许多多陌生人的注视下、评论下走进了周家的大厅。
她一直记得那红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个十三、四岁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为周家的儿媳。事后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孩子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时正卧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这种提前迎娶被称作冲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颗福星无论如何她进门后伯健的病却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刚八岁。
她在以后许许多多的岁月中始终忘不了那个第一天。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她参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见这个见那个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顶凤冠压得她头痛她是那么惶惑紧张而害怕渴望著能够回到母亲身边去。最后她终于被搀进一间小巧精致的卧房好几个中年妇人伴著她她却在那房里哭得肝肠寸断她想爸爸想妈妈想她忘记带来的布娃娃。那几个妇人拚命哄她给她糖果、饼干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于是一个小男孩突然钻进了人群一只手里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只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对骨碌碌转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的看著这个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缎长衫却撩起了下摆掖在裤子里。露出里面的黑缎裤子上面全是灰尘。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烟一直延长到鼻梁上面颊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涂加上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是那么滑稽那么好笑。那些中年妇人抓住了这个男孩子一个说:“好哦三少爷刚才你妈到处找你来见新嫂嫂你跑到那里去了!看!这个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天后才突然问:“做新娘子为什么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劝劝好吗?”一个妇人开玩笑的说。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耸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虑的样子忽然对她说:“你别哭我拿我的叫蝈蝈给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来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从人缝里一溜就钻走了。这就是婉君第一次见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个月零三天那时候也只有八岁。
从此婉君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头几天她必须试著去熟悉她的新环境和新家人夜里就缩在被窝筒里哭。但是立即她现周家上上下下都那么和气可亲她的婆婆待她和女儿一般嘘寒问暖无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觑著空儿就来拉她玩。斗蟋蟀捉蝈蝈看金鱼饱小鸟。婆婆显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冲淡离开母亲的悲哀。果然没多久她就能适应于她的新环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两个小兄弟的功劳他们带著她在花园中奔逐嬉戏无论如何她到底只是个孩子而孩子与孩子之间友谊是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家一个月之后她才见到她的丈夫。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牵著她的小手把她带进一间十分雅洁的房间里。房子中四壁都是书架有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养著一盆早菊。房里充满了药香和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使人神清气爽。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个十**岁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牵到床边微笑著说:“伯健见见你的媳妇。”
婉君局促的站在床前虽然年纪小却已懂得羞怯她模糊的明白这个男人与她有著切身的关系至于其他她实在是似懂非懂。她垂而立不敢抬头。周太太轻轻的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对伯健说:
“和你的媳妇交交朋友吧!我到厨房看看今天有新鲜东西吃没有?”然后她弯下身子对婉君说:“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谈谈天等他病好了他才会带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边手足无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伯健伸手轻轻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虽然清癯消瘦却有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温和很秀气。他审视著她眼光里有著激赏和震惊。然后他非常非常柔和的问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她点点头。“你几岁?”“八岁。”她低声说。“八岁!”他自言自语的说:“才八岁!”他怜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摇头轻声说:“假如不幸我死了这就是个最年轻的寡妇了!”他再度摇摇头是对这种婚俗摇头。然后他温和的拉起她的一只手笑笑说:
“念过书没有?”“爸爸教过我千字文和三字经另外还念了列女传。”婉君说。“很好以后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块念书程老师教得很好让他教你念念千家诗和唐诗三百。”
婉君没说话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让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见面的局促已经好多了伯健仔细的望她赞美的说:“你很美很可爱!婉君别怕我我会说许多故事给你听你喜欢听故事吗?”婉君点点头就这么一刻儿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亲切了。从这一天起婉君开始和仲康叔豪一块儿念书。晚上就到伯健房里消磨一两小时。伯健会考察她白天所念的并细心的指导她。没多久她就热爱起她的新生活来。
二
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间里背千家诗这是早上才教的一七律:“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
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边高冢卧
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她知道必须背出来并把意义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会不高兴。伯健对她督促得比那个家中的西席程老师还严。正背著诗窗外一个小影子一闪叔豪趴在窗子上脑袋伸到窗槛上来叫她:“喂!婉妹出来!我捉了两个大蟋蟀斗得才好玩呢!快来看!”在周家周太太觉得婉君尚小距离和伯健圆房的日子还早得很让两个弟弟叫她大嫂怪别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们则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这家庭中只有三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叫小姐也不会和别的人弄混。婉君开了门走出去叔豪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过了月洞门到了花园里在金鱼池旁边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儿用一株小草逗弄笼里的蟋蟀。叔豪叫著说:“别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们打累了居然讲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说他有二道浓眉这一点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则是周家的祖传大、黑、而漂亮。宽宽的额略嫌宽阔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婉君喜欢听他摇著脑袋念书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带著满脸调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笑。程老师曾说: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资质最高叔豪是块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则充满才气凡脱俗与两个弟弟又不同了。“没听说蟋蟀会讲和的。”叔豪嘟著嘴说一面走过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来山子石边有一潭积水仲康帮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湿。她好奇的看著笼子里那个褐色的小东西。现在它们正各守在一个角落里彼此遥遥相对互相打量著一面高举著它们的触须。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拨弄它们嘴里乱七八糟的叫著:
“打呀!没有用的东西是好汉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将军们!快点!”但那两个将军却仍然株守著它们的据点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来拨和叔豪的小脑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没有办法就提起笼子来对里面大吹起气然后一怒之下干脆把笼子摔了气呼呼的说:
“两个没用的东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头顶上盘旋就轻轻的说:
“婉妹别动!”婉君站住不敢动那只墨蝶飞了一阵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蹑手蹑脚的来捉没提防叔豪冲了过来嚷著说:“又逮著了一个!”原来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这会儿又捉到一个顿时兴高采烈的冲过来拿给婉君看。这一跑一叫那只蝴蝶立即惊飞了婉君气得一跺脚说:
“都是你!跑什么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给你吓跑了!谁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两个大圆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后才无精打采的说:“原来你不喜欢看蟋蟀呀?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腻蟋蟀了!”说著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远远的。仲康耸耸肩笑著对婉君说: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叔豪又兴冲冲起来伸著小脑袋问:“告诉我我帮你去捉!”“你喜欢——”仲康咧著张大嘴笑嘻嘻的说:“大哥讲的故事是不是?”“讲故事”叔豪神气活现的说:“我也会讲!”
“你会讲?”仲康生兴趣的说:“讲一个来听听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皱皱眉头又用舌头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说:“从前有一只乌鸦它呀捡到一个红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红果果是脏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妈妈就骂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来竖著大拇指说:
“讲得好!”婉君把头仰了仰:“不好听!”“下次我讲好听的给你听!”叔豪说。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说:“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妇是不是?”
婉君红了脸。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说:
“余妈说你将来就是大哥一个人的我们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为你是大哥的媳妇。婉妹赶明儿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妇好吗?”“傻话!”十三岁的仲康又大笑了起来。
婉君对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对于媳妇两个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谣来一面唱一面跑开:“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要媳妇干吗?点灯;说话!吹灯;做伴!明天早上起来给我梳小辫!”
唱著她已经跑了老远了仲康在后面喊:
“婉妹!小心石头!”可是来不及了脚下石头一绊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赶过来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气直皱眉头用手压在膝盖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里面一条葱绿色的绸裤子勾破了一大块膝盖上正沁出血来。仲康让她坐在石头上安慰的说:“别怕!”就俯下头去用土法把她伤口里的污血吸出来然后仰著脸看她问:“痛吗?”婉君勉强的笑笑很英雄气概的摇摇头。事实上她已经痛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了。仲康点点头很豪放的一笑说:“你真了不起!”一年过去了。伯健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书在花园里散步。这天伯健刚走到鱼池边就听到仲康的声音在说:“该你走了!哎!别走那个我要吃你的车了。”
伯健悄悄的绕过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两个髻苹果小脸红扑扑的一对乌黑的眸子正聚精会神的盯著棋盘伯健轻轻的走过去悄悄的看他们下。显然婉君的局势很不利已经损失了一个车一个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两个兵。又下了一会儿仲康一个劲儿猛追婉君的车没提防婉君一个马后炮将军仲康“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
“真糟糕只顾得吃你的车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让我悔一步吧!”“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说:“讲好举手无悔的!好哦你可输了!”“这盘明明是赢的”仲康说:“就是太贪心了不行这盘不算我们再来过!”“你输了怎么可以不算?”婉君得意的昂著头一脸骄傲之色:“这下你别再说嘴了!我可赢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赢了一盘!”仲康无可奈何似的说。但他脸上掠过一个慧黠的笑温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兴奋的小脸。伯健立即明白这盘棋是仲康故意输给婉君的。他沉思的审视著仲康在这个十四岁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种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声两个孩子同时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是你大哥!”仲康说。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来用软软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声仰著头对他微笑。“我赢了康哥哥一盘。”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说:“还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讲故事给我听吧!”仲康收拾好棋子对他们挥挥手笑著说:
“我要去赶一篇作文等会儿程老师又要骂我偷懒了!”
伯健牵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园中踱著步子一面问:
“诗背出来没有?”“背出来了。”婉君说。
“背给我听听。”“妾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婉君背了起来是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视著花园另一头。“怎么背不出来了?”伯健温柔的问。
“不是。”婉君说仍然凝视著花园的那一头。伯健跟著她的视线看过去于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里举著一个大风筝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高声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骑竹马还是放风筝?”
一时间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三
婉君细细的凝视著镜子里的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但是如今镜子里的自己使她有一种陌生感那弯弯的眉毛乌黑的眼睛丰满的嘴唇和迅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说明一件事:她长大了。是的她已度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从她的丫头嫣红嘴中获知周太太已准备为她和伯健圆房。她很喜欢伯健可是圆房两个字使她不安她觉得若有所失。迷茫、忧郁而烦躁。她不想圆房她也不想长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绪只感到满心困扰。
画了眉换好衣服修饰整齐。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里去请安问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对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里直毛。然后周太太揽住她温和的说:“婉君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婉君红了脸俯不语。
“婉君你已十六岁了伯健的年龄也早该生儿育女了所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要请几桌酒让你和伯健圆房。”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周太太抚摸著她的肩膀叹息著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伯健圆房是人生必经的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欢你的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诉你一件事本来我们想在你长大以前先给伯健娶几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孙子但是伯健坚持不肯要等著你长大。现在你总算长大了早些圆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圆了房我才能给仲康把张家的小姐娶过来。……”
婉君羞怯的垂著头听著周太太说周太太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她才退出来刚走到花园边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栏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从圆房之议一起她总是徊避著他。这时她正要绕路而行伯健迎了上来拉住了她:“又想躲开?”他问。她默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避开紧张的说:“当心别人碰见!”“有什么关系呢?”伯健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温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颊然后看看四面没人他闪电一般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她惊慌失措转过身子又想跑开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没有嘛。”“没有就站著别动我们好好的谈谈话。”
婉君勉勉强强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乱的东张西望怕给别人看到。“婉君”伯健柔声叫轻轻的抚摸她的肩:“你有一点怕我是不是?”“让我走吧”她说乞求的望著他:“别人看到要说话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的望著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的说:“婉君我喜欢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欢你。你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灵震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应该是我怕你我觉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他把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放开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那时候你也要逃开吗?”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园里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后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过了半天才对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对她作了个揖说:“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把头转开含含糊糊的说:
“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你的张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转过来盯著她的眼睛问:“真的吗?”“当然真的嘛!”“可是”仲康紧紧的注视著她慢吞吞的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了。”“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你……”婉君心慌意乱的说:“你别胡说八道吧!”
“我胡说八道?”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使她痛。“婉君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白什么?”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他看著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你怎么了?”婉君忙乱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放我去吧!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得疯。婉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边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泪的样子怎样感动我。那时我就对我自己誓不计一切困难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别说了”婉君把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紧张而局促的说:“无论如何我的身分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著她问。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无助的说:“我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在八年以前?”“假若那个婚礼要算数你应该是嫁给了我!”仲康生气的说。又迫切的望著她说:“婉君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爱我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
“有人来了你让我走吧!”婉君挣扎的说。
仲康盯著她看然后猛然间他狂野的把她拉进了怀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唇上火热的、猛烈的。然后他喘息的在她耳边说: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子狂奔而去。一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她把背靠在门上剧烈的喘息著。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脏上。于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书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她走到书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的装著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诧异的望望这些东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了。叔豪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她却总觉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光。“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妈妈老是一个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给你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拚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看一只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现在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别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媳妇成为我一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红红的眼睛彷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张著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豪哥无论我怎么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叔豪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跄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虫子。她走到桌边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
四
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粉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牡丹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却时时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生。叔豪像了神经病一般开始每天送一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笼子上好像都飘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气瞪著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进的笼子里装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撕破了一大块。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的提著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一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她说:“进来吧擦一把脸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
“不敢劳动你了!”说著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的去了。婉君提起那个笼子来望著那墨蝶在笼子里扑著翅膀这才现笼子上贴著一张纸条纸条上写著李商隐的句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的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写著一古诗:“春蚕不应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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