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剑气如虹廿年真梦幻 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2/2)
园内无人理会张宗周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澹台灭明横目怒视瞪了他一眼又回过来仍然和妹妹说话只有云重和他的随从止住了脚步。祈镇好生没趣喝道:“谁是张宗周为何不来接驾?”张宗周昂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见祈镇这一个人祈镇认不得张宗周却认得张丹枫朝着张丹枫喝道:“你父亲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后朕今特降洪恩免于追究。你等尚不来接驾么?”张丹枫冷冷一笑祈镇只觉得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觉得面上一红心中气妥本来是大声说话越说越弱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简直只有他自己才听见了。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掷于地上道:“这两件东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丢失了!”早有卫士将它拾起呈到祈镇面前解开一看里面包着的两件东西一件是刻有“正统皇帝之印”的龙纹汉玉私章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外一件则是皇后送给祈镇的碧玉头簪。这两件东西都是祈镇在土木堡战乱之时被他的大内总管康海盗去的。张丹枫从康海的手中抢回现在才有机会还给他。
祈镇更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丢尽但心中虚怯想作又作不出来。正欲拿云重出气忽见三个怪人如飞跑进前头两个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无人。
这三个人乃是轰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诃蒙古兵撤走他们立即扫尽蒺藜赶来相会。祈镇的卫士喝道:“何来狂徒惊动圣驾!”上前阻拦石英睥睨斜视扫了祈镇一眼双手一伸把两个卫士夹领提起来摔出丈外黑白摩诃哈哈大笑双杖齐伸也将两个卫士摔得四脚朝天。祈镇大惊急忙后退只见黑白摩诃拉着张丹枫欢呼跳跃石英则跪倒张宗周跟前。
张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却摇摇晃晃好像站立不稳仍然坐下。石英泪咽心酸叫了一声:“主公。”张宗周道:“石将军这几十年亏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张士诚的龙骑都尉故此张宗周以“将军”称他。石英道:“国宝(指那幅画)已归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张宗周摇手苦笑低声说道:“我全都知道了不必说啦。人生但愿心无愧夺霸争王底事由!”
祈镇心中一怔指着云重说道:“蛮野鄙夫不可相处。云状元你快保驾回朝。”云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言不语。祈镇怒道:“你们都疯啦!”云重闪过一边带着随从闷声不响地护卫两旁刚刚走到园门云重忽然又停住了脚步面色刷地变得惨如白纸。
只见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扶着一个形容憔悴、头稀疏斑白的老头走入门来。这老头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跷一拐地走着面上神气极是骇人祈镇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听得云重突然颤声叫道:“爹!”跑上前去抱着那老头。
云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将儿子推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这可怕的神气令石英也吓得闪开一边。石英抬头一看只见在云澄父女之后还有自己的女儿、女婿:石翠凤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开张宗周上去迎接女儿周山民和石翠凤也不敢作声面色沉暗。
原来云澄因为跛了一足难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刺京城至客栈一问始知云重竟然到了张家。云澄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儿将他带来这时他重见儿子的欢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盖了。
这霎那间张丹枫如受雷击面色也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兄弟”。可是云蕾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云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样在割着他的心。
张丹枫叫了一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时也感到难以言宣的战栗云澄的神气比起将云蕾强迫离开他时更令人骇怕。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宗周的面前看样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张宗周抬起眼睛只见云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着他动也不动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复仇魔鬼!张丹枫和云重都同时叫了一声奔上前去云澄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云重一记耳光云重跪在地上叫道:“爹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吧!”张丹枫也上去扶着张宗周的肩头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张宗周也是头也不回手臂轻轻一拔将张丹枫推开。云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声“爹!”云澄仍然听而不闻好像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张宗周他狠狠地盯着张宗周那眼光竟似包含了人间所有的怨恨!
张宗周忽地淡淡地一笑道:“我早就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亲云靖大人亲自道歉这样你我两家的冤仇总可以消解了吧!”话声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动竟是死了。原来张宗周早已萌死志见了云重之后就偷偷吞下了早已准备、随身携带的毒药这毒药含有“鹤顶红”所炼的粉末恰恰就是云靖当年被王振毒死的那种毒药纵有金丹妙药亦难相救。
张宗周突然自杀身亡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料到。张丹枫面色如死眼睛直哭不出声来。云蕾惨叫一声跌倒地上。云澄也像泄气的皮球颓然地坐下。澹台灭明和石英高叫“主公”云重跳上前去想扶张丹枫张丹枫忽然掩面狂奔一跃跃上正在园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马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驮着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园门倏忽不见。
园中静寂如死只有云蕾的低低啜泣之声。
两个月后正是江南初夏风光明媚的时节蓟州城外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单骑独行。这少年便是张丹枫。
两个月的时光不算长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变化。云重将祈镇接回之后祈镇的弟弟现任皇帝祈钰(明代宗)不肯让位祈镇一回来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宫名义上尊为“太上皇”实际上是个囚犯。祈镇的皇帝梦落了空于谦整顿国家的美梦也落了空因为祈钰现在已不必倚仗于谦了祈钰剥夺了于谦的权柄只叫他做一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再干预朝廷的“施政大计”。
王振等一班旧时权贵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权贵爬起来“君臣醉乐庆太平”昏昏然纷纷然。简直忘记了那“土木堡之变”国家险被灭亡的惨痛了。
张丹枫失意情场惨遭家难更加上伤心国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几天连于谦也不去见就单骑独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风光并没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马慢行走到苏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无常人事改江山历劫剩新愁!”从怀中掏出一纸染满泪痕的信信笺上的字句他早已读了数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来。那封信是他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给他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吾以当年一念之差误投瓦刺结怨云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孙恨吾如仇理所当然。吾今决意以死赎罪非为云家亦为无颜重归故国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见大汉使臣威播异国死而无恨。你见识胜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无牵挂矣。我死后你当立即归国与云家释嫌修好赎我罪行。你与云靖孙女相爱相怜之事澹台将军亦已告与我知。此事若成我更无憾矣。
父亲的影子在张丹枫心中泛起:父亲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他帮助了瓦刺强大也暗中帮助祖国打击了也先。张丹枫年轻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亲像他一样骄傲(可惜这骄傲却引他走入歧途)父亲也像他一样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
张丹枫在心中重读了这封信一遍另一个影子又泛上来这是云蕾是父亲希望他能够与之结合的云蕾!可是经过了那一场伤心惨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见无斯还说什么谈婚论嫁?张丹枫这两个月来愁肠寸断几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次归来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烦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己地更想起云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少泪痕到而今却真像李清照词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先流。”更伤心的是:“柔肠已断无由断”“泪已尽那能流!”
古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的浅笑的轻频不住地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啊!”
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啊?”张丹枫回头一看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
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说道:“傻哥哥你不认得我么?”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云蕾道:“什么迟不迟的啊?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地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怨气已消又从儿女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什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的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丹枫快活林中已布置一新园林更美你还不进城么?”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
相照。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
风化作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