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倦寻芳 8青灯(2/2)
这张灯也确非省油的灯盏。在张家最鼎盛的时期他的父亲落了个“张满贯”的声名成为商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并娶了身价和姿色都堪称一绝的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女儿为妻生下儿子取名“张灯”。本想着再生一个女儿就给她取名“结彩”的张灯结彩好红红火火过他的日子呀。谁知那张满贯自此以后心思全不在妻儿身上他迷上了来自西安城里的一个唱戏的男小旦后来就常住西安夜夜泡戏园子。张灯的幼年是跟着母亲在夜夜盼郎归的寂寞中度过的父亲捧红的戏子后来跟着一个军阀远走高飞了人财两空、穷途末路之时父亲才想起远在商州的妻儿而这时张灯已经七岁他的母亲却在父亲归来的当天夜里无痛无恙地死去了——张灯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印满了那一天的情景:母亲穿着沉香色的窄衣窄裙戴着满手的珠钻头纹丝不乱脸上是笑盈盈的表情见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到底回来了!后来母亲就死了满手的珠钻被取下来一颗一颗放在那个衬着绿丝绒的玛瑙盘里竟是满满一盘。有人说这个女人死的不值得留金留银留下珠宝钻戒和自生自养的儿子就是没能留住男人对她的真心。也有人说撑死也比饿死强这女人到底是等回了自己的男人只是守了太久的活寡太饥太渴也太急沾不得男人的这不沾上了白送了一条命?!
但是张满贯给了他的儿子最好的教育。
那个聪明伶俐的英俊少年十九岁的时候就拿到了商州书院的最好成绩。
也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张满贯又有了那个男小旦的下落变卖了所有家产赶到西安却被另一个更有权势的政客“截糊”又一次把自己输成“白板”再次返回商州时满贯的家产已成东西南北风。
张灯就是在这个时候凭了他的绝世才情凭着他的清雅不凡和熠熠风采来到陈家金玉满堂耕读传世的前庭。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赶来看这新来的先生不敢说丫鬟婢女们谁不怦然心动就是娇蕊自己看见张灯也是未曾开口脸已羞红后来向先生行拜师礼的时候两条腿竟由不得自己直打哆嗦再后来就有那莫名其妙的东西自腿缝往下流湿了紧身的半条裙衬。
拜师的仪式简洁而又新派。先拿出预先习练的几幅蝇头小楷请先生过目那张灯看过才知道他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才艺双全的女秀才。想来她十几年梨园浸淫不敢说摸熟了笔墨纸砚遍读了天下文章怎么说也是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的妙人儿。于是就莫名惊慌知道自己其实也是才疏学浅恐怕难当传道授业解惑之师。好在这个时候拜师仪式结束了按规矩由先生为学生起一个学名。张灯想都没想就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娇蕊。
看到这名字的刹那间满屋的人都怔住了。本想着这个才高八斗的教书先生一定会赐予更雅致更考究更有书卷气的学名来谁知他也难逃平庸写在纸上的这两个字看起来简直俗不可耐。只有那真名就叫娇蕊的四姨太自己心里紧张的不得了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全商州的人都知道她叫小桃红她是桃花丽人她的名字自从娘胎里下来几乎很少被人提及更少有人知道娘叫她蕊儿桃花戏班的师傅师兄师弟师妹也叫她蕊儿连她自己都早已忘记曾有过这样的名字了这一次竟被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当做学名相赠真是匪夷所思。
那张灯是写过名字就搁脑后边了无意理会女学生心情相对时胸中干噎着的那些疑惑: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他的名字他的容貌他的举止娇蕊都是第一次知道第一次看到为什么会让她的心里有一种被穿透被刺伤的痛觉?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满屋子都是人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就为他乱了心思湿了裙衬。他只是赐给她久已遗忘的名字她就感觉是前生后世的相识了。
书房是安置在西院的他常常坐在一片阳光灿烂之中为她解词读句偶尔邀来小丫头花青扮做书童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上研墨左一圈是寂寞右一圈也是寂寞研来浓黑粘稠的墨汁书写在阳春白雪的宣纸上也是挥之不去不招自来的寂寞。只有身上那块为他生情的地方是生生不息的泉眼日日流淌。
后来就习惯了天天为他更换裙衬习惯了让所有的寂寞与濡湿都风干了习惯了看小书童研墨习惯了看先生的白纸黑字。渐渐地娇蕊开始依赖于这种观望似乎从他们的背影里所看见的就是一出耐人寻味的折子戏只是幕前幕后的东西再也无关紧要唱念做打俱可以省去情节也尽可淡化不必看先生的俊眉俊眼也不必看小书童粉雕玉琢的苹果脸慢慢地就冷静了心思收回了妄念把所有的精神全用来忘却凝神谛听:一圈一圈又一圈听得见小书童手腕上两只银镯子的叮当声也听得见先生浓笔重墨的挥毫中悉悉娑娑的衣袖的摩擦娇蕊甚至能在墨与水的交融中推知墨汁的色度与饱和程度猜度先生写什么字画什么画。而那宣纸上的墨迹总是写好了这一张就干透了另一张一张一张摞在一起的于是娇蕊就从那重重叠叠黑黑白白的宣纸的堆积中独自玩味升华到最高深莫测的境界——娇蕊竟然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先生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的每一个字。事情就出在这里。那一天她“看见”先生写了一个“青”又写了一个“灯”。娇蕊突然明白了小书童是“青”先生是“灯”合在一起就是“青灯”原来这就是她身为四姨太的生活的全部了。真难为了还有青灯做伴;或者说真不容易呀是她自己在陪伴青灯——这种想法刚一冒出娇蕊就张惶万分觉得自己实在就是一个芒鞋陶钵执香披衣跪拜于莲花座前的僧尼只是这样的修行真是苦海无边何处是岸?何时才能修得正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