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殇 1灯影摇红(2/2)
张灯啊你怎么总是不知所措又为何总是大汗淋漓?
娇蕊说:“张灯你还等什么?我们走过前生后世都找不着我们只有今天是夫妻你还等什么?还等什么?等什么?”
娇蕊看到一颗饱满的硕大无朋的眼泪从张灯那双委屈的含忧含怨的眼睛里滚落她奇怪他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竟然生就一双孩子般无辜的大花花眼透过这种无辜她看见他心里的无奈与无助。娇蕊也是第一次现眼前这个紧紧地搂着自己的男人不仅漂亮异常而且年轻无比印堂凝结着珠玑一般的红晕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眉心散淡着是千丝万缕的率真是千真万确的童颜。心里禁不住一阵恍惚:他到底是谁?岁月老了地久天长的爱情老了娇蕊老了为什么他还保存着初时的模样还是记忆中陈家屋堂初为人师时的俊逸好像只是为了衬托出娇蕊一片沧桑沧桑的娇蕊沧桑的往事沧桑的爱情。看他这满脸的泪看他这满身的汗它们在一瞬间经历了由热变冷的过程——它们本是纠结在心头的一场雨啊满怀着天地挥撒的渴望;它们本是要升华为爱的甘霖和琼浆本是要飞起七彩霓虹的此刻却无奈而忧伤地凝为一脸冰泪一身冷汗。无限的爱怜无限的歉疚极度的无力极度的无奈极度的挫败感浸透了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漏*点所有的心情。娇蕊觉得自己是躺在一片汪洋之上了有无数翻滚起伏的潮汐汹涌地濯洗着她掏空了她。娇蕊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汪泉水汨汨而流而是泛滥决堤的春水是骤雨后暴涨的山溪是沁透着桃李芬芳的女儿河是等待舟楫的渡口——谁是冤家?谁来渡我?
“鬼张灯!张灯鬼!”
娇蕊的声音感性得就像噙了一口新鲜的蜂蜜甜润浓烈的一如夜戏场上挑着灯笼挑子声声吆喝叫卖的梨膏糖更像张灯小在商州山地的柞树林里采摘到的那种熟透了的“八月炸”片片炸裂的都是金色的流蜜的汁液使人禁不住想伸出舌头舔尝不止。这种想像与来自舌尖味蕾的快感使得张灯在情不自禁的这一瞬间萌生出更为强烈的冲动:“娇蕊吃香香!吃香香娇蕊!”
娇蕊是迷惑的也是清明的;是恍惚的心乱如麻的也是冷静的心知肚明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真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纵然惑在心头梦魂颠倒纵然在自己的火焰中把自己烧得快要变做焦灼的黑炭但是惑有惑因梦有所指燃烧在心头的一定不是无名的邪火而是真正的焦渴。她要他要他的坚韧的力度的撞击要他用他的男人的利箭去穿透她要他用他身体的飓风去撕扯她让所有郁积着的、膨胀着的、隐忍着的那一切都在一瞬间溃不成军迸裂为一滴殷红的挣脱一股濡湿的奔流一捧暖热的喷涌最后一定不要忘记了狠狠地咬一口他的肩膀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喊一声“张灯你个害死人的鬼哟!”倒头就死。
娇蕊伸出一只手沿着他的肩胛往下摸那些汗是热了又冷湿了又干的凝在那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上是细细的柔腻是滑爽的清凉;脊椎上骨感的凸起与微微凹陷的部分形成一丘一壑是那种令人动心的瘦弱和瘦弱的心动。宽肩蜂腰环臂绕去是平坦的腹部肚脐周围有茸茸的似有似无的毛探手下去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娇蕊是那样不顾一切地一把就攥住……什么都没有攥住那里什么都没有!
张灯说:“我已是个废人了我这东西已被陈学礼拿家伙给锯掉了这就是我爱娇蕊的代价。”
这是怎样的代价!娇蕊在心里痛苦地惊叫着。
也许命运一直在呐喊着在告诉她什么;也许一切早有定数早有预兆早有安排只是她自己一会儿痴得找不到自己一会儿又瞎得看不见别人。这一刻娇蕊宁愿自己又聋又瞎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娇蕊好像闻到了千古玄秘的况味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桃花戏班学戏唱戏从众多的男旦坤旦之中脱颖而出一个拖腔唱得流水过滩、冤妇幽泣俊俏的扮相惹得台下蜂缠蝶绕;低吟浅唱色艺俱佳多少男子为她的美貌倾倒多少轻狂子弟愿做她脚底下的浮草落尘那时的娇蕊不仅花月容不仅艳风情不仅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更是沦落戏班、辗转欢场的肉蒲团涂满了油彩粉黛的装扮下流尽所有的心泪也做不了那朵卖艺不卖身的劫火净莲。猥贱的男人在她的玉肌雪肤之上寻找自足与尊贵狂妄之徒在她的怀抱里享受桃之妖娆。芳魂凄凄云乡渺渺爱上的每一个男子却都不是用心认得的人。就像她自己喜欢的《春望词》中的句子:“风华日将老佳期独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就像宋时名妓严蕊的诗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谁知她有一天也会遇见张灯呢?
原来念想不仅是心头贪痴嗔怨、爱恨莫能的一个幻觉更是暗夜相思里挫骨扬灰、泪流自陈的泡影是美丽与哀愁的近身与远去。娇蕊终于知道她此时此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的其实只是一个为情而殇的男子深深的遗憾与亏欠是生命里刻骨铭心的残缺与惨烈。
那张灯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
也许生命里的安排和等待也许十年回归的缘由和意义都在这一刻的平静之中。终于可以放下郁积的羞愤从容不迫地面对魂牵梦绕中的爱人。纵然是个废人纵然不能相欢能够相见也不遗憾。
张灯那双充满疼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娇蕊的脸上她的沧桑的面容如霜的白那走过人生的苦难仍然柔肠婉转的情怀啊伤得透透的了千疮百孔了血浸泪染了却似乎更能感天动地。张灯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抚顺散落两腮的几缕白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有了哽咽。
而娇蕊自己脑子里涌现着的却是《懊奴歌》里的句子:“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我与欢相怜常欢负情人。”她的心中懊恼而又矛盾心境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在那样一些她所不知的过程里当他被施酷刑的时候他忍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而能够让一个男人痴心到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切齿羞辱而又毫无幽怨的究竟是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他也不晓谁也不知不晓的东西存在。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让他们九死不悔、万劫不复的东西存在?
或许是他们正在重复别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娇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在商州流传甚广的五百年红纸伞的传奇虽然有些真真假假含含糊糊难以明断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总以为自己就是被伞店老祖宗神思妄动日思夜想的雪衣她们俩一个是江南秦淮河上萍踪浪迹的花船上的歌妓一个是商州的桃花戏班走游四方的戏子同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是通音律、善诗词的春风才女同样是活在蛛网狼吻的人间劫火中既求洁身自守又要慧黠逸事蕙口兰心;同样在痴男戏汉的汗垢与铜臭里侍酒鬻歌强颜欢笑同样有一颗被欺凌作践的寂寞芳魂。他们都是在灵魂相知的瞬间被自己心仪的男人认出名字写在爱人的心里命运写在莫测难辨、茫然无知的结局里。这样左思右想更觉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儒雅风流的商时月他们俩都是贪痴之人都有癫狂妄念都是惯常风月性情中人。他和他他和他他们和他们看来都是为了演绎一个悲情故事而存在的。就像她和张灯纵然走过几世几劫为情而来也只不过是灯影摇红时的凄迷烟粉灵怪之中的哽咽谁也做不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