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落红不是无情物(2/2)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那样隽秀的字体柔弱无骨却又饱含着一个死于华年的青春女子饮血啜泪的心泣;
那样决绝的字体冰清玉洁又分明是在无妄的无望的无常的寄托心愿。
关于这座尼姑庵关于嫣红留下的传说那么多那么荒唐……离奇只有式微妈妈是亲眼细瞧了那香艳传说里的一点点……遗存。她是那样深信不疑地肯定她在1962年的冬天跟着第一批“破四旧立新风”工作组进驻到这座尼姑庵她在嫣红的禅房里所看到的这一切绝非流言蜚语的谣传中走腔变调的歪曲。这精致异常美妙绝伦的一把利剑啊是那个活在艳色*情事传言中的嫣红以心做油熬煎了多少日子以情做灯点燃了多少岁月才打磨出的这一把……双刃剑她是要用它伤己还是要用它伤人了却一份怨丝情债;或者她只是用它削磨无情无爱的庵堂岁月并在青灯黄卷的寂寞中心存一丝等待等待不约而至的佳期。
也许这把短剑就是嫣红和她心爱的男人情意相投的信物或者赠礼。
式微妈妈那时候已经知道她和她的工作组是多么鲁莽多么残忍地撞进嫣红以心做围以泪砌墙的领地里去了。那个领地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每走一步都仿佛走进庵堂女子鲜活奔突的心里踩出的每一道足迹与履痕都有如血的颤栗。式微妈妈甚至能感觉到有一些越了生与死物质与精神今日与往昔今生与来世的东西在被突然地撞入鲁莽地走进的一瞬间就逃逸而走四散而去;只流落一双幽怨的望穿秋水的眼睛在怒目而视——有一些心事隐忍太久有一些秘密藏得太深有一些活着曾拥有死了带不走的东西她宁愿其自生自灭永远不被现。但是嫣红毕竟留下太多传闻流言留下供别人泼来污泥浊水的物证——嫣红一定走得太匆匆太……无力。
那一天式微妈妈在打扫禅房时现的那些东西在她的工作组“破旧立新”的业绩报告中是极重要的一笔。那些彩釉瓷瓶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拣起来收藏好和那把精致的短剑一起被当作“灭资兴无”的活教材上缴充公邀功请赏;只有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和桃红的胭脂被式微妈妈悄悄地藏了起来装在贴身的衣袋里全当是她对嫣红的一份念想。
式微妈妈当然没有勇气坦白她和嫣红的亲缘关系工作组的那些人纵然多么富有想像力也想像不出其实庵堂女子嫣红和式微的母亲粉云是一对儿亲姊妹而式微就是嫣红的外甥女。
式微妈妈做为“移风易俗”运动的积极分子和“破旧立新”工作组的惟一
女性运动过后自然而然成为这座由尼姑庵改造成的乡村小学的第一任老师。
那张雕花睡床太重太沉无人搬得走拿得动毁掉了又有点可惜只好当作工作组对她的奖赏。
三年后式微妈妈等来了她的表哥古居。
古居是利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从北京回商州寻找他父亲的。
父亲没有找着却在姑妈的家里看到了小表妹式微的照片。
对于这个从小就会做油纸伞的小表妹古居听到过有关她的种种传奇心驰神往之际就有心见上一面匆匆地赶去她所在的茶房小学一次造访竟情不自禁惹出事端惹出小表妹心里的爱慕情绪。
尼姑庵里男欢女爱禅房里的雕花睡床自然是他们颠鸾倒凤的暖床谁知道那一夜情尽之后他们都陷入恶梦不断的恐怖之中。先是古居梦见自己一身秦腔戏里的武生的装扮在《林冲夜奔》的铿锵锣鼓里疾走如飞醒来了就看见自己是躺在一个眉眼俊俏的尼姑的怀里;后来是式微妈妈梦见自己削为尼跪香拜佛在香烟袅袅之中再细看躺在身边的已不是最爱的表哥有点像传闻中的和姨妈嫣红有染的唱戏的武生。这一唬倒唬出两人一身冷汗来猛醒得他们是魇在那张睡床上了——这一时空的情事和那一时空的情事在这张睡床上重叠她和他他和她他们和他们都在这张睡床上纠结。后来他们干脆不在床上睡了但是这小小的禅房一定是盛满了往昔的快乐承载了彼时的悲喜的它的每一件什物每一寸地方都烙上了旧时主人的印痕——它们也是善妒的呀!他们无法容忍属于这小小禅房属于旧日主人以外的幸福。式微妈妈和她的表哥的一夜欢情也落了个惊魂失魄好事难成的下场那古居不等暑假结束就匆匆地赶去大连继续寻找父亲。式微妈妈独自住在这间禅房时日子竟过得平和安详她甚至又睡回到那张床上。她就是在重新睡回那张床上的当日现的另一个秘密。
式微妈妈后来曾无数次地思忖:这一定是神灵的安排或者是冥冥中她和从未谋面的姨妈自有难以割舍的缘份。传说中的尼姑庵鬼气森森流言中的嫣红古灵精怪式微妈妈从不轻信流言她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所感知的一切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残亘断壁处荒芜着的叹息雕梁画栋所点饰的繁华旧梦这三进三出的院落里穿梭往来的烟霭轻风无不勾起他的深思与遐想。她想她是爱这座尼姑庵的她想当初拥有这座尼姑庵的姨妈一定有万种风情千种姿态一定是善良的美丽的;她的多情与多瘼妨碍了她的善良与美丽使得他们无法与世同存才要躲到这座尼姑庵里遗世独立。式微妈妈有时也会天真地以为一定是某一处的神灵派她来看管这些遗世独立的所在。她会让自己一心一意去贴近这些凄婉故事里的物证感觉每一处残壁每一块坍塌的廊檐每一尊被毁的神塑都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与威严久已死去的嫣红也会在她的像想里复活成栩栩如生的模样。
再次睡到雕花睡床上式微妈妈就像见到睽隔多年的老朋友左看右看;一块抹布拿在手中又是左擦右擦擦着擦着就碰到了床栏上暗设的机关“嘭”地一声挡板断开“咯”地一声又一块挡板断开两块挡板之间有着宽绰的空隙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一团柔柔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个用花绒布头巾裹着的包袱四角对折打着一个活结。
式微妈妈最终打开的这个包袱的确出人意料里边装着的既不是嫣红做女孩儿时穿过的粉红裙子翠绿衣衫也不是当初出家剃度时那一头茂密的长了一十八载的厚实的秀更非金银细软的体己收藏或者儿女情长的作念信物。
那是一条雪亮的惨白的宽绰的绸缎。
当它在花绒布的包袱皮里露出皱皱巴巴的一角谁能想到它就是传说里的庵堂女子揉搓的绞乱如麻的秘密?就像一团情丝被谁织就了细密的经纬就静静地搁置一边情天恨海里派不上用场;或者它曾在谁的香阁里谁的豆蔻一般的盼望里轻梦一般地飘过它的雪亮与惨白曾经让懵懵懂懂的女儿心在一瞬间空明澄澈不思世间其它颜色。但它终究不过是一条绸缎而己它的孤冷酷绝与世俗中的颜色是那样地不可调和它不甘被染!它的个性与品质都限制了不可以用来裁衣裁裙。而只能是一种豪奢是富华的终极——就像水袖维系在花团锦簇的戏服的袖口上在唱念做打的戏子的吟唱里延续喜怒哀乐。
它真的是水袖吗?
这种猜度令式微妈妈莫名兴奋好像又回到了洞房花烛之夜她在歌浓酒酣的醉梦里轻挥水袖甩出去是一抹扑朔迷离的银练收拢来是一朵刚刚出岫
的青云。她知道她是在体验那份属于嫣红属于往昔岁月属于寂寞庵堂的快乐。手中的水袖是风情万种的寄托她以它挥泪作别往事与哀伤拂去寂寞与惆怅。她能想像在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月明风清的时候这寂寞水袖是怎样轻托着嫣红心里的忧伤在尼姑庵的幢幢黑影里游荡。那真是一丝失意的轻风呵空对着剪烛不眠指冷心寒。而远处的高墙外寥落的比天还远的地方那闯荡江湖的武生又在哪一出折子戏里翻滚跌爬?
式微妈妈轻拈包袱皮里的绸缎的一角游丝一般地抽*动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好像在拉开一幕等候多时准备已久的新戏的帐幔又像是扯开一个盛满古老故事的坛子——慢慢地她听到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是典型的秦腔戏的鼓点和锣锤有悠扬的女声传来兰花嗓子的拖腔“唰”地一声帐幔终于拉开一抹雪亮的惨白的颜色从老故事的坛口飘忽而出扯出一道银练又扯出一道银练。
惟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是水袖。
果真是水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