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当孤独遇见寂寞(2/2)
“早不记得了。”我说。可我怎能不记得?三岁时的那个下雪天恶狼袭击的刹那天灰地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么难捱那么痛苦恶梦连连久住心间我怎能不记得……疼呢?
但是我能怎么说?
面对他面对他的关爱的、同情的、充满父性的眼神面对他的轻柔的、温情的、让人心动的抚摸我的这张遭遇狼劫的脸纵然皮粗肉硬也是有知觉也是敏感的知性的。我觉得自己快要像阳光下的雪人一般快要被融化了。
“是你自己不小心……整的……吗?”他问他的声音轻得就像三月里的桃花雨簌簌绵绵柔柔潺潺。
我的回答却低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不是一只狼三岁时……”
“可怜见!”他说:“天可怜见……让人心疼你妈妈该心疼死了。”
我一下子挣脱了他。
我想说——我妈妈那时候正做着你的老婆呢我妈妈生下我就不要我了早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可我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的手指他的声音让我好……感动。
他是一个好人——我又想起父亲昨天说过的话。
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怎样对待世上的好人。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蹲在地上打开他的包裹——我也是忽然间才看见他是拿着包裹的他这是刚从邮局回来刚才说话把包裹放在地上了现在他想起了它打开了它。
“你爱吃鱼片吗?”他问我:“我从大连托人给我们家宝宝寄来的鱼片也给你分一半吧十二岁的男孩子正育呢长个子长身体呢得好好补一补补铁补钙补充营养。”
我无话可说也推脱不掉。
只有接住他的东西。
他又问:“你喜欢听秦腔吗?”
这话让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我想起我的父亲就在昨天他还问我乖儿子你会唱秦腔吗能不能给老爸哼一段秦腔。
尘叔也喜欢听秦腔吗?
尘叔又打开另一个包裹拿出一件白色的纱衣这东西我认识是唱戏用的。他说:“你看多巧我给我们当家的从杭州的剧装厂定做的李慧娘的戏装也寄回来了我们家那个人呀从大连来到陕西陕西话还没学会呢就先迷上了唱秦腔。人家都说她唱得好可我就是听不太懂人家说好就好呗!”
这件李慧娘的戏装我曾在秦腔戏里见过一袭白纱轻裹罗裙水袖长得就像嫦娥奔月里从地上飘飞到天上去的带子。我知道戏里的李慧娘都很漂亮就是不知道这件纱衣穿在我……秋姨的身上会不会比省城里的名角还要美?就是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像我……秋姨,能穿上自己男人在杭州定做的戏装?
“到我们家里来玩吧听我们家的秦腔戏。”尘叔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我们家的宝宝可乖了就是自小总是一个人玩有点孤僻不像你有小弟弟陪着。”他叹气:“唉我们宝宝要是有你这么大一个小哥哥就好喽!”
小哥哥?
小弟弟?
这些话让我听了直想哭泣。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临走前也不忘了拍拍我的肩膀。
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的步履蹒跚像醉酒的人。
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尘叔有病。这会儿的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病他究竟是心里的病还是身上的病。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着又虚幻着那么亲切又那么狰狞。他的瘦削的背影被正午的阳光照耀得有点变形渐渐地有点经受不了有点浮不住了像正在显尽原形的孤独魂魄越来越虚越来越轻像一张纸像一抹烟尘像蓝色的空气飘到绿色森林上的云端里去。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尘叔的身上有越来越重的、摆脱不掉的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