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2/2)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当真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但见他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看他脸色时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伤。”却又不敢径去检视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径?今日之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什问道:“施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众僧一齐入内垂低头诵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问道:“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
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现出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帮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则:”说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恩师但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凶手形貌年岁。他却说道佛家七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貌他决计不说。”
乔峰恍然而语:“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含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人千刀万剐替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报求见多有失礼还恳诸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派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
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以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着身子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恕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守律僧的背心这一掌全是阴柔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所为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抓功、金刚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时更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条长大汉子他便是化身为狸猫老鼠只怕也难以逃脱。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那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连声称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决计拦截他不住。但他雅不俗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加不堪设想。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觉只是他眼光尖利见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上的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一个“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给二僧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这一下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拍的一响出异声。那二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便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直是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着一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中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视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铜镜怎能如此清晰的见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了进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乔峰从佛像后窥看见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见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且静候片刻再说。”忽听得右一僧道:“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盗?”左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密秘多说无益。”右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的僧人受激不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右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梦如是’?”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止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密秘去问你自己师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着站起身来。他自右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后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缘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这止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音跟着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之间接连踢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止清伸足又踢左第二僧足尖刚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那僧吃了一惊跃起身来察看瞥眼见到止清出足将他身后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止清你干什么?”止清指着外面道:“你瞧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止清飞起右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了么?”止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中拳跟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止清出招阴柔险狠浑不是少林派的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止清跨步上前左拳击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止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经偈第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掀。乔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行的“梦”这耻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掀那一个?”
但见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第一僧被止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争于逃走。只见止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止清一顿足显是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止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了出去。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腕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见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敌。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乔峰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止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止渊他们未醒。这止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止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见达摩院座参见龙树院座。”
只听得拍拍轻响有人出掌将止湛、止渊等五僧拍醒又有人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乔峰是止清……”突然纵跃起起骂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止湛师兄你拉我干么!”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止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止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止清。乔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止清寸步不离方丈自是无人对他起疑。”
只听得止湛将止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止湛讲述之时止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止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止清无疑”止湛和止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和止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道:“此事定有别情。刚才止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止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菩提院来盗经?”龙树院座玄寂问道:“止湛那止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之人。
止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止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止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或其妙的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止湛、止渊等还是对着止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止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止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位齐向乔同峰出掌拍来。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见了自己足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止清纵身而前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不惧却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掌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止清的后心。乔峰和止清素不相识固执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了止清只听得拍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止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实在颇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峰接了这一招非便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止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别想逃走。”不料止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是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体顾忌良多提着止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下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止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止清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止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又觉止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着手坚硬显然不是生人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再去摸止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止清走到右的一座小树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止清脸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疑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止清被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见她脸上花纹斑斓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
乔装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麦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连止清日常见面的止湛、止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以定止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之术倘若换作段誉便早就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劈空掌出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之中提着她这凌厉之极的掌力已传到了她身上相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能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锁片上飧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道这伤药极具灵效说道:“救你性命要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晕了过去。
乔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作许家集。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有:“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冲霄洞谭公的灵药也治她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亏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乔峰听她说话的口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那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守山门的那个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请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骸处处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年纪幼小怔怔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汉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听。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阿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吧。”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实在不成话便道:“唱歌我当真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那倒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优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拳、喧哗叫嚷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虽然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故事。众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央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子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了。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耙、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妈妈问他:‘刀子那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待他……”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而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之人真气内力约旱哪诹Ρ阆□跻淮危肺涔xk#,ufFxdZa&Jg5ZR;R*~}紧的东西。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给你治好伤势。”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
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说道:“乔大爷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不必介怀。那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慨杀了他也不希奇。”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还无法知晓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安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那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便是汪帮主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对待亲儿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神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的小丫环也不会理我了。”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