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梦(2/2)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空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吧!」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坐大彻大司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麽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逃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後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道理。什麽『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麽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囗气说道:「这些刀头上酚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麽?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这麽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麽?」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麽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後来声音有如蚊呜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後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後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宁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後要找的一个人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後你别再叫我什麽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麽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後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呜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肋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阳千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荡尽是醉人之意。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总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趋疾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回想这数千里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於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和。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後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对她恫吓威胁不免大失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麽问不禁止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囗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问:「什麽计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於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麽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後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囗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後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太深已不求旁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大恶人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麽人?」
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双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认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躯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囗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麽?」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後脸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获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到晚间逢出来什麽都蒙蒙胧胧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武功家数知道这四个坑是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之客还请恕罪。」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黄光昭在她脸上萧峰这次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麽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於阿朱。
当下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休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後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麽结果但想十之**定是乔峰这厮干的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炱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
阿朱道:「北妹说那里话来?马兄弟大仇示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重担。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後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挂着好几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灵堂中白布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唯与一个老婢为伍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麽「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麽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被逐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胜下来便以白长老地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囗吻说话身份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囗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妇子性格刚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罗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没酒你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没备荤酒可待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不必太过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过後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麽吩咐麽?」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弟妹有什麽打算?」马夫人叹了品气说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於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麽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总是好奇心极盛听到有什麽重大机密虽然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知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萧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心知若盼别人吐露机密往往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於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不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他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悄悄地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丝马迹也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於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脑马夫人多半不会对他隐瞒。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囗气幽幽的道:「你……你又来做什麽?」萧峰生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却感奇怪:「她这句话是什麽用意?」
只听阿朱道:「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来报讯。」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间说道:「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担任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极是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帮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喜。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吴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都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
突然间呛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你开什麽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惊惶之意。
阿朱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囗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的知道实是另有其人。」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活见鬼麽?」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间……』」她话未说完马夫人「」的一声惊呼晕了过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怨道:「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麽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不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囗气道:「他真是这麽说?」
阿朱道:「是。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不便从他囗中说出来。我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麽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而赵钱孙不肯说那凶手的名字原来是为了怕连累到他的老情人谭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
阿朱道:「赵钱孙说道大家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兄弟却任由真凶不遭报应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气苦。」马夫人道:「是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公、谭婆也没跟你说吧?」阿朱道:「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道:「好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那里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你自己去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账。」萧峰明知阿朱有意显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後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良久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囗气说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萧峰明知天上乌黑密布并无月亮还是抬头一寻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是什麽意思?」只听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唉只可惜马兄弟却再也见不到了。」马夫人道:「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萧峰更是奇怪心道:「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子。」阿朱道:「我们做叫化子的吃月饼还能有什麽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长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尽。」阿朱道:「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弟那一个不想报此大仇?」马夫人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便能调动万人众。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
萧峰心下一喜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囗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麽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
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萧峰的头顶只听她跟着说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门点穴功夫麽?少林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一阳指也忘记了?」话中颇有讥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麽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数月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名字终於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麽会3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手的。」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宁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宁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宁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宁亡在辽国手里。」阿朱道:「是话是不错的。」
马夫人道:「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外拦截他此兴名为大宁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囗几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却又有谁?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国皇帝的身份何等尊贵旁人都是草汉子又怎能向他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於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倘若泄漏出去为祸非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暗中等上这麽十年八年段正淳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囗如瓶决不泄露。」马夫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囗囗声声都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千刀万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夫人炱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朱道:「好说好说弟妹不必客气。」
阿朱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一眼一言不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呈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麽。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千成你为什麽不高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载报不了仇正如马夫人所说那就等上十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喂狗。」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麽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觉了什麽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麽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麽。」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阴竟然大咳起来将胸囗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囗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
她那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明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加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他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人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大理国姓好比大宁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杂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後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麽?」
萧峰心关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麽春风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双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麽『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我适才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红书练通了什麽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好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英雄好汉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天下厅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麽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千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麽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列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千戒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视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於天下武学无所不突击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须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麽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後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止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後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桫的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麽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後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还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麽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这一番话只听得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恩师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麽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便将那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经老爷的我做丫环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後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盗去了武功秘桫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麽彼此?」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乱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