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许约(2/2)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颇为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风流艳词好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
“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理会这个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自选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字却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又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上的字迹却已深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而写一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样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图在此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是草莽匹夫的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间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人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挂图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为什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夕阳即将落山最后的一片阳光正渐渐离开他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阿朱她一定要杀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阿朱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止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得一人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顾着你爹爹?”接着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个要来杀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不赞成止事。”这件事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是怔怔的坐着出神。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支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高强。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师的言语中有什么古怪?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是十分的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什么瓜葛?这妇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坟喝道:“你再装傻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两个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向前一关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顺手一抖内力到处拍的一声响一柄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被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一拍落跟着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拍的一声刀柄撞在她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咱母女和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驾是嗅觉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洪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有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倘若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便即搁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动登时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满脸都是怒容。
阮星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令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上。
萧峰仍是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杀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妈是谁也不知道。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五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亏心事便是将阿朱……和阿紫两个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关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
萧峰道:“那么我问他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连三的再干恶事他却自己承认行止不端德行有亏?”阮星竹满是泪水的面颊上浮出淡淡红晕说道:“他生性风流向来就是这样的。他要了一个女子又要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二连三的荒唐又……要你来多管什么闲事?”
萧峰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拍拍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
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左手抱着阿朱右手不住的击打自己不禁惊得呆了。
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着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着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阿朱身上、墙上所悬着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点点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拍拍之声她大声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跃上桌子伸手去摘墙上所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
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个‘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么?”阮星竹道:“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
这两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颖团:这条幅确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就不是他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隐情。我当先解开了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消了自尽的念头适才这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得了个泄之所于是抱着阿朱的尸身站了起来。
阿紫已见到桌上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在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当真是多情得很哪!”
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阿朱现下要去找那奸人先为阿朱报仇再追随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无眉目我这便去查。”说着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这么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
萧峰一呆一时没了主意心想抱着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而行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怔怔瞧着阿朱的脸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阿朱惨白的脸上当直是血泪斑斑。
阮星竹见了他伤心的情状憎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乔帮主大错已经铸成那已无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劝他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去送给别人?”
那被萧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当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为什么你要去拆散他们?”
阮星竹抬起头来问那少女道:“姑娘为什么说这话?你是谁?”
那少女道:“你这狐狸精害得我妈妈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脸上掴去。那少女动弹不得眼见这一掌难以躲开。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动粗。”向那中年美妇又看了两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钢刀地下的一柄断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双刀你……你是修罗刀秦……秦红棉……秦姊姊。”
这中年美妇正是段正淳的另一个情人修罗刀秦红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清。秦红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师妹甘宝宝传来的讯息后便和女儿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风和他另一个情人结果都没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个相好叫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带了女儿赶来杀人。
秦红棉一听阮星竹称赞自己年轻貌美心中的怒气已自消了三成待听她说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气又消了三成说道“谁像你这么甜嘴蜜舌的惯会讨人欢喜。”
阮星竹道:“这位姑娘便是令爱千金么?啧啧啧生得这么俊难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来……”
萧峰听她两个女人叽哩咕噜的尽说些风月之事不耐烦多听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日后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阿朱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
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脸上。
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脸上。回转身来走入厢房。
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阮星竹虽在伤心之际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线十分欢喜两个女人早就去了敌意。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长、妹子短的。”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敢违拗还是将卷起的条幅交了给他。
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仔细看了两遍。阮星竹满脸通红忸怩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道:“段王爷现下到了何处?”阮星竹脸色大变退了两步颤声道:“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事。”阮星竹那里肯信说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萧峰料知她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条幅卷起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要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咐决不推辞。”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靠山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说道:“如此多谢了。阿紫快谢谢乔大哥。”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亲密些。
阿紫却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尽出乱子还想帮我忙?哼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咭咭咯咯的说来清脆爽朗。阮星竹数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装不见。
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你瞧在阿朱的脸上千万不要介意。”萧峰道:“在下姓萧不是姓乔。”阿紫说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萧峰拱手一揖说道:“就此别过。”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种歹毒暗器多用无益遇上了本领高强过你的对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还能有什么害处?”
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先前木婉清向他射而被击落的七枚短箭同时飞起猛向阿紫射出势犹似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哎唷”那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枚小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拍的一声响同时钉在她身后墙上直没至羽。
阮星竹急忙抢上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秦红棉道:“伤在那里?伤在那里?”木婉清忙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过得片刻阿紫惊魂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四个女子一齐瞧着墙上的七枚短箭无不骇然相顾失色。
原来萧峰记着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却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你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因此用袖风拂箭吓她一吓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有恃无恐小视了天下英雄好汉将来不免大吃苦头。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在路旁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纵身上树。他要找到段正淳问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不肯说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随。
过不多时只见四人走了出来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瞧模样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边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消去了我心头一椿恨事现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贱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问道:“妹子你去找她干什么?”秦红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来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都是这贱婢使狐狸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可不知在那里。妹子找到了她你帮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就只怕不容易寻着。好啦再见了!嗯你若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给我狠狠的打他两个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的帐上一个算在咱姑娘的帐上。”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没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够再给我踢上两脚。生了女儿不照看任由我们娘儿俩孤苦伶仃的……”说着落下泪来。秦红棉安慰道:“姊姊你别伤心。待我们杀了好姓康的贱人回来跟你作伴儿。”
萧峰躲在树上对两个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颇为仁义偏偏喜爱女色不算英雄。只见秦红棉拉着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了阮星竹携着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萧峰寻思:“阮星竹必会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来取这条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远之处相候。我且在这里守着。”
只听得树丛中出微声两个黑影悄悄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声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轻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双男人鞋子鞋头上用黄线绣着两个字左脚鞋上绣个‘山’字右脚鞋上绣个‘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湿泥还没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子他老了你好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声音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却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
秦红棉道:“咱们只须守在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会到来。”说着便拨开长草隐身其中。木婉清跟着躲在一株树后。
淡淡星光之下萧峰见到秦红棉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红显是甚为激动心道:“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但随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过不多时来路上传来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萧峰心道:“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认出是那个在桥上画倒画的朱丹臣。
阮星竹听到了脚步声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来。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来了。”
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关好像是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寻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总是说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褚万里一事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头便行自始至终没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消消跟着他在道上给我留下记认我随后便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有什么东西全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再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着她肩头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痴心妈妈!”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消立半晌这才沿着小径走去。她一走远秦红棉母女便分别现身两人打了个手势力蹑足跟随在后。
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过了。”走了几步蓦地在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凄凄冷冷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我行我素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飞溅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处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记号箭头指着方向。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宛然可寻。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一日出门不久天上便飘飘扬扬的下起大雪来。萧峰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店中却没酒了。他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厉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到了信阳。
一路上他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景色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赶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后心头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日子才好心里总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打猎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急追。
进了信阳城见城墙脚下用炭笔写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他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肩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风劲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着阿紫留下的记号迳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树皮而画在树上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凝记号所向正是马大元之家。萧峰暗暗奇怪寻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怎知就是这个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进去掩上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到二更时分这才出庙向马大元家中行去。
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家屋子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着又见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这时大雪未停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
天寒地冻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等了片刻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他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声响木板裂开边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掌风和北风配得丝丝入扣并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叶非叶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无的遗孀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