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输赢成败 又争由人算(2/2)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玩笑吗?”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父这一着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将虚竹自己挤死了的一块白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跟着下了一枚黑子。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甘休。”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贼秃!”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声开口说话竟然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之力猛恶无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出头救他脱此困境。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际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有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神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他耳中。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险些儿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庆才知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这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却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语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跟她说:‘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罢!’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头过来了!”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在着着进迫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着怪棋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王语嫣又是轻轻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与慕容复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罢不如走了罢!”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罢?”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的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道:“是是!”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过奖实在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他武功有限当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给星宿派门人按住擒获幸而如此内力得保不失。然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个筋斗向里直翻了进去。
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掌暗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运起“控鹤功”要拉他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了两下将他打了进去。这两掌力道刚猛虚竹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些晕去过了半晌这才站起身来摸摸额角已自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但这房竟然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他呆了呆便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虚竹转过身子说道:“请老前辈指点途径。”那声音道:“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这棋局布下后数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纵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快进来罢!”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响那板壁已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虚竹一眼望将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唉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相貌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虚竹听他三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那绳子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壁颜色漆黑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上翻双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的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中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个“臭皮囊”对这个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关怀于证道大有妨碍。因此那人说他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他长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却仍神采飞扬风度闲雅。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我当真和他是天差地远了。”这时心中已无惧意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是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罢!”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是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助为忧大乘佛法第一讲究“度众生一切苦厄”当即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个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什么难事要办小僧虽然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至于礼物可不敢受赐。”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那便是有缘。只不过……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说着不住摇头。虚竹微微一笑说道:“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退了两步。
虚竹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扬起搭在虚竹右肩之上。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好。”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让老前辈生气还是及早告退的好。”那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那老人又问:“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虚竹道:“没有。”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叔伯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向来是服从惯了的。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咚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无比的冲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的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么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着挣扎站起。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上所戴方巾飞入屋角左足在屋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脑袋顶在虚竹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落。但这人的头顶便如用钉子钉住了虚竹的脑门一般不论如何摇晃始终摇他不脱。虚竹脑袋摇向东那人身体飘向东虚竹摇向西那人跟着飘向西两人连体摇晃不已。虚竹更是惶恐伸出双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顶门上“百会穴”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他睁开眼来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虚竹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已分开。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之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已尽数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六度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应了?”虚竹点头道:“我答应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虚竹嘘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话便杀了十名车夫实是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被他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虚竹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突然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丧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瞒过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鹜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说什么也学不会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而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不了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无时候传授武功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虚竹惊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那教……”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但你资质似乎也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手中。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虚竹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好”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