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处(2/2)
王语嫣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那日少室山斗剑姑丈也开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甚?”她不知段誉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着我?”
王语嫣胸口一酸说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么?”
慕容复冷笑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身露体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在干些甚么?那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和我为难你的心到底是向着哪一个?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只是一片大笑之声。
王语嫣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个那个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语嫣低声说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迟。”
王语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复道:“好一个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躲闪。那时我说甚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见耳去。”
王语嫣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在脑海中显现了出来她喃喃的道:“那时候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甚么了?你说你说『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倘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你便决意杀我为他报仇。王姑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了他的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家英雄之前丢尽了脸面。”
王语嫣听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颤声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会说这种话。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决计决计不会说的。你知道我心中对你一向一向很好。”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装作哑了嗓子你认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难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嘿嘿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们的门派家数可是我跟这小子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王语嫣低声道:“我确实有一点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心下更是不忿王语嫣这几句话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道:“你日你道:「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说着躬身裣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你自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甚么我总是依甚么从来不会违拗于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总要念着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王语嫣在碾坊中说这番话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听了自是耿耿于怀大是不快自此之后两人虽相聚时多总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她软语相求月光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绵绵的对着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柔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王语嫣道:“表哥你不去做显现驸马了罢?”
慕容复斗然间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复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儿误了大事。倘若连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干「打天下」的大业?”当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摇头道:“表妹你我缘分已经尽了。你知道我向来很会记恨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总是难以忘记。”
王语嫣凄然道:“你刚才说不生我的气了。”慕容复道:“我不生你的气可是可是咱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表兄妹的缘份。”王语嫣道:“那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
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终于摇了摇头。王语嫣万念俱灰仍问:“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从此不再理我?”慕容复硬起心肠点了点头。
王语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还是由公冶乾婉言转告当时便萌死志借故落后避开了邓百川等人跳崖自尽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欲狂几乎要吐出血来突然心想:“段公子对我一片痴心我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此番他更为我而死实在对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尖岩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报答他对我的一番深意。”当下慢慢走向井边转头道:“表哥祝你得遂心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表妹温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憾?何况她自幼便对自己情根深种倘若一个克制不住接下了甚么孽缘兴复燕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此嘴巴张开却无声音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王语嫣。
王语嫣见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弃我如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我踏入死地竟丝毫不加阻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此人竟然凉薄如此当下更无别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纵身一跃向井中倒冲了下去。
慕容复“啊”的一声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脚凭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轻而易举但终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结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你的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一惊:“怎地有人到了我身边竟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过身来月光之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轻灵实所罕见。
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么人?这般戏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与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原来是吐番国师鸠摩智。
只听他说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尽却在说甚么得遂她心愿慕容公子这未免太过阴险毒辣了罢?”慕容复怒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你干这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和尚做驸马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摩智道:“甚么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是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手下人来搅风搅雨弄得灵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去免得西夏京城满街尽是油头粉面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心烦。那是为阁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复道:“果真如此却也甚佳然则吐番国小王子是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正是!”
慕容复见他一副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得起疑说道:“贵国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武功还算不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还是有的。”慕容复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问他未必肯答还是激他一激。”便道:“这可奇了贵国小王子有必胜的成算我却也有必胜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谁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我们小王子到底有甚么必胜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将出来然后我说我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
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甚么必胜的成算却是没有便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信我如跟你说了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的当?”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钦佩。我簪妄一些总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你对我说这些话不也过份么?”
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还请恕罪则个。”
鸠摩智笑道:“公子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吐番国小王子的必胜成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哪一个想跟我们小王子争做驸马我们便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然没人来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中选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复倏地变色说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浅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诚意奉劝公子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只须将公子剜去双目或是砍断一手一足成为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会下嫁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汉。”他说到最后“英雄好汉”四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大有嘲讽之意。
慕容复心下大怒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和他动手低头寻思如何对付。
月光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动凝神看去却是鸠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一惊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鸠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太伤阴德。你要是离西夏那么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复哼了一声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么相干?”口中说话目不转睛的凝视地下的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颤动。
慕容复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强若要出手伤人何必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难道是装腔作势想将我吓走么?”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摆动显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抖。他一转念间蓦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中那无名老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绝技之后又去强练甚么『易筋经』又说他「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说道修炼少林诸门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气所钟奇祸难测。这位老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山的疾患灵验无比那么他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不会虚假。”想到此节登时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还在恐吓于我说甚么剜去双目斩手断足。”但究是不能确定要试他一试便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这般修炼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突然纵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鸣声音可怖之极伸手便向慕容复抓来喝道:“你说甚么?你你在说谁?”
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
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即离开西夏回归吐番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荷荷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叫:“你你知道甚么?你知道甚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甚么?快快说来!”慕容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比若不即刻回归吐番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当下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待敌之隙。但鸠摩智招数奇幻的是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声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一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时刻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大喝一声慕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应她不去做甚么西夏驸马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甚么兴复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番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番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祸胎再练『易筋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吐番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番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宝刀进呈给西夏皇帝;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
鸠摩智是吐番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吐番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番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吐番国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来到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到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番武士。鸠摩智心想慕容复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打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本末倒置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尤其于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甚么不一起都练?为甚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
鸠摩智这时都遭逢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他原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密诀每一门绝技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后患;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番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至于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想到他父亲相增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只是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加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么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哪里还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个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吐番武士将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毙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家观此身犹如臭皮囊色无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辨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磐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番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业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里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甚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糊涂透顶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深意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的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钻进他的鼻孔段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王语嫣微笑不语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语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业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王语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她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便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么话?”王语嫣道:“我说”突觉一阵腼腆微笑道:“以后再说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进段誉的耳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谁是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别的甚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的一声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王语嫣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甚么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2边一靠砰的一声响有人落入井中。
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慕容复。
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王语嫣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业是置若罔闻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慕容复摔入井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王语嫣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甚么?我此身已属段公子你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也杀了。”
段誉大喜他倒不担心慕容复来加害自己只怕王语嫣见了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说登时放心又觉王语嫣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加信心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决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语嫣你说是不是?”
王语嫣道:“不错段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
段誉宅心仁厚王语嫣天真烂漫一般的不通世务两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个道:“多谢慕容兄。”一个道:“多谢表哥!”
慕容复道:“段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驸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段誉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罗汉我也不愿。”王语嫣轻轻倚在他身旁喜乐无限。
慕容复暗自运气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无法办到却又不愿求段誉相助心下愤怒:“人道女子水性扬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时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语嫣听得慕容复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加害段誉又怕段誉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心神一乱穴道更加不易解开好容易定下心来运气解开被封的穴道手扶井栏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部『易筋经』黑暗中也不知是甚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鸠摩智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得段誉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鸠摩智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乱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
王语嫣甚是害怕紧紧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段誉:“他当真疯了!”慕容复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
王语嫣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语嫣肩头。王语嫣一声惊呼急避开。
段誉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后面。”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紧。段誉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王语嫣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鸠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王语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王语嫣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心想:“段誉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作声。王语嫣叫得声嘶力竭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
王语嫣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使力扼紧段誉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