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革命伴侣下(1/2)
上午他按照人保组档案记载的秋晨家的地址,以工作回访的名义找到了她家居住的那条小巷子。
这是京广铁路外临近郊区后湖的一片叫“板子桥”的板皮棚户区,几万户人家都居住在以各种不同建筑材料搭建的、杂乱无序完全没有规划的临时建筑中。虽然叫着街道,但在这里贾海南没有见着一条正式的街巷,几万户人家的破屋子,为了省下一面墙壁的费用,都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墙壁搭设建造的。盖屋子所使用的建材,转头瓦块、铁皮木板、油毡篾席什么都有;前后两排房屋之间的距离,也容不下一辆三轮车通行。贾海南当时就想,如果点上一把火,只怕会一口气烧毁上千户人家,死他个几百口人吧!
当他在居委会的老大妈带领下,踩着污水横流的地面上做落脚点的半截砖块,从不到一个肩膀宽窄的所谓巷子里,捂着鼻子,忍着周边难嗅的腐臭气味,好不容易找到秋晨的家时,他被眼前的惨状震慑了。
可能是没有地下排水系统的缘故吧,阴暗狭窄的这间黑屋子里,前半截稍低的地面上,流淌着齐脚脖子深倒灌进来的污水,上面还漂浮着粪便、烂菜叶子、死猫死耗子等小动物的腐尸。一张木板床,一张看不出颜色的五斗柜,再加一张油腻腻缺了一条腿,暂时用木棍支撑着的饭桌,这就是秋晨家全部的家当。
贾海南难以置信地问带路的大妈,这真是秋晨的家吗?手臂上戴着红袖标的大妈,很肯定地说这里就是已被枪决的坏分子余忠东的家,她掌管着周围几百户人家的管理权,没有一户人家的基本情况她不清楚的。
她告诉这个人保组的后生说:余忠东是区里电镀厂的电镀工人,早年死了老婆,*的第二年,大姑娘秋幕也在武斗时也被人打死了,他当时也受了重伤,还留下了一点残疾,走路时,腿一瘸一瘸的。去年市里抓捕份子,他这个小学文化、毕生未出过省的造反派小头目,不知是有什么对头惦记上他了,居然被人告,当做京都的份子抓进去了。他家已经下放插队的小女儿秋晨赶回来,想疏通关系搭救他,但跑了几天后,活人没见着,反而被公安押着去为她爹收了尸。
最近几天,街道人保组逼着户口已转到农村的她,赶紧离开城里返乡,但居委会觉她的神经似乎受刺激后有些不太正常,家里脏兮兮的不打扫,还常常一个人跑到附近工厂排污水的后湖边,整天地着呆气,也不知是不是想不开打算投湖自尽,所以居委会暂时拖着没有执行上头的命令。
贾海南与戴着红袖标的大妈聊着的时候,有个二十来岁,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的那类人,贼头贼脑地探头朝屋里偷窥,贾海南以为是小偷,朝他吼了一声,那家伙飞快地溜走了。
大妈笑着解释道,跑走的那个青年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居委会内一个好吃懒做,死了爹妈的二流子。高中毕业后没有下乡,城里不给安排工作,拿着一点街道放的生活补贴,成天游手好闲乱窜悠,还经常有些小偷小摸的行为。他死去的爹以前当过街道的副主任,要论根底也勉强算是干部子弟,还是呼喊着她们阿姨伯母长大的,只是因为他老夫少妻的爹,由于老来得子过分宠溺,才落得今天这个凡事瞧不上眼,但又事事做不来的窝囊像,所以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不计较。
贾海南问居委会的大妈,说秋晨家穷到这份上,还有东西可以让他偷吗?大妈说或许是他二十五六的人想媳妇了,八成是看上了秋晨,所以常常上门骚扰或者献殷勤。
等了好久也没有见着秋晨返回,贾海南无奈告辞的时候,居委会的大妈还告诉他一件更让他震惊的事儿,说就是这样的破房子,还是电镀厂出钱搭建的,目前秋晨的爹死了,还是作为反革命份子被枪决的,工厂研究后决定要收回房屋,另行安排给其他厂里的人家居住。
感到揪心难受的贾海南拉下脸问大妈道:你们居委会就不能帮帮她一个孤女?刚才还为秋晨家里的事儿唏嘘感慨,泛着些同情话的大妈,立刻警觉地说贾海南立场有问题,并且怀疑起他的真实身份来,让他出示外调的介绍信,否则就要扭送他到人保组。
贾海南是一时冲动才到这里来的,哪里会带着这玩意。最终还是由大妈陪着到街道,给市里的人保组打电话落实身份来历后才得以脱身。
“我明天还要去的!这小丫头太可怜,看得让人心酸,我总想为她做些什么心底才踏实,晚上才能睡得着。而且听那个老大妈的意思,她还有自杀的倾向,我担心她想不开跳进了后湖。”
贾海南是蜜罐子里长大的,毕业后又直接去了部队,不似秋鲁这样,因特殊的家庭原因和支左,早早就与社会最底层有过接触,因此,对于上午的经历念念不忘。秋鲁能理解他这种少见多怪的同情心,于是淡淡地说道:
“我原来也是因为同情心泛滥才想着帮她一把的,但事情一忙,就把帮他父亲疏通的那事儿忘记了。我如今在范城,一年难得回几次省城,想帮她也鞭长莫及,你能顺便帮她一把也好。不过我要提醒你,凡事别违背现行政策,也别逆潮流而动,否则,冲动之下不仅仅会影响到你本人,还会影响到你的全家,懂不懂?”
“我就不信对她这种特殊情况的处理,国家没有相关文件和政策,我待会就去查阅,非给她办个留城不可。而且要是厂里敢将房子收回,我一定要让他再乖乖退回来,要不然我就不姓贾了。”贾海南斩钉截铁地着誓言。
秋鲁对贾海南的承诺,当然没有丝毫怀疑。有贾司令做后台,在鄂北地面上谁有胆子不给这个第一衙内面子,那就是自己找死。不过他认为贾海南的话,终究是冲动下的誓言,经不得时间检验的。也许过上几天,不需要任何人提醒敲打,他就会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后悔。
“妈的,这个深挖运动,居然成了某些人任意陷害仇人的工具了。要让老子查出是谁干的,非找个机会搞死他不可。”
“借着某场运动搞死对手,连你刚参加工作第一天的新人都有这种想法,别人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想、这样办?政治是什么?不就是人与人斗嘛!……透*别的消息吧!这个话题太沉重,你我脆弱的精神此刻都背负不起。”
秋鲁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几乎是求着海南换话题了。
海南如果由同情秋晨,转变成政治上不理智的乱冲动,这要是让老贾知道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自己让海南帮了个小忙,那还了得?自己岂非成了老贾眼中的罪人了。
同时,秋晨的事,只是自己急欲掩埋的一段灰色晦暗的记忆,贾海南却偏偏非要活生生再把它挖掘出来曝光,让自己的灵魂重新背负无情无义的恶名,这让他秋鲁情何以堪!
“第二件事,尤和尚要回鄂西探亲,我家老爷子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全程陪同,所以我推荐了你。”
尤和尚和自家老爷子的渊源,秋鲁是清楚的,不仅是老乡,也曾经做过多年的搭档。尤和尚是今上眼前的红人,自己今后要在仕途上展,少不得他的提携和帮忙。贾海南帮自己争取到这个机会,确实是动了脑筋的。一来可以让自己与尤和尚趁机加深感情,二来也是给自己一个回老家看看的机会。
“没问题。大概是什么时间?”
“估计国庆节左右吧!”
陪闻慧回沪江探亲和补办婚宴酒席,以及主持县里的国庆庆典都是小事,就怕与县党委的成立庆典相冲突。秋鲁为此有些犹豫。
“会不会因此影响县党委的成立庆典呀?我还特意请了你家老爷子等省里和地区一大帮人的,如果我这个主人都不在,那……”
“你傻啊?你不晓得把尤和尚也趁机拉去给你抬庄!”
“是啊,真是忙糊涂了!一打两就的好事,怎么连这也没想到。”
适才谈及秋晨时的灰暗心情顿时一扫而去,秋鲁笑呵呵地问道:“还有什么好消息?”
“你想要的好消息没有,坏消息还有几条。”
“别闲扯,我就快上班了。没时间和你这个闲人磨牙。”
“山东哥,你们范城的知青和农民干仗的事儿,有人捅到省里了,你要小心些啊!”
秋鲁的脸色阴郁下来。
这是***谁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将一桩已经顺利平息的事儿,故意往上捅呢?回头非让人保组查查。找出了那个家伙,自己绝不手软。秋鲁片刻间就拿定了主意,下次开常委时,必须强调一下保密的问题了。
“很严重吗?”
“谈不上,只是听见省革委会机关这边有人议论,老爷子他们在军区那边都还没听说。我这也是提前给你提个醒,让你早做准备。”
“谢谢!向你致以革命战友般的敬礼。”秋鲁是真心感谢海南的及时提醒,不过话说得有些夸张风趣罢了。
“去去,少来了。你是我哥,老爷子说过的,这辈子我得跟着你混,我这也是为自己今后着想。”
“我感觉你家老爷子真是英明神武啊!他那叫慧眼识人,现在就料定我秋鲁日后一定成器,早早就把你托付给我照看了。”
秋鲁说着心情格外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他才彻底摆脱了闻慧也好,秋晨也罢,包括周宇在内所有最近一切事情抹在他心头的阴影。有贾老爷子、尤和尚等一帮子父亲的老朋友在身后顶着,什么风浪和沟坎自己过不去?
“还剩最后一件事,我说以前,山东哥你最好找枝笔准备记录一下。”
“上头的文件下来了?”秋鲁对此特别敏感,最近的所有的热线电话,都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了解这件事情。
“嗯!只在省部级传达,暂时不对外公布。上头担心一旦将事件传达下去,会引起全国震荡。”
“好。你稍微等一下,我把笔记本拿来你再说。”
秋鲁挂了海南的电话,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两点一刻都过了。与贾海南的一通电话,居然占用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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