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2）
半个月过去了，丁老并未给我带来福音，甚至连他的人影都没见到。正是月的天气，接连数日的阳光普照，使得气温急骤上升，在这种高温高热的天气里，加上蚊虫、苍蝇的活跃，晚上的睡眠便成了人们的一块心病。陈杰仍然坚持每天出去贩卖土豆，晚上有时也抽空来我们家坐坐，同父亲聊聊天。自从半个月前，父亲为小英的事狠狠训斥他一顿后，他的脾气似乎收敛不少，但听小英的口气却并不满意。“他屋里太穷了！”有一回拉家常，小英当着父亲有感而发道，“长期过这种日子，我会发疯的！”
“不要心急，慢慢来，一锹挖不成井。”父亲只得柔和地规劝她道，“都要靠各人去闹，钱不会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
“我现在是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小英的眼圈红了。
“不能这样想，”父亲说，“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要往好处想，和他规规矩矩过日子。”
我们也都在一旁相劝，希望她能尽量开朗起来。
那是一个凉爽的黄昏，残阳像血球似的呆呆地挂在西边的树梢上，一团团的草蜢在半空里兴奋地舞蹈着，陈杰来到了我家。他看上去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体魄健壮、充满活力的陈杰，他的脸色蜡黄，眼眶深陷，满脸胡茌，身体显得格外虚弱。父亲正坐在屋外乘凉，一看他这样子顿时吃了一惊：“你是么搞的？几天不见就像个老头子了？”
我本来还在和父亲为替自己找工作的事发愁的，这时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这几天感冒了。”他两眼无神地说，“生意也不能做了，在屋里睡了两天，今天觉得强了些，才到您这边来看看……”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我说，真担心他会倒在地上。
“志云说的不错，”父亲抬头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看一下医生，吃点药、打两针，再到屋里躺个几天就没事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要光顾着赚钱，身体是就是本钱，要是把自己的身体磨挎了，赚再多的钱也没用。”
“哪个叫我穷呢？”陈杰垂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叹道。
“英姐呢？这两天怎没看到她过来？”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他。
陈杰半晌无语。
“你是不是有么心事？”父亲试探道。
“小英、小英说想到我们镇上开一家发廊，”陈杰嗫嚅着，“所以，我只好拼命地赚钱，免得被她瞧不起。我也想好了，明天就准备下汉口去，好好打几个月的工，一来要还我叔叔的钱，二来也要攒几个钱起来，给她租门面、置家档，尽量能快些把发廊开起来……”
“现在的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你到外头去受不受得了？”父亲说，“就算你真的要去，也应该等病好了再去。”
“不行啦，没办法！”陈杰无精打采地摇着头，“没成家的话，一个人还能昏之混之地过，成了家，每天都要生活开支，打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都从哪里来呀？再玩两天，我看我跟小英两个都只有饿死！不是我不想休息，实在是为了要活命啊！”
“那你也不能瞎闯，还要看情况啊。”我说，感觉陈杰同从前相比，变化的确很大，面对这种变化，我不知该欣喜还是该悲悯？
父亲对他却颇怀赞许的态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你说的也是，眼下种田是没什么出息，俗话说‘穷则思变’，是应该要换条路走走。那也可以，趁着你现在还没得小孩，负担轻，先多攒些钱，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不过，你要是出去了，小英一个人留在屋里，她跟隔壁左右的人都不熟……”
“叔子，”陈杰说，“这也是今天我来找您的原因，我这一走，可能两三个月都不会回来，小英还要托您照顾一下。要是莲莲、珊珊没事，叫她们多过去陪小英说说话……”
接连两三个星期，我们都再也没见到陈杰，小英白天每天都要到我家坐上大半天。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当着我们的面对陈杰的抱怨也越来越多。有一次，她一边紧皱着眉头，一边极不耐烦地摇着蒲扇说：“都快个把月了，他连封信都不写回来，真是没良心！家里的油米都快用完了，我手头上的钱一天比一天紧，他再把两天不回，我只有去讨米！”
直到第四个星期过去，陈杰才在晚上回来过一次，但天不亮就又匆忙赶着去了。这消息是我们从小英口里得到的，她还告诉我们：陈杰在汉口做搬运工，这回带了四百多块钱回来，都交给她保管着。“照这样下去，半年之后我们就真的能够开家理发店了！”她高兴地当着父母亲的面说，一向凝紧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可是，她这种愉快的心情并没保持太长的时间。不知为何，她刚刚恢复的身体又开始消瘦下去，眼神也渐渐变得忧郁起来。那天她来我们家，母亲就很惊讶地问：“咦？小英，你又瘦了好多，是不是病了？”
小英却摇了摇头，有些闷闷不乐。“也不晓得是么搞的，小杰又有二十几天都没回来了，我担心得很，又怕他被车子撞了，又怕他跟别人打架。这两天，我晚上老是睡不着，一睡着了就做恶梦，我梦到我妈妈，在一个刮大风下大雨的晚上，一路走，一路叫我的名字……醒来后我还哭了半天。”她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妈好可怜，她要不是得了病，也不会去得那么早……哎！我真的好想回黄陂看看，已经有一年多我都没回老家了，不晓得我爸现在过得好不好，弟弟从深圳回来了没有？我恨不得插个翅膀一下子飞回去……”
“嗯。”父亲在一旁听了点着头道，“这长时间了，回娘家看看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当等陈杰回来了，你们俩再一同回黄陂，好好地玩一些日子比较好。”
“是啊，”我们三姊妹也都附和道，“到时候，我们也跟你们一起去看看黄陂的木兰山。”
“天晓得陈杰几时回来！”小英轻咬着嘴唇说，“我真的等不得了，好想回去……”
“还是等几天的好。”父亲劝她。
小英不语，只是很忧郁地摇着头。
“你一定要赶着回去？”母亲问道。
“是的。”小英回答。
珊珊和莲莲都道：“英姐，那你打算几时走？”
“明天一早就走……”小英用手理了理头发。
“这么快呀？”我吃惊地道。
“我已经决定了！”小英显得很是急切。
“你去了几时回来？”父亲问道，“陈杰回屋里来了我像哪跟他交待？”
“他要是回来了，您就跟他说……跟他说，我顶多一个星期就、就会回来的，叫他不要为我担心……”她缓缓地说。
次日一早，天上正不停地飘着蒙蒙细雨，如泣如诉。我骑着家里那辆旧自行车，冒雨将小英送到了镇上。一路上，我们都默默无语，似乎谁也不愿先开口，打破这难得的沉寂。我的心里仿佛被某种东西哽塞着，隐约觉得她这一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我想大家都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彼此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可是如今……就在我用自行车刚驮她出门时，莲莲、珊珊都站在大门口一直不停地朝她招手呢！
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很坚强，可当看到小英坐上车，在客车徐徐开启的一刹那向我挥手时，我的心口突然一热，眼圈红了。我忍不住跑上去，大叫了一声“英姐”。我想她并没有听到，因为她已经将手收进去，遮上了窗玻璃，客车“叭——”地一声长鸣，飞快地向前冲去，瞬间便消失在蒙蒙细雨之……
两天后，陈杰回来了。当他听我们说，小英早在两天前就回了黄陂后，整个人都像瘫痪了似的。“我早晓得会有这一天的！”他带着深深的失落感说，“我想的话，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