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2)
从嘈杂的城市回来后,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清静,再也不担心我轻轻的叹息会被人海的喧哗所淹没,也不担心晚上睡觉时被飞机与火车的轰鸣声所惊醒。虽然满目都是贫脊的土地,一片秋风潇瑟的景象,但空气远远比城市里要清新得多,闻不到来往车辆尾部放出的令人头脑发晕的废气,深深吸一口,肺部一片清凉,夹杂着家乡的泥土气息,倍感亲切。
回家后,父亲和我谈到了到小学教书一事,说因为队里会计的儿子已经顶了陈老师的空缺,所以只有再等下一次机会了。听父亲说逸华已经从沙市回来了,便忙迫不及待去看他。他的衣着比以前穿得时髦了,人也似乎长胖了些,显得很健康,谈笑间总带着一股自信。他说,这次回来后不会再去了,等明年再作新的打算。问他谈了女朋友没有,他说在沙市谈过,但是没结果。将近一年没见,相互间都有许多说不完的知心话。我感觉与他在一起非常轻松自在,就像我的亲兄弟似的,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会毫不顾忌,畅所欲言。
村里最近又有了些新变化:光棍陈杰如今找了一个神经病做老婆,那女人疯疯颠颠的,发病时竟然会在大白天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村前村后到处乱窜,说谁想勾引她,谁强奸过她等等,自然与小英相去千里。但小英一直杳无音讯,不知陈杰心里现在是否还会想起她呢?忠平的二哥前不久已经结婚了,忠平到宜昌他大哥那里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听说水土不服,很快就生病回来了。陈俊今年在他父亲的大力支持下,尝试着喂养了两百多只鸡,但听说后来因管理不善而染上瘟病,两百多只鸡一口气死得所剩无几,连本钱都没捞回来。
P镇的麻纺厂如今已关门在即,莲莲她们都早在两个月前就卷铺盖回来了。听莲莲说,陆平与黎小翠两人又到仙桃一家造纸工作去了,而且她们还怂恿莲莲也去呢。莲莲没有去,因为她在麻纺厂上了这么长时间的班,感觉人很疲倦,而现在又刚回来不久,所以想在屋里多呆些日子。莲莲还告诉我,刘丽现在还与杏花村那个叫赵德的家伙偷偷摸摸有来往,这使得赵德的老婆梁小如多次和赵德发生争吵,关系越来越恶化。我怔了半晌,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问自己:你不是一直都希望他们幸福的吗?但为什么现在一当听到他们过得并不和睦时,心里反倒觉得有些痛快呢?可是,分明我又知道,这痛快并不彻底,它是既心痛又快乐!
末后,莲莲又说,包婀和包娜两姐妹都给我来过信了。包婀在沙市金陵农场工作,包娜离开麻纺厂后不久便到汉口崇仁路帮她姨父照看商铺去了。没想到她们在异乡竟还记得家里我的存在,心里很感动。她们在信谈到自己在外地的工作生活情况,谈了自己心的感慨,以及对家乡亲人和朋友的思念,叫我收到信后要及时回信,字里行间透着坦诚与质朴。这次回家,给我的总体感觉是:大家都变了,只有我还是在原地踏步。我真恨不能插个翅膀飞上天空去,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刚回来的两天,母亲似乎罗嗦得少多了,对我也十分客气,使我误以为她的性格已经大有转变。其实,人的本性是很难改的。没过几天,她又恢复常态,以前她留给我的种种印象本来都快淡忘的,但一瞬间又死灰复燃了。我们家里也发生了些变化,父亲请叔伯的叔叔在我们屋后砌了一个猪圈和厨房,原有的厨房则被拆掉了。新厨房分为两间:一间用来烧火煮饭;另一间是卧室,用水泥抹得平平的,四周还用石灰粉刷过,感觉非常不错,所以我回来后马上就搬了进去。
我本来是个喜欢追求自由的人,可实际上无论在家还是在外,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的自由。在家的时间一长,那种厌烦的心绪又很快涌了上来,而新年就这样悄没声息地来临了!
大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都在考虑着,将如何做好这一顿辞旧迎新的年饭?新年,无疑是会给人带来喜悦的。若是在小时候,我早就会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会因为手里揣着压岁钱,身上穿着新衣服,甚至因为能放一些小鞭炮而兴高采烈。而现在,我发现自己已经对新年多了一份思考。新年不单单是令人高兴的,它也会给那些喜好思索的人带来许多忧郁。
时间的年轮在飞快地转动,人的一究竟又能过得了多少个新年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会觉得人即使在接受磨难或是焦急等待的时刻也并不是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漫长。人只有一生,人生却只不过是一瞬。“在这短暂的一生,我该做点什么呢?我能做点什么呢?”我在心这样问自己,然而却找不出答案,这使我很忧郁,甚至觉得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恐怖起来。虽然,我不相信人就是这样吃饱了肚子就去打发时间的一种动物,但至少我眼下的处境就是如此。我枉度了二十一个春秋,却一事无成,每天还得呆在家里受父母供养。生活的单调乏味,精神的极度空虚等等这些,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下午,父亲、母亲还有莲莲和珊珊都在忙着做年饭,我则趴在堂屋里的一张大八仙桌上写起了对联。记得四五年前,我也是这样趴在桌上写对联的时候,七十多岁的祖母总会柱着一根黑漆拐杖,颤颤巍巍地不时从大门里走出走进。祖母的头发花白,满脸刻着累累的皱纹,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矮个子老人,对我尤其是偏爱有加。正是从她身上,我学到了很多的优良品质,比如关爱、容忍等等。我曾发过誓:如果我将来有本事挣钱了,我一定会好好赡养她,让她好好地安度晚年。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祖母就已经去世了!祖母自从祖父去逝之后,大哭了一场,身体便一下子垮得很厉害,这缩短了她有限的生命。这世上并没有长生不老的灵丹,虽然以前我很怕,也更舍不得在不远的某一天,我将会和她作别,但这是没用的。生、老、病、死乃人生的自然规律,无论多么亲近的人,总有一天会永别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时,从厨房里飘出阵阵佳肴的香味,使整个简陋的小屋里充满了春的温馨和新年的喜悦。我的对联也差不多全都写好了,就差自己房间的一副还没完成。我忽然想到要自己作一副联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决定,也许是照着对联书写了半天太乏味的缘故吧。好长时间没有活动,我感到手脚冰冷,身子也有些瑟瑟发抖。我“呵”了一口暖气,搓搓冻僵的手指,然后就开始逐字逐句地认真动起了脑筋。
门外,清冷的风卷着残叶、废纸片四处飘扬,掉光了叶子的柏杨树光秃秃地裸露在风,轻轻地颤抖着。天色阴晦极了,乌云垂得很低,我的胸部莫名地受到了压迫,就好似有人用棉被堵住了我呼吸的嘴一样难受。视线穿过那一片柏杨树林,我看见河对面的屋瓦上还残留着没有消融尽的积雪。这些积雪有点像是上天留下的脚印。最奇怪的是,在我的眼,它仿佛具有了生命,我甚至仿佛看见了它哀求的眼神,它用哀怜的目光望着春天说:“我求求你,就让我在这世上多呆两天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愿!”我的心里像被打开了一扇窗户似的倏忽一亮,一副对联立刻从里面涌了出来:积雪犹存千屋瓦,春风已入万门家。我感到很高兴,举起毛笔“刷刷刷”地一挥而就。我收拾好对联,就像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心里头既舒服又踏实。外面此时已经接连不断地“劈劈啪啪”响起了鞭炮声,新年的那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也随之越来越浓了!
我一边收拾好对联,一边却在想那残留在屋瓦上的积雪。它们来得匆忙,走得也那样匆忙,难道只是为点缀点缀冬景吗?它们知道自己迟早会走的吗?我又想到了祖母。她以前在过春节的时候,总会慢慢踱到我身边,一边习惯性地喘着气,一边乐哈哈地冲我说:“你又大了一岁,该要懂点事了,以后要帮家里做点事,啊?”
她说话时的节奏非常慢,但这一点也不让我心烦。相反,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她说话时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气流都会让我觉得倍感温暖。我总会很轻很轻地对她点点头。这个答案令她已经够满意了。照常理她就会伸出那只干瘦的手来捏捏我衣服,然后十分关心地问:“你穿这一点冷不冷?外面的西服扣子也不扣拢,冻病了可不是好玩的。我穿了棉裤和夹袄子都还觉得蛮冷呢。”
“不要紧,婆婆!”我会这样答着,然后有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
祖母然后就会接着问我有多大了?再拿指头数数,看我什么时候能结婚,生孩子。她说:“婆婆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事都看到了,所以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只巴望你能早点结婚,我来替你抱抱小伢,就是死了也能闭眼了!”这时,她会用那双昏黄的眼睛盯着我,我不明白这里面到底包含了多少的期待和慈爱!每听到这话时,我真恨不能马上就找个朋友结婚,满足可怜的祖母的最后一点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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