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星穹（2/2）

刘婵媛定了定神，一横眉便提步进了废苑。她扬起手中纱灯，见满园蒿草茂密，藤蔓恣生，应是许久无人打理了，稍一转眉，见入口处石壁上似是题有字迹，她拨开缠惹斜逸的蔓草，见壁上书“卿苑”二字，笔意清秀婉媚，透出几分柔苒之态，想来题字之人也该是个诗一般的人儿。她忽然念及此行目的，连忙收了思绪，提着裙裾向园子深处行去。蒿草齐腰，她一手左拨右挡，举步维艰。

“十大王十大王！你在哪里？”

“大王，你听见了么？是媛姐姐来了我来寻你呢！”

“大王，你别淘气了，听得我唤你应一声便是！”

幽苑孤寂，树影婆娑，无人应声，只闻得她清浅回音萦迂不去。她似乎有些沮丧，垂了眼俯身坐在草丛里，周身蔓草拥围，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绝了窈暗的夜幕，和鬼魅般漫斜的树影，倒是让她生出几分安适。他或许不在这处，她想。正是满心惶然，忽而听得一阵断续的泣涕声，轻微而疲倦，略显娇憨的音色令她心头又惊又喜，忙一跃而起扬声唤道，“十大王！是十大王么？”

那哭音突然断了，随即传来一尾略显沙哑的童音，“救命！我在这！快来人救我！”他喊了两声，又呜呜哭了起来。

刘婵媛这会辩出确实是赵佶的声音，忙道，“大王莫急，奴婢这就来。”

赵佶闻那柔浅音色，心头一喜，抹了抹眼泪，道，“媛姐姐！是媛姐姐嘛！？”

“正是奴婢，”婵媛寻着他声音方向探去，见前方草木葳蕤，并不见人影，心下诧异，便又问，“大王，你在哪儿？”

他口中呜咽了几声，应道，“本王跌在坑里了！这坑好深，我爬不上去媛姐姐快来，我肚子好饿喔！”

刘婵媛一愣，连忙又扬起纱灯四处探看，这才发现草木丛中那暗坑，这园废弃许久，许是有宫人为抓些小禽物便在此挖设了陷阱，谁知今日入套的猎物，竟是十大王赵佶。土坑其实并不算太深，只是过于逼狭，四肢不便行动，所以很难凭一己之力爬出。她见赵佶缩在坑中，仰起脸怯怯望着她，白皙的小圆脸上满是泪痕，还混着些许泥尘，又狼狈又可怜。她连忙将纱灯弃置一旁，伸手使劲将他拉出土坑。

赵佶爬出土坑，狠狠吸了口气，晃了晃脑袋，又伸手伸脚蹦了几下，像是只解了困的小兽。刘婵媛见他衫子上沾了泥土，便就着微弱的灯光细细替他拭去。他忽然一扁小嘴，钻进她怀里，又呜呜道，“媛姐姐，你终于来了那下面好黑，呜呜我等了好久，肚子又好饿”她一壁替他拭泪，一壁柔声安慰道，“大王别怕，奴婢在这。”他躲在她怀中，只嗅得阵阵温暖的甜香，愈觉得心下安适。他才不要费神去想，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她又是如何得知他被困于此处，他只知他现在终于摆脱那可恶的土坑，他只知他的媛姐姐又回来了，他面上涕零如雨，心里却偷偷笑。

赵佶哭了一阵，终于止住泪，刘婵媛牵了他双手，道，“大王往后可不能这般淘气，大伙儿都在四处寻你呢！”见赵佶神色郁郁，也不应话，有别于往日善辩之态，她心下甚奇，便问，“大王怎么了？”

他怔了片刻，忽然抬眸道，“我想妈妈，”他眼露愀怆，眸光闪闪，“以前，妈妈总爱搂着我在这里看星星”刘婵媛隐约知得此苑原为陈美人居处，先帝甚爱陈氏，特意为她修置了此处宫苑，并钦赐名曰“卿苑”。陈美人出宫后，年仅五岁的赵佶搬入慈徽殿，直至两年前，陈美人薨逝于永裕陵，赵佶始终未能再见得生母。刘婵媛只觉心头一酸，不自禁伸手又将他拥入怀中，软声道，“大王莫要多想，太后孃孃她对大王也很好呀。”

他不作答，过了半刻才低低地说，“今日是妈*祭日我好想她好想她，九哥十二哥十三哥还有官家哥哥，他们都有妈妈，为何，为何只有我没有？”

婵媛心下更觉恻怅，平日里见他总是乐不思忧的模样，原来他心里筑有一座秘密花苑，柔软而僻静，令人不忍纵步驰骋于间。一阵晚风骤起，吹熄了脚畔吐着微光的梨花骨纱灯。她叹了口气，颓然道，“奴婢同大王一样，也没有妈妈，”见赵佶抬起脸凝眼看她，刘婵媛微微一笑，伸手指着玄幕道，“大王，你看天幕那颗星，最亮的那一颗。”赵佶仰脸探去，见穹窿窅昧，星河满天，似是数只眼睛抱默遥望人间悲欢离合。

“看见了那颗！”他笑着伸手指向天空。

刘婵媛也笑，“奴婢的妈妈就在上面，她会时时刻刻看着我，念着我她一定看不得我难过，不愿我伤心所以大王，我们应该要笑才是啊！”

赵佶一捻眉，道“真的嘛？”他又若有所思看了看天空，“那我妈妈在哪里？是这一颗？还是那一颗？媛姐姐快帮我找找嘛”他拉起她的手，仰面东看西看，兴奋又急切，“原来星星会同我眨眼睛，真的”

刘婵媛莞尔一笑，她恨自己总是用谎言麻痹自己，取悦他人，面前这个孩子驿动的眸光，濡湿了她尘封于心的温存，她体会过失去的痛楚，便不忍见他重蹈覆辙，他是属于阳光的颜色，应当永远无忧无虑。人生一世，快意时光太短暂，渐行渐远，有谁还记得启步时的执着与欢颜，于是她宁愿用投机取巧的谎，来守护他蒨璨而纯粹的童贞。

婵媛见天色渐晚，正欲出言劝归，忽然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缓缓迫近，窸窸窣窣，还夹杂着一声一声轻微而略显沉重的“橐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