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金坛冤妄(2/2)
那婴孩却被他摸得诸多不适,瞎子手一放,孩子径自避开了姚老爷与奶娘,跌跌冲冲朝空镜走来。空镜看到瞎子摸小孩的手势时,怔了许久。他觉得那瞎子出手的顺序、力道的精准,以及判断时的利落,很像师父。他闭起眼睛在脑中仔仔细细对比两人的动作,有一些奇特的感觉浮在心头。一模一样。失神间,那道人已经离开了。他竟然没留意瞎道人说出的驱灾避祸的法门究竟是什么。等回过神来,蓝色衣服的小孩,却已缠在他腿边,咯咯的笑。原来早会走路了,难怪不喜被抱着。
空镜侧头看看那个小孩,觉得彼此间是有缘分的。孩子盯着他互看着,突然咧开嘴笑,边笑边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荒,荒」空镜被他说得反倒有些窘迫了,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突然想起,那孩子开口时是有一些不同的。他只好指着自己的头笑,「光?」孩子拍着两只肉手咯咯直笑,空镜看清他的乳牙是灰白色的。他默默的记着,觉得这在将来可能当个凭证。
空镜将孩子抱起,交还姚老爷手里。孩子并不挣扎,似还同他很亲。空镜很喜欢这孩子。
抓周时,空镜在边上看着姚老爷将孩子抱上毛毡。那孩子好奇的天性怕是在场的都得出来,但这时他紧紧的握着小手,对毡上的笔墨金银似是一样都提不起兴趣。姚老爷有些急了,转而想想那孩子是有仙缘的,看不上这些俗物,倒也释然。刚想把孩子放下,一边的姚焘却是眼尖,「爹爹请看,弟弟手里倒抓着件东西。」
手里既有东西抓着,那算是抓完周了。小手里确实拽着一根海昌蓝的细绳。空镜看见,下意识单手往腰间一按,果然。那孩子手里竟是自己系在腰间的半贯「宽永通宝」。空镜苦笑,姚老爷的脸色也十分尴尬。
「宽永通宝」不是明铸,更不是清铸,虽形无大异,但作为流通的货币,是不会被轻易错认的。
抓周偷钱,未闻未见。总不能断言这孩儿将来,非但是贼,还是个好手艺的贼。空镜只能不多解释,俯身行礼,「小公子喜爱异地的玩物,可见将来周游必广;所抓之物看似财物,自然可得富足。」姚老爷见空镜给了自己台阶下,心下感激,还礼道,「法师对犬子,关爱有周。不知可否请法师为小儿赐名?」
给小孩起名是一件大事情。空镜从来没获得这种特殊的资格。他想了想,越是觉得荣幸,越记不出多少个汉字的排列来,都还给师父了;忆起幼时,师父朝着自己唤「其顺」,便说「便叫作姚其顺罢。」姚老爷连声说好,空镜想他说的大概是应承话,因为自己刚说完就觉得那名字,真正平淡朴实得无趣。空镜又问起那道人的话来,姚老爷似胸有成竹,答是孩子小还离不开乳母,想请带去乡下,先寄养几年。这就是道人所谓「驱灾避祸的法门」啊,空镜微微颔,心中恍然。
原来那瞎眼道人硬闯进来,是为指点姚其顺母子一条生路。那么「金坛冤妄」、「血光之灾」,大抵正该应在姚家了。此别生死两茫茫。空镜回望了姚其顺一眼,那孩子露出仅有的几颗灰牙笑得无辜。他不知道被这孩子藏下的钱币与绳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
空镜辞别姚家的日子,正像我们一开始说过的,是顺治十八年辛丑正月初四。他离开后,接连生的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使乌程这个鱼米江南产生的动荡,直到数年后才渐渐平息。
二日后,正月初六。顺治帝病卧榻前,自知不久于人世,召礼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入养心殿草撰诏书。遗诏除命三子玄烨即帝位,由四大臣辅政外,以十四事罪己。国治未臻,民生未遂,罪一;圣母慈育,未能尽孝,罪二;皇考宾天,不能行丧,罪三;诸王贝勒,情谊睽隔,罪四;重用汉官,疏远满臣,罪五;夙性好高,埋没人才,罪六;姑息养奸,容臣不肖,罪七;国用浩繁,厚己薄人,罪八;不体民艰,兴建殿宇,罪九;鄂妃丧祭,岂滥不经,罪十;任用阉人,营私舞弊,罪十一;贪图安逸,疏于理政,罪十二;自恃聪明,听言纳谏,罪十三;知错未改,愆戾逾多,罪十四。十八年正月初七日夜,顺治病死养心殿,号清世祖。
金坛「通海案」先于新海防,海防以法重狱繁,且海寇已去年余,内地方庆升平,不忍揭。于是将案件上递江南按察使姚延著。姚延著更原情以宽之,不欲于无事中生事,更不欲以灭门事于黉宫,恐其株连。
顺治驾崩,新帝年幼。金坛「通海案」,旧案重提。新任江宁巡抚朱国治「欲行杀戮以示威」,终将此案愈办愈大。共斩六十四人,家属男女没入,流徙大小老幼又共二百七十六人。
江南按察使姚延著也被劾上疏,因办案时纵不罪判,犯有「疏纵」之罪,被判处绞刑。父母、祖孙、兄弟俱解,流徙宁古塔;家产籍没,妻子入官。姚延著此生为官清廉,断案公正。行刑之日,整个江宁为之罢市,士大夫和普通百姓手执香火哭着涌向刑场;丧回去的路上,人们纷纷前去祭奠,队伍延绵百余里,此顺治十八年辛丑七月十三事。金坛因海寇一案,最终屠戮灭门、流徙遣戍,不止千余人,为清初「江南四大冤案」之一。
一月后,顺治十八年八月十三日。清廷为「使郑氏无物资、人力之接济,将不攻自灭」,下「迁界令」。福建、广东、江南、浙江四省滨海居民各向内地迁移三十里,二十里外筑土墙为界,寸板不许下海,界外不许闲行,出界即以违旨论立斩。此令一出,四省沿海居民谋生无策、丐食无门、卖身无所;死以万计,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