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十条十款(2/2)
那边坐着的女人「哧——」的笑出声来,听来更有点儿似一声轻哼。她侧头拿手指缠了缠鬓,摇起身走到灰哥儿身旁,伏下身子笑道,「小兄弟噯。可莫慌,这青天白日的又不是『威武窑子』,哪有随便按着个手印儿便得吃官司的事儿。」她一开口,呱喇松脆,好似碗盏落地时候的那声碎,依旧是北方的口音。灰哥儿仰起头,看看这妇人脸上赔着笑,倒不似是有意揶揄的样子。便收起了那半截子哭腔,点点头道,「可倪要是看过,才能够信过。」
他说的话一点儿不似个五岁的孩子,倒有几分九爷同木清流较劲时的样子。那女人便又笑了笑,步步打弯的走到那牛鼻子面前,道「葛老三,这小兄弟说他能够识文断字,您倒是给个意思,莫教咱落个尴尬。」那个被这女人成为葛老三的牛鼻子,并不同她争执,只将成册握在方才书写的那页,「啪」的拍到灰哥儿茧结粗黄的小手心里:既不争辩,也不反驳。
灰哥儿抓得成册在手,惶惶忙的拿另一只手点着,念出声来,「附门、开,年……六、五,……如何……出生如何……」念着便满脸烫,原来成册上只是葛老三刚记下的东西。他嗫嚅着没再问出半个字,也不曾要对葛老三或是那女人示好,只低着头拿手再印泥里好好的掀弄了几下,利索的在成册上按下手印,用干净的那只手递到了葛老三跟前。葛老三一手接过,将成册插进了前襟,继续提着嗓子道,「立红单人画押已毕——行令。」
灰儿怔了怔,把小脸转向木清流。木清流暗叹了口气,轻声提了六个字:「金台山、开山令」。
灰儿应声诵道,「一举红花大令下,满堂哥弟廷根芽。今出开山非戏耍,犹如金殿领黄麻。只为满清兴人马,无端抢我大中华。扬州十日惨遭杀,嘉定三屠更可嗟。把我人民当牛马,视同奴隶毫不差。马蹄袖又加马褂,凉帽缀成马缨花。本藩闻言喉气哑,率同豪杰奔天涯。权借台湾来驻扎,金台山上饱风沙。今日结成香一把,胜似同胞共一家。万众一心往前杀,声摇三月起龙蛇。不怕满虏军威大,舍生忘死推倒他。还我江山才了罢,补天有术效神娲。人生总要归泉下,为国捐躯始足夸。战死沙场终有价,将军马上听琵琶。争回疆土功劳大,流芳千古永天涯。奋我精神秣我马,勇往直前莫呼嗟!」
这本应是由明远堂内八堂盟证木清流来行的大令,倒被灰哥儿一口气背了下来。整个堂口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最后还是那女人开了腔,「四哥,不若将那『十条十款』的快快念了,莫要误了上香的时辰。」木清流似笑非笑、似愠非愠的站起身来。两手负腰,面朝着葛道长,又似乎不是;他对灰哥儿说,「耐看好哉。」
灰哥儿亦步跟上,抬头看着木清流目光所落的地方,是葛道长身后右边,那根厅里头的柱子。柱子较之门口的,要细了许多。通色暗红,似比门口的新润了不少,但只像是未受风雨的那种新,最少得有两年未重漆过,亦不见得经常擦拭。柱子朝门的一边用黑漆直接书了三个字,「明远堂」。三个字一顺而下,提得工整;神丰韵足、清逸隽秀。同堂前匾额上的「明远堂」三字绝非出自一人之手,就连灰哥儿也盯着那三个题字,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上头的字,耐记清爽,『金台山』、『明远堂』,『四海水』、『五岳香』。」木清流缓缓道,「介十二个字,一个字都勿能错?。」灰哥儿被他这么一提,左右环顾了一下方察觉周围另有三根一样的柱子,右一左二。果然分别书了「金台山」、「四海水」、「五岳香」九个字。灰哥儿捣蒜似的点头,边在心里埋怨自己进门时光顾着看那几个人,连厅堂里有诺大的四根柱子都没留意,师父必然得记在心里。
正想时,木清流转过身来,看定灰哥儿,目光之中,凭多了几分威仪凛然。灰哥儿被看得心中一热,福至心灵,重新跪下。只听得木清流朗声道,「结义虽数社团,礼法自当严明,自古道国家序爵,乡党序齿,军中序功,吾辈中人讲的是三纲五常,十条十款,忠孝悌信,礼义廉耻。
『十条为:驱逐满虏;光复明廷;精忠报国;舍生取义;孝顺父母;长幼有序;兄弟团结;相信相帮;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十款为:不准杀害无辜;不准奸盗偷窃;不准扶强欺弱;不准调戏妹嫂;不准欺兄灭弟;不准卖友求荣;不准泄露帮务;不准聚众滋事;不准私立山堂;不准引马上槽。』」
木清流念得快,兼得吐字就比平日说的苏白略硬,灰哥儿听不得甚解,只听到「精忠报国」四个字,知道那是岳家军的岳武穆,心中一阵激昂;又听得「不准偷窃」四个字,不由耳上一片赤红,觉得处处戳在了自己的痛处,只暗暗誓道,「那偷摸之事,今后是勿该做至;但『劫富济贫』,是侠客的行径,应勿能算在『偷盗』之列。」
木清流念完「尔为自愿加入,誓保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中不诉亲友,下不达妻子。如违此誓,得而诛之。」顿了一顿。灰哥儿忙不迭的点头,又担心不够稳妥,便伏身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木清流代他燃了香,灰哥儿捧握着拜了几拜;眼角瞥着木清流默许时,便将手里的香交给木清流插好,如此反复,共计上了三把又半。
木清流上毕香,低声关照灰哥儿,「倪念一遍,耐跟一遍。」「『本原异姓缔结,同廷生不同父,义胜同胞共乳,似管鲍之忠,刘关张之义,视同一家。』」灰哥儿跟着念道,「本原异姓缔结,洞庭生不同父,义胜同胞共乳,似管鲍之中,刘关张之日,视同一家。」话里边有「刘关张之日」,必说的是桃园三结义那天。关二爷天大的英雄,也是结义后才入了行伍。
灰哥儿使劲拿右手掐了把左手的虎口,吃痛得龇牙咧嘴也欢喜得不去声张。今日里跪在这里,是要行桃园结义这般的大礼,灰哥儿没待念完便咧开嘴笑了,眼泪忍不住扑朔扑朔的就滴到了膝下的青砖上,喜难自禁。他从这一天起,便不再是太监弄里的小掱儿、毋须在街巷里讨生活,他马上要同关二爷那样,投身行伍、成为那个同昆仑奴一样有能耐的大侠客、大英雄了。
「『自盟后,兄弟情同骨肉,胜似同胞,吉凶则彼此相应,贵贱则甘苦同情。是非则神灵默佑,愈久愈昌。』」「……门后,兄弟情同骨肉,胜似同胞,吉凶则彼此相应,贵贱则甘苦同情。是非则神灵保佑,月久月长。」灰哥儿应声念道。月的久长皎洁,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