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河与白骨（2/2）
“你个死三妹，要是没有看住我们家傻仔，跟你们没完！到时别怪我跟你阿爸告状，让他打得你从村头跑到村尾，树下跑到树上。记得以后喊我凤飞。”大姐挑着沙子和同伴走了。
“谢凤飞？谁会叫她这个名字啊。带娣就是带娣。”阿祖笑。
三妹游开，远远传来他的声音：“以后不叫带娣，叫飞机多好！”
水面的笑声和水花一起飞着。飞机？大姐叫飞机也不错。
回家，我总一手拉着牛，另一只手抱着捆拾来的干树枝。小妹一向胆子小，搂柴火只敢在公共的树林里搂，不敢去别人的林子，总一天下来也没有搂多少，经常给阿爸阿婆骂：“生人不生胆，没有见过胆子比蚊子还要小的！看到没有人在你就去搂啊，有人来你还给他们就是。”“我不敢。”小妹嚅嚅地说，低着头。我捡回来的树枝给她，阿婆以为是她去别人树林搂的，少骂她一些。
晚上阿爸居然没有打我，虽然大姐不依不饶：“你没好好教训他，小心淹了骨头都不知道去哪里挖。”阿爸斜了我一眼：“淹死了最好，省得丢人现眼。”
阿妈重重拧了我一把，把我拖去柴房：“你能了，下河游水了！怎么就没有淹死你这个傻仔！”她拿一根小竹鞭，一鞭一鞭不停的打，我瞪她也没有用，就不停的跳，哭，嚎。阿妈还是不停的挥鞭：“你哭你哭，哭什么哭，要是你淹了我哭都没处哭！”很奇怪，无论阿爸怎么打我，我都不想哭，阿妈一鞭鞭挥过来，我却忍不住泪水直涌。
“行啦行啦，别吵着阿妈及四狗睡觉。”阿爸过来抢过阿妈手里的竹鞭，“你也要顾着肚子里的那个。”
“你也会顾？现在宝贝，到时不定是男是女！”阿妈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阿爸叹口气：“生猪生狗，也不会再来一个傻仔了吧，再来一个傻仔我直接按尿桶里淹死。”要是阿妈生一个傻仔，那我们家有两个傻仔了，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也是傻仔，我应该叫他傻仔还是他应该管我叫我傻仔？没有问人家，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
把孩子在尿桶里淹死是经常见的。生下来是女孩子，不要，往往由她阿婆或者阿爸直接把头按进尿桶，然后叫人来挑出去，扔进河里，就是我们玩的这条河。挑死孩子的老头叫九公，没头发没眉毛的光秃秃的像一只蒲瓜壳，看见他挑着两只盖草的粪箕在路上走，其中一个肯定藏着死孩子，连我们放牛的都要远远避开，以免撞上晦气。还好当年阿爸阿婆没有在尿桶里淹死我，要不我就不能放牛，只能在河里游泳了。
天天放牛，天天下河，阿妈也懒得打我了，她每天吃完饭忙着拿旧衣服改尿布：“傻仔，你说说，阿妈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个妹妹？”我看着她越来越大的肚子，不说话。小时候我没有生出来，睡在里面多闷多热啊，还好可以下河游泳，跟三妹他们一起玩，放牛其实不错。“傻仔，你说阿妈要生个四狗那样的还是小妹那样的？”我讨厌四狗，多生个小妹好。阿妈叹口气：“傻仔的话我不信，又来一个女儿就惨了。”
“傻仔疯子的话最灵验，看来你肚子里又是没带把的了，生下来直接按尿桶，省得做尿布。”颤巍巍的声音，好多日躺在床上的阿婆居然爬起来了，拄着拐杖站在我旁边，混浊的眼睛阴冷阴冷的。阿妈抖了抖：“妈，也不能这么说，能生就能养，多加一瓢水，多塞一灶火，养着养着就能喂鸡喂猪了。”
“哼！也不看看看你有多少瓢水了！”阿婆气冲冲转身走了，我往她身后吐口水。阿妈往我头上凿了个暴栗：“傻仔，不许跟傻瓜似的！”“狗屁！”我狠狠地骂了一句。
河水越来越凉，三妹阿祖他们都不下河了，我有时候还下。沿路边长长晾着家家户户的萝卜干或者花生藤、黄豆藤。我们家门口也晾满了花生藤，一棵棵，簇满一颗颗带泥的花生。小妹偷偷煨熟给我吃过，可香了。阿婆每天坐在柴房里，身旁一堆高高的花生藤，不住的剥花生，剥好叫小妹晒在门口。
我家的萝卜挖回来，洗干净泥沙，切成一条条，晒在老远老远的路边。我放牛回家，阿妈拉着木板双轮车，叫我一起去收回来好腌制。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我在后面用力推：“叫牛来拉吧，牛大了。”“你个傻仔，懂得疼阿妈呢，牛是耕田耘田的，又不是来拉车的。”一到路头，我跑得飞快，捡起一条条晒得热热软软的萝卜干捧到双轮车上。
安旺伯家几个大姑娘，东歪西倒地挑着水桶去淋菜，一扭一扭的，说说笑笑，一口一个“咩咩”。我有些好奇地盯着她们看，发现她们穿着奇怪的大裤子，上面窄窄的绷得要裂开，下面宽宽的像两个斗不停地扫地，脚底下踩的鞋子根高高细细，好像踩高跷似的。
“哈哈，你们淋菜穿喇叭裤也就算了，还穿高跟鞋，也不怕摔死，这里又不是广州深圳。你们自己低头看看，一桶水都晃出来大半桶了。”阿祖的大哥阿年扛着锄头走过来，笑呵呵的，“要是给村里的叔伯看到，又有得说了。而且回到家就说家里话啦，说什么广州话嘛，咩咩的，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出去一趟都变成了羊。”
大姑娘也是笑：“阿年，要是你跟着我们出去打工，也会咩咩叫。”“成天守着那几块地有什么出息，跟我们出去开开眼界，高楼大厦，汽车飞机，你发梦都看不到的。”“就是，出去一趟说不定拐个老婆回来，四川湖南的妹子可不比我们这些面黄牙突的，个个水当当呢。”
“免了，提都别提，要是我丢下田地出去打工，我阿爸不吵死才怪，好不容易分田到户几年，他正高兴着呢。农民，不耕田掘地的还叫农民吗？”阿年搔搔头，大姑娘嘻嘻哈哈地走远了，还听到她们说阿友伯怎么这么。
阿年转头向着阿妈：“七婶，我七叔呢？都大肚了，怎么还叫你出来拉车？七叔真是的。”他很高，我要仰着头慢慢看。
“辛苦惯的人，无所谓的。别说还没有生，就是要生了的前一天还要挑水挑谷去碾米呢，生小妹的前一天我还挑了一百五十斤的稻。”阿妈无所谓地笑笑。
“等等我帮你拉回去，顺路。傻仔，你快高长大，有气有力的，你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有阿年帮忙，很快车子就拉到家了。
晚上吃过饭，阿爸搬张凳子去春桃家看电视了，阿妈踩萝卜干。她拄着条扁担，踩在大肚子坛子里，一边团团踩一边叫大姐放萝卜干小妹倒盐。我坐在一旁生气：“阿爸怎么没来帮忙？他又不是不吃萝卜干。”“谁做谁吃啊？那傻仔你不用吃饭了，你每天吃的米饭都是阿爸阿妈种来碾来的呢。快来帮我放萝卜干，没有腌好不准睡觉。”阿妈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