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暗(1/2)
下午的会继续进行。上边的人先发言:“我捉摸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挺合适人选,这人教过几年书哩,一肚子学问,子弟遍地都是。我特地把他请来了,与大伙见面,也许大伙都认识,可当面问问就晓得他的本领了。”说完,朝门外一招手:“仁义先生,请进!”
大家寻声望去,一个两鬓斑白蓄着八字胡须的干瘦老头迈着翰林步,慢条斯礼地走进来,他见了众人,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躹躬礼:“诸位大人好!”自知说漏了嘴便改为:“诸位领导同志好!”待先生坐定后,石村长咳漱一声问:先生,解放前你在本地教过一年私塾,解放后的第一年还在花苗乡黄袍山、鸡罩山教了一阵子书吧?
仁义先生点头如捣蒜:“是,是,村长同志知道就好。”
石村长说:“我还知道,你在那里教书时作过许多对联。”仁义先生又点头:“对,对,乡亲们都很赞赏。”石村长带几分奚落的口吻说:“恐怕不全是赞赏吧。可有读书人批评过你呢。举例说,你曾写过这样的上联:黄袍山鸡罩山两脚奔忙一个仁义谁在眼。你的意思是作为自己是饱读诗书的老学究,竟派到这深山老林教书,岂不埋没了人才。现任乡长当时在花苗乡任文教助理,他回了这样的下联:老夫子教别字五谷不分千斤大米胀英雄。”
仁义先生顿时埋下头。上边的人说:“我不懂这话的意思。”石村长冷冷一笑:“简单地说,乡长是讽刺仁义先生学问高,怎么还教学生的别字呢。”上边的人分辩:“不可能。”石村长又是一声冷笑:“是乡长去年在我们组蹲点时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仁义先生教‘弄巧成拙’这成语时,把‘拙’字读成了‘出’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读字读一边,不怕走上天,可真的上天了。一字之差离题万里呀。像你这样的先生能教好书吗?”
如果有地洞,仁义先生恨不得马上钻进去,他连招呼也没打,悻悻地溜出去了。一阵唏嘘之后,石村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白纸往赵支书面前一推,说:“此人怎么样?”赵支书拿起硬白纸,折开一看,唸出声来:“经*评定,领导批准,王羽新女士被评为本区优秀教师,S市南区政府。”“原来是一张烫金奖状。”众人目光在奖状上停留了半晌。这奖状为何到了石村长家里?后来,听石婶说:一次,石婶特意到我家找剪鞋样的硬纸,因为她知道,只有我们读书人家里才有这种纸,当时我姐在家,姐听石婶一说,旋急找了起来,不经意间,她从木箱子里翻出了这东西,姐连看都没看就给石婶了。石婶从没见过,只知用它剪鞋样最合适,于是拿回家中。幸好被石村长发现,便将它藏起来。凭石村长当时的感觉,弄环了可惜,到时还给我就是了,想不到今天竟派上了用场。
有人问:“王羽新是谁?”石村长把我的情况略加渲染地说了一通,最后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见全场鸦鹊无声,便闪烁其词地说:“象这样一个有知识有经验的人恐怕在我村甚至全乡打灯笼火把也难找。”有人小声说:“条件确实不错,但女人当老师就怕吃不消。”
一直没机会发言的林妹妹,此刻呼地站起来,用责问的口吻说:“女人怎么啦?哪个不是女人生的养的?我过去在连云完小读书时,就有二名女老师教过我,她们的书教得挺好。再说,我堂嫂既会教书,又会唱会跳琴也拉得好,村里搞文化活动就需要她这样的人才呢。”
赵支书说:“就这么定了。”侧过脸对会计兼文书交待,赶快上报,待乡里批下后立即通知羽新同志上班。“同志”的称呼当时在城乡很流行,成了对自己队伍里人的代名词,所以赵支书第一次在人前背后称我为同志,我自然高兴。
石村长从乡里开会回来,径直来了我家,我眉眼都绽开了花。“快歇歇……”老良也笑脸相迎。石村长解开胸前钮扣,似乎还感到*,便从头上取下半旧草帽,边扇边说:“这鬼天气,秋分早过了,还这么热,真是反常。”喝了凉茶,他叫了一声妹子:“安排你当老师的事,大概石婶告诉了你吧!”
我点点头:“太感谢你了。”
石村长说:“会议期间我把村里的报告交给乡文教助理,还瞅空找了乡长,请他帮忙早点批下来,而且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乡长问是不是那个会织毛衣的女人?我说,乡长好记性,只见一面就记住她了。乡长顿了顿说,县里这次只给我乡拨二名国家教师指标,被乡中心小学拿走一个,剩下一个,十几村在争。我想乡长这话里有话呀。”
我惶然。老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干脆把这件刚织好的毛衣送给她,也许事情就好办了。”我又凄然。这分明是拿我作商品交易嘛。过了一会,我才想通,事情到这一步也只好这么办了。谁叫我织毛衣时让他撞见,又谁叫你石村长当时许诺要我织毛衣送给他呢?我进里屋拿出毛衣递给石村长,说:“这衣原本送给你的,但为了打通关节,请你交给乡长。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再给你织一件。”
接过毛衣,石村长赞不绝口:“这是我今生今世看到的最美最珍贵的衣裳,有它不怕乡长不批。”临时出门时,他又补一句:“今晚送去,你们放心。”老良笑着说:“别人出三担谷我们还不买呢。”我眼睛里有两朵燃烧的火花在跳,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
第三天上午落了几滴雨,轻飘飘的云彩在一阵小风吹过后已不见了丝毫踪影,人的感觉比昨日清爽了许多。我漫无目的地在晒谷坪上踱步。石村长领着一个身穿中山装的年轻人走过来。老远就响起他浑厚的男中音:“妹子,快过来,有人找你。”
立刻意识到有喜讯等着我,一下放松了绷了好几天的弦,快步迎上去。“找我?”石村长把我介绍给年轻人后,年轻人立即伸手跟我握了握,没等石村长开口,便作自我介绍:“我姓王,乡文教助理。”与我同一个姓,天下姓王的人可真不少,没想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遇上一个。同姓一家亲,顿时拉近了同他的差距。我感觉青年人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可我不敢去迎他热情的目光,我说:“助理难得来,去我家坐坐吧。”
“不麻烦啦。”他直截了当地说:“这次来,是受乡长委派送任命通知给你的。”他打开一个不显眼的兰色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公文纸递给我:“王老师,恭喜你,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他又是伸出手来,我正在聚精会神看那张任命书,竟忘了回应,等我回过神,他已收回那双汗涔涔的手,抛在裤兜里了,我只好窘迫的向他报以温柔一笑。他也大度对我笑了笑。
为表示刚才的失礼和不恭,我执意拉他进屋喝茶,可他却说:“不是别的,实在太忙。木树村几十号孩子正等新老师去上课哩,走吧,我和村长陪你去,和孩子们见面。”石村长提醒我回家换身衣服。我这才低头看身上一眼,笑了,道地的村姑打扮。石村长陪着王助理站在浓荫下闲聊。我立马进屋换上一件半新兰底白碎花褂和一条黑洋布裤,匆匆走出来。
石村长朝我全身上下睃巡一遍之后,打趣地对王助理说:“这般漂亮的老师,百里难挑,你说是不是?”王助理也两眼发光,连声附和:“是呀,是呀。”
木树村小学座落在二里外的雷公嘴,比我想象的要遭糕得多,与城里比落差不知有多大,这纯粹是一座土木结构的民宅,若不是大门上方写着校名,门前上空飘着国旗,你肯定不相信是一所呆着百多号孩子的学校呢。然而以后我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几个春秋,我的青春我的梦想都抛在这三尺讲台上了。
20分钟后,我们出现在学校狭小的办公室里。秋阳柔柔地把阴暗潮湿的屋子照亮,透过敝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十来亩面积的*场,一群孩子正在*场上嬉戏。在我眼里,还有一颗梅树,已经很苍老了,也许是房主栽下的吧,那棵树走过春夏,仍旧枝繁叶茂,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待到漫天飞雪时,一定会绽放出或红或白的花朵。不由使我想起我故居围墙外那棵梅树,每到此时,枝条拔节疯长,叶片肥硕,泛着绿油油的光亮,下课钟声一响,孩子们聚集在树下做着他们喜欢的游戏,可时间一晃,已过去整整四年了,世事沧桑,世事难料啊……
久违了的上课铃声响起,我从回忆的路上折过来。在王助理、石村长和两位老师的簇拥下,走进四年级教室。教室里乱糟糟的,像一锅沸腾的水。他们一个个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个劲地问这问那,嗓门竟然。不知是哪个孩子喊了一声:“老师来了!”另一个孩子说:“是个女的。”声音高而尖锐。
“同学们!静一静。”王助理重重地咳嗽一声,抬起这张白净的脸,*着惯用的学生腔朗声说:“今天,上级给你们派来一位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老师,她芳名叫王羽新,王老师虽是女性,但巾帼不让须眉,我们相信,凭她的聪明才干和智慧,一定会教育出祖国的栋梁之才。”石村长大喊:“鼓掌!”自己带头把手拍得震天响,可是响应的人并不多,只稀稀拉拉响了几声。那是他无法容忍的,这些孩子太无理,太不听长辈的话,太不尊重上级了,想发作骂几句然而看见我的微笑,他便噎住了,只好气呼呼地退到一旁。
我夹着书本手执教鞭,轻盈地走上讲台,习惯地用柔和而炽热的目光往全场一扫:“同学们好!”“老师好!”宏亮整齐的童音在教室里响起。我找回了自信,找回了阔别四年的那份情感。孩子们用饥渴的目光注视着我,张耳听我讲第一堂课。
下课了,孩子们呼啦啦地上来把我围住了。“老师您讲得真好。”“我这道题做得对吗?”“语算唱歌课都是您教吗?”我看到他们眼中闪过一丝丝惊喜。王助理带着满意的微笑向我告别,我主动伸出手来与他握一握:“谢谢你的关心。”他说:“不错。今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笑着说:“请继续关照。”
我肚子又显出露水了,在同事和邻居的眼中一天一天大起来。常常*它,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这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象我还是象他爸?是男孩还是女孩?据说上半年生的孩子聪明,这孩子正好在四、五月间降生。这时,我便显出沉迷的样子,显出一脸的温柔。
那天放了晚学,我就感到不对劲了,肚子有点痛,用手捂着,微微弯腰慢腾腾地走,生怕拌倒发生意外。还好,顺利挪到了家。老良蹲在灶膛前用衣狠命地扇火,火苗就往里窜,稍一停下,火苗又往外窜,浓烟灌满屋子,火光映得他的脸像残阳一样血红。
我被烟呛出了泪水,吼道:“一个大男人连火也烧不好,想呛死我是不是?”老良也不客气地回应:“一日三餐你只吃现成的,哪来这么大的脾气?”“还说是当家的,你当什么家?平日连干柴也不准备,临时才弄来湿柴烧,搞得乌烟瘴气的。”“难道你不晓得这些天下连雨,我去哪里弄干柴?”我捂着眼睛冲出屋子,立在天井里,心里烦透了,无助的泪水淌到腮邦。堂弟媳扭着屁股走过来,一脸的喜悦说:“快要生了。”她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我以为她在说我呢,于是摇头:“没这么快。”
“我看见伸出了两条小腿,母牛躺在草堆上痛苦地哼着,一副可怜的样子。”“你不在那儿照料,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人生崽我全然不在乎,还当过几回接生婆,可猪呀牛呀生崽我听不得那惨叫声,怕得要命。眼下你堂弟守在那儿呢。”
我似乎看到了那悲壮的生产场面,眼前就闪出一片惨红,连想到自己即将临盆,心潮起伏难平。不一会,我感到肚子又痛起来,而且比前痛得更厉害就象那次流产时那样,想起都后怕。“怎么,不舒服?”堂弟媳急忙问。她一把扶住我往屋里走,对正在炒菜的老良说:“哥你瞎忙什么呀?妹子兴许要生啦。”老良惊讶地说:“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生就要生了?”他跑过来,与堂弟媳一起架着我,走进里屋,我双手抓住床沿,慢慢爬到床上。开始,我还想忍一忍,可这怎么忍得住呢?我叫起来,而且叫得那么尖厉,尖厉得象把刀子,不是从嘴里,而是从喉咙里直飞出来。
尖锐的叫声使老良大惊失色。他正在煎堂弟媳刚才送来的豆腐,想给我吃下好提神,当我叫起来时,锅铲便从他手上滑落下去。他并没听见锅铲砸在地上的呛当声,急忙奔过来。堂弟媳坐在床边,轻轻地拍我的肩膀,象哄小孩子似安慰我别急别担心,安静地睡一觉,会平平安安生下来的。其实她比我更紧张,脸色煞白,汗珠直冒。老良为我拿过脉后,心情放松了,说:“一切正常。”我听后没有了后怕,没有了哆嗦,好像胀痛也减轻了许多。
月色朦胧。不少好心邻居相继跑来,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焦急地等待。还有一些孩子其中不乏我的学生,他们好奇地吊在窗户上,抬头往屋内窥视。老良喝道:“凑什么热闹?小心打断你们的狗腿!”孩子们一哄而散。忽然,堂弟媳记起了什么,埋怨起来:“哥,你看,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准备都没有呢……嗨!”
老良摊开双手说:同志,你这话把我弄糊涂了,生孩子还要准备什么呀?堂弟媳数落开了:“快烧热水,准备一把剪刀,一个木盆,还有尿布……”老良才恍然大悟,诙谐地说:“我又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呀?好,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按你说的办。”不一会,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堂弟媳又吩咐老良去请石婶,这是以防万一,因为石婶是个能干的接生婆,她有一二十年的接生史,凡经她手的,成功率高。老良大步流星地去了。
夜半时分,上弦月隐去。在一盏草帽灯的映照下,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堂弟媳搂住我的身子,石婶熟练地几揉几搓,我大叫一声,嘿,一团红嘟嘟的嫩肉从身下脱落下来。顿时,哇地传来婴儿的哭声,这哭声就象一支美妙绝伦的乐曲,在我心中回荡。
“恭喜你当爸爸了,是个带把的呢”石婶边为婴儿洗身子,边抬眼笑着对老良说。“也恭喜石婶你做叔奶奶啦。”老良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急忙奔过来,要看孩子的小雀儿。“不行,哥,还没裹好呢,急什么你?”堂弟媳说完便低下头细心地为孩子包尿片。“啊,我有儿子了!”老良嚷着,喜泪汩汩地流,壮实的*一起一落。谁都懂得他此时的心情,——想儿子想疯了,谁也没去责备他的失态。
刷白的灯光照着一张张困倦而又兴奋的脸。到底是石婶想得周全,她吩咐老良道:“一、赶紧去学堂为妹子请产假。二、打电话叫你姐来照管家务。三、妹子身子虚弱,多弄补品给她吃。”“放心吧,一定办到!”他习惯地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把我们逗笑了。
五月十一,孩子生下一个月,按乡下习俗,我家办满月酒。原计划摆三桌酒席,把底手亲戚和帮过忙的石村长夫妇请来,一来热闹一下,二来也表示还情。可快到开饭时,来客越聚越多,连我的同事、村干部和老良那很少谋面的同学战友都来了,足足开了八桌,闹嚷嚷的,堂屋里热气腾腾就象煮了一锅翻滚的饺子。荤菜不够,连老爸和堂弟媳家几只生蛋的母鸡也捉来杀了。老爸倒不心疼,捋着胡须说:“人家看得起才来,是我们的荣耀,莫讲两只母鸡,就是割我身上的肉也情愿。”
姐和堂弟媳在厨房里忙着,蓝烟袅袅,浓浓的香味装满整个屋子。姐往灶膛里塞把柴,对老良说:“再没客来了吧?”老良道:“听老石说,乡长今上午来察看我们组的禾苗研究筹备现场会事宜。”
说话间,屋子外面的狗叫起来,还叫得挺凶的,一定遇到陌生人了。老良走到晒谷坪里,喝住狗的吠叫。大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脸上惨白,那不像健康人的颜色,长长的头发有些参差,披散着,这与年龄不相符,且不是正常人的发式,有些不正常。她的衣服还整洁,但很破旧,人长得不难看。左手提个小布袋,右手拿着一只大瓷碗。
她问:“王老师家是这里吗?”老良不耐烦他反问道:“你找她干啥?”她压低声音说:“给她送恭喜。”老良吼道:“什么送恭喜,分明来要饭!你走!”姐听到外面吵嚷嚷的声音,急忙跑出去一看,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把老良拉到一边咐在他耳边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怎能生气呢,你该高高兴兴才是,再说人家讨饭,也是万不得已的事。
老良默默地走了,女人随姐进屋。我头上包着头巾,抱着孩子踱出来。女人一见孩子,异常高兴,眼里绽出激动的火花,俯身就要往孩子嫩脸上亲,姐瞪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嘴里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看得出她年轻时一定很俊。我盛了一碗白米饭,还夹了几片肉递给她。她三口两口就把饭菜*了,撩起起衣角抹了,嘴里还在哒巴着,仿佛一年半载没吃过东西。这样子,实在可怜。我又给她装了满满一碗,夹的菜比第一次还多,鱼呀肉呀在饭上堆了尖。
她感激地跪下,给我叨了一个响头,含着泪说:“王老师真是好人。”我忙把她扶起来:“千万别这样,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苦命人。”她坐在门边凳子上,边吃边淌泪。
老爸见了,笑容就僵在脸上的褶子里,我叫他坐,他冷冷地用鼻子哼一声,走了。
我每天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有时便在我姐的帮助下给孩子洗澡。一天洗两次,从未间断,这是老良叫我这样做的,他说,婴儿的澡洗得勤,不光皮肤好,而且能促进血液循环,长得快。我奶水很足。很足的奶水常常让我感到一种隐隐的胀痛。而只有孩子那小小的却显得有力的嘴巴,才使我轻松起来,会让我感到心花怒放的舒畅。作为女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种天伦的幸福,同时也感觉到拉大一个孩子是多么的不易,付出的艰辛是非同常人所能想像到的。
我在家呆了30天,又上了35天班,学校放了暑假。因为姐帮着做家务,我才有空串串门,看了堂弟媳和几个家长,回家路过石婶家,便进去和石婶聊聊,敲了几下门,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扭屁股就走,石婶乐颠颠跑过来,大声向我打招呼:“妹子好久没来啦,也不进去坐坐?”进屋。我屁股还冒落座,她把孩子从我怀里抢过去,孩子哇哇地哭起来,任你怎么拍呀,亲呀,哄呀,小东西仍哭个不止,石婶问我:“是不是认生呀?”
“不。最近几天他都是这样子,即使我奶他,他一边吃一边哭,而且含几口便不吃了。尤其在晚上,吵得我难以入眠,烦透了。”
“是不是有病?让石示看看啦。”“他看过几回了,总说没问题。昨晚,姐还弄了土方子灌给孩子吃了,也不顶用。”
孩子仍在我怀里撒泼,一双小手不停地划,连嗓子都沙哑了,仔细一看孩子瘦了许多,我揪心的痛。“别急。给孩子扯干爹吧,可保小东西平平安安。”石婶见我心存疑虑,默不作声,又说:“村里许多孩子从小生病,说也怪,一扯干爹,病立马就好了,不信,你试试。”
回到家,我把石婶的话一讲,老良沉默着,一副严肃的样子,半晌,他摆手,叫我不要瞎说。姐却非常赞同石婶的提议,瞪起眼睛喝住老良,叫他不要多嘴,还说:“孩子整天整夜哭闹不休,不想办法治,会出大事的,常说自己医术高,怎么连自家孩子的病也治不好。”
老良满脸委屈:“这是封建迷信,我历来就不信。”
我姐一听火了:“你知道你石示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吗?还不是小时候你尽闹病,老爸在牛皮洞阴古怪锣鼓大神面前,宰雄鸡,烧香纸,磕头问卦为你拜石干爹,取下石示这名字,打那,你的病便好了。既然你不信迷信,四十多年过去了你这名字为什么一直不改呢?”边说边拿眼睛盯他。老良不自然地避开那目光,叹口气说:随你们的便吧,我再不放半个屁。姐的脸上挂着自豪和微笑。
凌晨三四点钟,四周没有一点亮光,眼前一片黑暗,姐凭感觉走了一段路,接着停下来,倚路旁的那棵大杨树歇口气,继续摸索着前行,天边渐渐露出了曙色,她沿水渠走十几步,到了十字路口。泥沙铺就的路面平整,两旁的水沟里长满密密匝匝的青草。热闹的小黄花铺在上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惬意极了,从竹篮里拿出“三牲。”几片熟肉,半条炸熟了的鱼和一个盐茶蛋。分别装入三个小碟里,接着筛杯酒,一并摆在路口正中央,点燃三柱香插在地上。然后,她合着双手,跪在尘埃,虔诚地向神明祷告:“我家刚满月的婴儿,日夜不安,啼哭不止,一望神明保佑,为他消灾解厄,二望神明指引为他拜个干爹。”言毕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颤巍巍站起来,拍干腿上的泥尘,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往四周看了又看,没见一个人影,心里焦急起来。晚上本来睡得不踏实。加上起得太早,蹲在地上打盹。“呼哧呼哧”的声音把她惊醒,睁眼一看,糟了,一只大花狗正有滋有味地吃着碟子里的供品,姐气得不行,大声骂道:“这发瘟的东西,瞎了眼,你怎么能吃?”大花狗只抬头瞄了姐一眼,毫无惧色,仍在继续品尝。姐急了,连忙脱下一只鞋子甩过去,大花狗吠了一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姐收拾完残局,沮丧地回到屋里。我早就起床了,上半夜被孩子折腾得没眨眼皮,下半夜刚睡着被姐开门声惊醒,仅管她不是故意的。后来,怎么强迫自己睡,都无济于事。姐全身沾满露水,她绷着脸径直走到木柜前换衣服。我知道事情办得不顺利,便没有立即问她为何没领露水干爹回来,自己却被露水淋得焦湿了。姐换完衣服,坐在餐桌前拿着筷子却没有夹菜扒饭。“姐,快吃吧,饭菜都凉了。”我提醒她。过了片刻,姐终于发话了:“等了一早晨,一个鬼虾都没见?”“是不是去得太早?人家还没起床呢!”“不,之所以拜雾水干爹,就要格外早,在起雾水的时候。”姐说。
“未必连兔子呀,狗呀都没碰到?”我怎么提出这么个离奇古怪的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问题还是有依据的。平素,当我赶早去乡里或教联组开会时,就在十字门口碰见过窜到路边墈边吃雾水草的野兔。一次,有只兔子从我脚下溜过,差点被我逮个正着,尤其是那些馋嘴的狗,一早就东窜西跑,路头路尾经常碰到,并非奇事。
姐听我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只好如实说了那只倒霉的大花狗馋嘴的事。莞尔,她淡淡地一笑,又像作解释又像是安慰我:“今年是狗年,碰到狗,倒吉祥。妹子你应该知道‘天狗食月’的故事,说明狗是神仙,连那么大的月亮都能一口吞下去,我们凡人哪能跟它相比啊。”我笑笑:“那就认狗作孩子的干爹算了。”
姐收敛笑容认真地说:“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当真,倘若弟弟知道了,岂不埋怨我办事不力吗?但不管怎么样,今天没碰到,还有明天,明天碰不到,还有后天……”她固执地表示扛下去的态度。我还能说甚么呢。
当晚,一场大雨突然不期而至,哗哗的雨声仿佛千军万马呼啸着奔腾着,所到之处,万物酣畅。我一动不动地听雨,孩子吵了半宿在摇窝里睡着了,身边是老良的一个轮廓,伴以熟睡的声息。心想,这样的大雨,姐不会盲目行动的。可是,到天刚放亮时,雨停了。屋子里立马响起低微的脚步声,旋急一条黑影闪了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大花狗窜过来,对我说了声:“汪。”我一脸的疑惑:未必又碰上了狗,难道真的是命,我气得把大花狗踢了一脚,大花狗骂了声“汪”,逃走了。旋急姐进了屋,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衣袖上穿了一根红线,脸上潮红,显然是喝过了供酒的。我已明白了几分,便拉着姐进厨房,小声问:“怎么是女人?”姐说:“也许是神明安排,不可改变的,女人就女人,结拜个干娘吧。”我无言以对。怀里的孩子早被狗叫声吵醒,仍旧哭个不停。
女人露出温柔的微笑和一排白白的牙齿,走近我,轻声说:“来,我抱抱。”她接过襁褓,轻轻的拍着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摇篮曲:“小宝宝呀不要吵,不要闹,好好睡呀,赏你一个金元宝。”说也怪,经她几下拍几声哼,小崽子不哭了,竟哈哈地笑起来,还伸出一双嫩白的小手舞之蹈之之后,在女人脸上唇上*。这简直是奇迹!我作为他的亲生母亲还没享受过他如此礼遇和亲热呢,难道真的和她有缘份?
姐乐了,我释然了。孩子玩了半个钟头,安静地睡着了,那淡淡的小酒窝里还盛着笑。女人从头上揭下印花布,露出一头灰黑的头发,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本来面目:“你不是三个月前来过我家吗?”
女人很快认出了我:“是的,你真是好人啦,那天我肚子撑破了。”
难为她还记住了孩子满月那天的两碗肉饭,酷似韩信不忘一饭之恩。更难得今天的巧遇。女人在怀里掏什么,但大布褂上是古式的布扣,一时解不开,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掏出来了,是一棒红枣,枣大而红。我想,这地方不产红枣,她从哪里弄来的,很稀罕呢,一时疑惑不解。女人把红枣给我,她说这是迟到的祝贺,你早生贵子。过了一会,她又将布袋递给我:“算见面礼。”
我捏了捏布袋,至少有五六斤米。我说:“你得来不易,我怎能够收?是你一家人几天的口粮哩。”
姐接过话茬:“这米不同寻常,很难弄到,往常别人家孩子生病,要从百户人家里才能化到,所以称为百家米,孩子吃了百家米可消灾解厄。妹子就收下吧。是孩子干妈一份心,一份情呀。”女人说:“每天早中晚用小瓦罐煮,加少许盐,再打一个鸡蛋,孩子不仅爱吃,营养也好。你不妨试试。”
饭后,我拿出一段家机布和十个红鸡蛋送给女人,女人千恩万谢:“这里曾是我的家,我会常常来看孩子的。”说完,她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
这时,姐拿眼定定地盯着女人,仿佛要从女人身上看出什么道道来。她还伸手捏去粘女人肩头的一截白棉线头。女人走远,姐还站在那里发愣。姐突然就击掌叫道:“想起了,想起来了!”我吓了一跳。“这女人就是——”她喃喃地说。“是谁?姐你快说呀。”“不过,你不必多心。她是弟弟以前的老婆,离开这里已二十多年了,他俩结婚时,我已嫁人,只跟她见过一两次面。弟弟和她性格不相合,加上又是父母一手包办,弟弟对此大为不满,于是婚后半个月便赌气投军去了,一去多年没回来。从此她守着空房,还遭人家白眼,指责她逼走了丈夫。十个月后她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象不象黄石示?”
“她儿子满月那天我来喝酒,此时她人瘦得很,但孩子胖乎乎的,那鼻子,那眉眼和弟弟是一个窑里出来的。”“那后来呢?”“满月不久,她带孩子跟着后来的情夫逃进山里,我爸多次寻找,都没找到。”
“既然孩子是老良的嫡脉,现在已长大*,他应该认祖归宗才是。”我唏嘘不已。
“女人私奔后,日子过得很糟糕,她丈夫是个鸦片鬼,青年力壮时在我们屋场为地主老财当长工,偷偷染上了抽大烟。回老家后,把仅有的一点祖业都‘抽’光了,女人接连生下一男一女,因养不活,那狠心的丈夫背着她将三四岁的养子也就是我弟的亲生孩子卖给康洲城里的人贩子,换钱维持生计和供自己卖烟抽。听说,人贩子又转手卖到南方很远的地方去了。”
南方?我忽然想起了福来。难道世上的事真有这么巧?我全身忍不住一阵颤索。
姐又陷入了沉思。片刻,她抬起泪眼说:“这女人真是命苦呀!如今竟落得这般地步。你孩子办满月酒时,我看到她,就觉得似曾相识,弟弟欲将她赶走,被我阻住。可能弟弟认出她了,因他对往事怀有李见,加上怕你知道过去他俩之间的恩恩怨怨,面子上过不去。弄不好会打扰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没认出她则更好,彼此可相安无事。但不管怎样,由于上苍安排,两次和她巧遇,是好事不是坏事。全是为了我们黄家的根啊。”
我磊磊落落地说:“同是天下沦落人,相煎何太急。姐你放心,我很同情这女人。既然我们和她结下了干亲,我和孩子还有老良就不要怠慢她,尊重她的人格,和她保持来往。”姐说:“妹子是深明大义的人,所以我才讲给你听。不过,暂不要告诉弟弟,我知道他的脾气,恐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我狠心给孩子断了奶,为的是让我能集中精力搞教学,当然还有另一种因素在里头,照孩子干妈说的,罐子饭的营养比奶水不差。刚断奶时,孩子经历了一个痛苦过程。开头,他总是咬住不放,姐告诉我一个绝妙办法,将捣碎的丝瓜叶汁搽到上,孩子一含全是苦味,他放弃了那曾经一向能给予他安慰和美味的,他将它像吐核桃壳一样吐了出来,随之很快把头一歪,不再愿意看那讨厌的东西了。这一招真灵,我如获大赦般地喘了一口气。我一门心思扑到工作上,所任的四年级语数课,全班30名学生,有12名以高分进乡高小,升学率比上年翻了三番,成为全乡十七所初小之冠,在山乡引起不小的轰动。取经的同行接而踵至,一时间,竟弄得我疲于应付起来。名声一大,这对我的顶头上司——校临时负责人——赵石虎,无疑是当头一棒。早已谢顶的赵石虎年过半百,是位具有25年教龄的“名师”。去年他教的四年级语算,升学考试学生成绩不赖,有5名升学,在木树村算是破了记录的。而今,却被我这个*半生半熟土话(其实我讲的标准普通话)的外地女人压住,以翻三番的成绩远远将他抛在后头,他死也不服,三头两头往房侄赵支书家里跑,无中生有捏造理由想把我赶走。赵支书劝他男人别与女人斗。你是老教师拿出真本事来,再教四年级,明年考更多的伢子进高小,不就压过那女人了。这样一激将,他改变了主意,于是在分课会上,他接手了原来由我执教的那个班。将我降了*。他说,王老师擅长带一年级伢子。
好个“擅长”,姓赵的既要当又要立牌坊。我只好忍气吞声,另起炉灶,当起娃娃头来。
青春,因奋斗而美丽。我不能背被降级的包袱,而丧失工作热情,趁自己还很年轻,多做点事,让人家瞧瞧我究竟是英雄还是狗熊?可是刚开学就碰上难题。我拿着报到册对着学生的名字翻了翻。怎么一年级教室里全坐着青一色剃光头、剪平头的男生?戴着眼镜也找不到一个蓄长发、扎辫子的女孩?林妹妹说,这穷地方女生入学率历来就低。山里人生活苦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轻视女孩的封建思想作怪。还有一点,就是上年遭受百年不遇的旱灾,粮食减产,大人认为女孩子做事诚实,让她们在家打猪草,捡柴火,比读书划得来。这两方面原因又都与家长文化素质太低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说:你说的道理都很正确,见解也很深刻,可是这么重要的问题村支两委和学校为什么不抓一下呢?
林妹妹说:“嫂,你是去年才进学校的,有些情况不大清楚。其实支书、村长过去也抓过,比如在党员、群众会上动员家长把女孩全部送到学校来,最少要让她们读完高小。学校老师也到过一些农家做过工作,效果不大,尤其是女孩子拉也拉不到学校来,碰钉子后,老师就泄了气,他们认为女孩入不入学与自己关系不大,反正工资照拿。”
我说:“这怎么行呢?当领导的光在会上喊一喊,做老师的只下去跑一跑,这些表面工作不解决实际问题。路是人走出来的。能不能请你配合一下,每天的广播加上动员女孩上学的内容,重点帮助家长解除重男轻女的思想疙瘩,宣传女孩上学的好处。另外,组织团员青年编些这方面内容的文艺节目到人口集中的地方演唱。我呢,多花点时间上门劝学,争取多动员一些女孩上学。”林妹妹笑着说:“这办法好。不信东风唤不回。”
夕阳西下,我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小路右边是一面水草丰盛的山坡,一个女孩蹲在那里寻猪草。我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天快黑了,还在忙呀?”女孩直起身来,我才看清她的面目,脸庞芳芳的,被山风熏得漆黑。她说:“我叫芳芳,娘叫我每天上午抓一筐松针,下午打两篮猪草,已打一篮送回家了,这篮还差一半呢。”
“我来帮你。”言毕,我卷起裤脚爬上山坡,打起猪草来:“你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怎么没去上学呢?”芳芳说:“我九岁了。家里有我爸我娘和只比我大一点点的双胞胎姐姐,姐姐叫团团。还有一个13岁的哥哥,去年考上高小。我爸说,女儿是草鸡命,草鸡成不了凤,女孩子读了书没用,反正长大了要嫁人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气不打一处来:“你爸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女孩天生是做文盲的命,你想不想读书呢?”芳芳眼里涌出:连做梦都想读书。我说,别急,打完了猪草,我同你一道回家,跟你爸妈说去。
芳芳抹一下眼框:“老师,你真好。”当她抓起最后一把猪草装进竹蓝时,我一看惊叫起来:“孩子,这里面有好多好多药材呢。”
芳芳瞪着眼往竹篮里瞧了瞧,说:“药材?没有呀。”我立即从中挑了几棵拿在手里告诉她:“这棵是鱼腥草,这是车前草,透骨草等,都是治病的上等中草药,尤其是这丹参……”我自言自语:“丹参,过去是踏尽铁鞋无觅处,而今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师您在说什么呀?我不懂。”“你年纪小当然懂不了那么多。我是说丹参这味药很金贵,其它地方很难采到。如今却被你扔进篮子做猪草岂不可惜?药铺都以高价收购哩。”
芳芳的眼睛瞪得芳芳,脸上绽开了笑:“这样的药材我们这里普山普岭都有,太好了,我以后多采换钱来读书。”“多聪明的孩子。”我从她的眼神里进一步读懂了山里孩子对求学的渴望。
芳芳领我一同走进她家。她妈正在煮晚饭,一见芳芳便大声骂道:“你这*,*到哪里玩去了?一篮子猪草弄到天黑才回来!”她见我站在旁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王老师来了,我那鬼妹子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妈我早认识,她大儿子就是在我教的那班里升高小的,我曾来这儿作过家访。女人一见如故,和我拉起柴米油盐,我很快切入主题,按事先想好的说词将赵支书在群众会上讲的再穷再苦也让女孩上学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想没有产生预期效果,倒让她抢白一顿:“王老师你尽说酸话不嫌牙痛,我们能跟当支书的比吗?人家斗谷田里夜夜黄(有固定收入)当然送得起女儿读书,而我们家五口人过活,靠肩挑背驼,也挣不了几个子儿。她爸得了痨病,咳咳吐吐,负不了重,更何况大儿子上高小,欠了债。你要我两个女儿上学又是书费又是杂费你帮我出吗?”
我差点被噎住。猛然脑子忽悠了一下,说:“可以。只要你两个孩子一起上学。”女人见我答应得这么爽快,她便改了口:“让芳芳去吧,团团做事比妹妹诚实,留下团团做我的帮手。”我卟哧一笑:“刚才说得好好的,两个女儿上学,嫂子怎么变了卦。当然我很理解你们家的困难,要不先让芳芳进校,我准备办个业余扫盲班,团团白天在家做事,晚上扫盲班,行不行?”立马掏出一张钞票给女人:“给芳芳付学费。”女人再三推迟,说:“我内心实在不想送孩子上学,之所以这么说是将你军的。”我说:这钱先垫着,到时我有办法抵。不信,你问芳芳就知道了。女人一脸狐疑又是看看我又是看看芳芳,始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芳芳拉着她娘的手,说:我们这里遍地都有中草药,王老师刚才教我识别了好几种,她的意思让我们这些家庭困难的女孩课余采中草药去卖,卖了钱交学费。我说:到时我与中药铺老板联系,由我出面代收,然后聚集打包统一送去。女人便答应了。
芳芳是第一个进我们班的女生。经林妹妹在广播中一宣传,引起不小的震动。接下来的十多个夜晚,我穿梭于三个屋场,走访了十多户人家,终于把11名女孩请到了学校。这样,我们班学生由28一下猛增到39,把教室挤得拍满,另外,还为其他年级动员了5名中途辍学的女孩重新返校。有个名叫聪聪的女孩,今年九岁半,名字很好听。因她两三岁时得了乙型脑膜炎,虽经治疗,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反应迟钝,口齿有些不清,教生字其他孩子一两遍就会了,教她十来遍,她还是记不住,实在是名不符实呀。一次,她上厕所还闹了个笑话。下课铃声响过,聪聪搂着裤子一头扎进男厕所。一些调皮的男孩骂她:“神经有毛病,不要脸!”有的干脆喊她“脑膜炎”还打了她一耳光。聪聪满脸通红,哭得一塌糊涂。四年级的女班长很同情她的遭遇,向我告状:“聪聪的脑子是有点毛病,但她还小又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们男孩凭什么骂人打人,太欺侮我们女同胞了。老师你得管一管教训教训他们。”
是得好好管管。可我一想,怎么去管呀?这些男孩大多数是别个班上的,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哩。我只好将这一情况告诉赵老师,请他在全校学生会上讲讲。可赵老师用责备的语气说:“谁叫你把这样的残废儿童弄来的?岂不是把挂在墙上的葫芦取到自己脖子上——自作自受吗?这种事怎么叫我对全校同学讲?”他说得唾沫飞扬。
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回到教室,向本班同学解释,教育大家关心爱护聪聪,要象自己的亲姐姐亲妹妹那样。课余,把她叫到办公室,趁机会教她学男女厕所四个字。开头,她怎么也记不住,我便画男女头像,头像下面分别与上男女两字,有时干脆护送她上厕所,还特地绘制了一套识字卡片,贴在她桌子上,装进她的口袋里,一天一换或二天一换,逐渐提高她掌握生字的能力。
后来,我摸索了一套形象教学的科学方法。
星期天下午,我坐在屋里,批改完桌上那一大叠语算作业。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象一首小诗,又象一支动听的小曲。猛然间,天空乌云密布,远处一声闷雷炸响,不由使我心里一震,从梦幻中惊醒。旋急从房门边拿起斗笠准备出门。
“你疯哒?快下大雨了,还去哪里?”老良一边给孩子喂饭,一边埋怨我。“去一趟学校,很快就回。”我答应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刚赶到学校,累得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已经没有力量张扬了。幸好这块地方的雨还下得不大,不然晒在*场上的中草药材全都报废了。等天晴了,再晒一两个太阳,就可送往药铺。我来不及多想,急忙收拢、打捆,朝教室里搬。打扫完毕后,忽而又想起,学校后面那块菜地,是我带领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利用节假日,开垦出来的,菜地里全种上了蔬菜,如今已满眼青葱翠绿,有的菜可以尝新了。菜地,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是八仙手中的宝葫芦,一年四季多变,忽而由绿变黄,忽而由黄变红,忽而由红变紫,真乃变幻莫测。上自然课时,我告诉他们这是人的力量,大自然的神功,只有多学知识将来才能更好地改造大自然。我抬头看看天空,乌云越聚越密,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得抓紧时间把那两畦刚出土的反秋白菜苗盖上,否则弱小的苗子全部毁于一旦。我立即进厨房,拿柴刀别在腰间,爬到高墈上割了一捆青草,又到后山砍了小竹。林妹妹正好从这里经过,我喊住她,她拖着一路风尘赶紧停住脚步,疲惫却乐意地作我的帮手,我俩七手八脚地扎起篾架子来。
“王老师!”我听到一声低唤,声音很细小,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来人是谁了:“芳芳!”因为她的声音我太熟悉了。芳芳挽着两只草篮已站在我身后。我侧脸扫她一眼:“你来得好,正愁没人帮忙呢。”“快下暴雨了,我耽心毁坏菜苗,便特地绕到这儿来。”芳芳眨巴着大眼说。“你是个蛮有心计蛮懂事的孩子!”我夸奖了她一句,便吩咐道:“这么长这么宽的地,覆盖的草可能不够,你赶紧到地墈上再割几把草来。要小心,别摔跤。”“我这儿有几把刚割来的青草,正好用上。”芳芳说。
“怎么行?这草是喂牛的呀!你爸会揍你的。”“我不怕。”
费了好大一阵功夫,终于把菜苗全都盖好了。眨眼间,滂沱大雨直下。我大喊:“快,进学校躲雨!”
林妹妹站在屋檐下,“扑哧”地笑了:“嫂你真有预见性,要是晚动手一刻,我们还有你的试验菜苗全都泡汤了。”
我瞥她一眼:“亏你还有心思笑,这天气再不晴孩子们采来的大堆药材会霉烂变质的。这都是到了手的财呀!”
林妹妹说:“这世上我觉得笑比哭好。哪像你一天到晚总是奔波劳碌。你急什么呀?说不定明天就会晴。因为你心肠好,心肠好的人会感动天地的。”
透过天井看苍穹,仍是灰蒙蒙的,根本没有一丝停息的迹象。与其这样呆呆地站着,不如找点事做。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凉风扑来,大雨吸尽了仲秋的热气。我把书报推到林妹妹面前:“随便翻翻吧。”转身对拿小人书的芳芳说:“你先看看。下周开故事会,你好好准备一下,给同学们讲一讲。”
芳芳显出很激动的样子,刷刷地翻着书页。
见她俩都有了事做,我才安下心来做自己心仪已久的事。将早已准备好的马粪纸制成大小不等的卡片,摊到桌上,用毛笔分别在上面写着多种蔬菜名字。林妹妹埋头看一份杂志,开头挺认真,可是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来了,我没去惊动她,或许这晌家务和工作太忙,冒好好休息,抓住这片刻时光补充一下睡眠,或许因为那些枯燥干巴不痛不痒的文字,实在难以看下去。我抬眼看看一声不吭的芳芳,她仍然那地投入,一本二三十页的小人书,至少翻过二三遍了,我能感觉到这孩子从里边找到了乐趣和力量。我侧了侧身子小声问:“好看吗?有什么感想和收获?”
芳芳先是“嘿”一声,伸个懒腰高兴地说:“真好看,王老师,其实入学前我就从我哥那儿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字,加上这两个月你又教会了许多的新字生词。因此这书我基本能看懂。体会嘛,说不全。”
我鼓励她:你不妨说给老师听听。芳芳想了想说:我觉得孙猴子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不仅力气大,而且眼睛很厉害,那害人的白骨精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打死白骨精是为人民除害呢!我点了点头:说得对。我们的小班长真不错。
芳芳凑过来,看了看卡片,说:“王老师的字写得真好。”她竟无师自通地鼓起掌来。掌声把林妹妹惊醒,她打了个哈欠,瞪着一双惺松的睡眼责问芳芳:“你这鬼丫头冒疯啦?凭白无故拍什么巴掌?”芳芳扮了个怪相。雨往了,一轮皎洁的下弦月从东山升起。想不到一个下午就这么快过去了。我喉干舌苦,跑到屋后一眼水井前,俯*子去喝水,月亮在井里晃动。
这天的课安排得特别紧。上午三节语算习字课都是由我上,下午两节本是赵老师的体育和政治课,可临到响了预备钟,赵老师托人带来口信,说他偶染风寒告假半天,我只得顶班。孩子们早已齐刷刷地站在*坪上,等体育老师来,带他们做广播*或大步走、正步走或跑步走,其实他们早就厌烦了这种一以贯之的“三段式”,都说参加这样的体育活动没劲,玩腻了,因此大多抱着“不去不大好,每次到一到,做着没有味,转身就想跑。”的态度,其效果可想而知。
我习惯地拢了拢头发,把风纪扣扣好,脖子上挂个红毛线串起的口哨,腋下夹了一摞卡片,站在队伍前。“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一串口令喊完之后,来个:“稍息!”孩子们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同学们,今天的体育课分三项进行……”队伍有人窃窃私语:“三项?难道又是赵老师的老三样?”我说:“第一项,39名同学分成三组,每组13人由各组组长带领,从3条小路,目标学校后面小菜园,距离300米,比一比看哪组先到达。要做好三点:一、注意安全;二、不要踩坏路边庄稼和地里蔬菜;三、不许一人掉队。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声音大而洪亮。“目标小菜园大步走!”
嚓嚓嚓的脚步声在三条弯曲但还算平坦的小路上响起。俄顷,三支队伍先后到达小菜园旁的绿地上,我分别给第二第三和第一小组,颁发写着虎子队、狮子队和乌龟队红黄绿三色小纸旗,得了红旗的孩子个个双眼贼亮,情绪出奇的好。而得了乌龟旗的孩子,一个个埋下头,不言不语,像打了霜的茄子焉了。芳芳也在这个组,一向争强好胜的她,此刻气得差点没把鼻孔当烟囱,两手叉在腰间,对全组孩子直嚷嚷:“你们都成病号啦,不争气的东西,咯么大的块头都跑不过人家!好意思扛绿旗。”小组长瞪她一眼,不满地嘟哝道:“你是班长,你又跑得怎样?为什么不抢先几步,把红旗拿到手。”
“班长,班长又怎么样啦?王老师说的是小组与小组之间的比赛,我一个人跑得再快也没用。不是吹牛,要是搞个人赛跑,这冠军我一定稳拿。”芳芳理直气壮地说。
第一小组长是男生,似乎受了芳芳的气,满肚子不高兴,冲着我开火:“她压我,这屁组长我不当啦,你,你撒掉吧。”芳芳一下冲到他跟前,责问:“你讲不讲礼貌?竟敢在老师面前耍态度,连王老师也不叫一声,你,放肆!”她俩互相指责,把我弄得啼笑皆非。但他们毕竟是一年级学生呀,且矛盾是因比赛引起的,不能不使我感到孩子的心多么纯真,集体英雄主义思想已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萌动、发芽,把小组乃至班级荣誉看得比个人荣誉更为重要,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多加引导,孩子们会成长得更好。
我又吹了声口哨,说:“刚才跑步比赛,整体上表现得挺不错,都有集体荣誉感,每个同学都不愿意自己的小组落伍,都争取拿红旗,但红旗只有一面,因此,希望大家正确对待荣誉,胜了的不要骄傲,败了的不要灰心,互相埋怨。现在进行第二项,做识字游戏。”
我拿出一张卡片高高举起,问:“这上面写是什么字呀?”一只只小手举起来。我指定第一小组长回答。他站起来说:“豆角。”
“答得对,声音也响亮,很好,请坐下。”他听了我的表扬,喜形于色,开头的不快已烟消云散。
我又举起另一张卡片问:“哪个同学能读出来?”
有个女孩领先举手。她短短的两根辫子像两把小刷子,现出倔强的性格,她大声回答:“加子。”引起全场的窃笑和议论:“加子,哪有这种菜名?”“分明是茄字嘛。”
女孩的脸刷地红了。我说:“这孩子积极发言的态度可嘉。但前面这字读错了。”我从菜园里摘了一只紫红色的大茄子与卡片上的‘茄’字叠在一起,问:“这是什么字呀?”“茄子的茄字。”“很正确。这茄字是上下结构,上面为草头,下面是增加的加,加减法的加。应记住它的写法和读音。”接着,我又亮出“南瓜”“黄瓜”“冬瓜”“丝瓜”“土豆”、“萝卜”“辣椒”“白菜”“芥菜”等蔬菜名以及“松树”、“樟树”、“柏树”、“南竹”、“杉树”等树木名,其中多数是他们学过了的,算是一次复习。另有几个是生字,我对照眼前他们所熟悉的蔬菜树木进行教学,他们很快识别和掌握了。为巩固学习成果,我引导大家做了一个游戏。
我将卡片分三处摆在地上,说:“这里有18张卡片,请各队推举6位同学,每位同学拿一张卡片,按卡片上的蔬菜名树木名,对号入座,将它们分别挂到蔬菜或树上去,比一比,看哪组挂得对,挂得好?”
约摸过了五分钟,第二,第三组12名参赛者都选好了,唯有第一组人选因聪聪的纠缠悬而未决。聪聪对组长说:“每次搞比赛或者答问题,总没我的份,这次你不同意,我也要去!”
小组长横挑鼻子坚挑眼:“你去?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跑步我们组落伍了,如果这识字比赛被你拉了后腿,大家的脸都要丢光。”聪聪急得团团转,嚷道:“这些字我都认得,保证不会给大伙抹黑,真的。”经不起聪聪的软磨硬缠,小组长勉强答应了,他一再嘱咐聪聪看清字别拿错卡片。聪聪连连点头。
三个小组的孩子分别拿着卡片走向菜地走向小树林。聪聪把卡片衔在嘴里,两手抱住一棵枫树,双脚如猴子般往树干一盘,几下子就爬上去了。她伸手攀住一根树枝时,不由身子一抖,枫树也跟着晃动起来。我和孩子们都慌了。我准备去救护,聪聪已将“枫树”两字的卡片系在树枝上了。旋急,她手脚并用地下滑,不一会身轻如燕般落在草地上,手里拿了两片火红的枫叶,一片递给我,另一片自己拿着,扬起笑脸说:“这枫叶真好看,像面小红旗呢!”
“对,是面小红旗,聪聪今天真的得红旗了。”丑小鸭变成了小天鹅。她不仅能识字写字还能画出栩栩如生的图画来,家长、同学都吃惊起来。于是,再也没人在她背后高呼“脑膜炎”了。
稍事休息后,快到放学时间,我瞟菜地一眼,杂草伴随蔬菜也在疯长,有些草如马齿苋地妹菜竟肆无忌惮地趴到地沟里了,若不除会影响收成。芳芳站起来发话:“同学们,大家注意没有?这菜地里长满了杂草,我们动手拔一拔,好不好?”孩子们都表示愿意。
“这样吧,为防止乱兵上阵,还是分组进行,每个小组负责三畦,哪组先拔完先回家,但要经过班长验收。”我又吩咐大孩子:“你们边拔草边摘蔬菜,分别装进篮子和萝筐,代表学校送给几户军烈属和五保户,剩下的南瓜、丝瓜和黄瓜,我与芳芳担到铺上去买,昨天我已与老嫂联系好了的。”
子夜时分,我被一泡尿憋醒,便趿着布鞋往厕所跑。天上没一颗星,厚重的乌云低沉地翻卷着。我解完手回屋,看见一条黑影跌跌撞撞窜过来。“谁?”“我,你老公也不知道?”老良醉昏昏地回答。我立即闻到他嘴里很浓的酒味,这使我心里蛮难受,“你又喝酒了?”“我一直都喝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绷起脸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哪里寻欢作乐去了?醉成这个样子?”
老良一听,*然大怒,他电击似的蹦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谁寻欢作乐?你才是不顾家成天在外找野男人的臭货!”
这是黄石示第一次骂我“臭货”,第一次向我撒野。辱侮我的人格,怎么叫我受得了:“你污篾,你血口喷人!你说我找野男人,谁作证,你不说清楚,脱不了皮!”委屈的泪水湿满衣襟。老良支支吾吾地说:“为什么文教助理这***,咯么看重你?见了你一脸笑……还有那卵乡长破例给你公立教师指标,且在人前背后总是夸你,你为了*他,竟置我受冻而不顾,将那件贵重的毛衣送给他?难道你能心安理得,不将身子给他们吗?”
我简直气疯了,差点没敲桌子踹板凳,但忍了忍,驳斥他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疑心生暗鬼。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是这种人吗?文教助理生来就是个笑相,他对任何人都好。至于乡长给我指标,你难道得了健忘症?若不是村委反复筛选,向上打报告,他乡长权再大也不会批给我。当然人家对我是有恩的,送件毛衣难道不应该吗?何况这毛衣还是石村长提议由他亲手送去的,你不是也同意了吗?与我何干?”
老良沉默着。我又数落开了:“跟你这些年,我过了几天清闲日子?你不仅不同情怜悯,反过来骂我气我,真让我寒心。”说完遂转身进里屋收拾衣服塞进包里,冲出来,往外跑。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包袱,一手拽住我的衣襟:鸽,你怎能这样呢?我在堂弟家喝多了酒,讲了酒话,你千万别计较,只当我放屁。请看在儿子和我俩多年夫妻的份上,原谅我吧。
他按住我的双肩,低沉地说:“这几天我心情特烦,憋了一肚子气。你可能不晓得,上面下指示,由互助组转为农业合作社,耕牛农具都要集中,我们省吃俭用花血本买回的黄牯和全套新农具都得集中起来统一使用。为这事,社里组里大会小会开了好几次,意见都没统一。大前天晚上,我在小组会上发表意见,全组五分之一的农户没耕牛,就是集中起来耕种显然不够,那么缺牛户应该出钱,由组里外出购买。听我这么一说,有牛户都表示支持,而缺年户坚决反对,他们所持理由,既然是合作社,就要互助合作,有牛户得无偿帮助无牛户。我一下火了,责备了他们几句,有牛户跟着起哄,会议不欢而散。因老石事先知道转社的事,前几天他就暗里将自家的大黄牛卖掉了,我的不同声音,触犯了他的利益,他一反常态,骂我不是东西,恩将仇报,为自己和少数人代言,当落后分子的尾巴,指责我不讲组织原则,带头寻衅滋事等,一堆大帽子往我头上戴。我顶了他几句,他大为恼火,骂我破坏合作化,要治我的罪!当场宣布撒消我居民组长兼互助组长职务,就这样我削职为民了。”他嗔怒地看着我,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老婆而是老石。
他吐掉烟屁股,低着头,他头顶是一蓬花白——他在S城时,那是一蓬乌黑。我想,如果再生他的气,不是雪上加霜吗?他的精神会崩溃的。于是劝他:一个小组长,去*的吧!无官一身轻,省得吃自家饭呕他人的气。把田地种好,把立儿带好,比什么都强。
半个月后,老良的神情慢慢缓过来。但他与老石结下的怨,始终没有解开,为老良日后遭遇的不测埋下了祸根。此后,老良除下地待弄菜园外,门也不出,细心照料我们母子。
盘旋的山路很阴,尽管推着载有百十斤的小土车,但身上仍然有寒意。风在路两旁浓密的树林上吹过,发生沙沙的轻响。我的呼吸很快就急促起来,总觉得车子有千斤重,非常吃力,密集的汗珠爬上额头手臂。显然我对走这远的山路,没有充分准备。一个看山的老头忽然从草棚钻出来。老头显然是孤寂得久了,好不容易见到人,有些兴奋,竟主动问起我来:“妇女同志去哪?”
“黄岸市,请问还有多远?”我停下车子,抹一把汗说。“再走几步就到头了。”“几步?”“最多里把路。”老头说。
天晓得山里的“里把路”是多少。上山这一路,只要见到人,我就问到黄岸市还有多少路,回答总是“里把路”。我已经不知走了多少个“里把路”了。
歇了一会,我觉得不像刚才那样吃力了。半上午就到了目的地。黄岸市其实是山区的一条街。过去这里曾有过一段繁华历史,成为东接湖北通城南连湖南康洲的山货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商贾在这儿落脚,经营着颇有特色的药行,当铺、作坊古玩和南百货。日本鬼子在这里驻扎三年,生灵涂炭,黄岸市从此不成“市”了,满目萧条,一片凄凉景象。解放后,商人们凭借这儿的地域优势,纷纷重*旧业,街市又兴旺起来。
邹记药行老板蓝裤银灰对襟袄搭一条驼色围巾,笑哈哈迎来三位送货客,其中一位便是本人。按先来后到次序,先由前面两位与之成交,我站在一旁隔岸观火,借此了解一下行情,比如看老板如何验货?压不压价。其实我看不出什么门道,但对那些黑心肠老板不得不防,我有过惨痛教训。就在半年前,我和芳芳往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镇送过两次货,两次都被药行老板砍了两刀。一次是说我们的药材没晒干,还说有的发了霉,把原本应属二等压为三等;另一次付款时,因我一时心急,赶下午的课,没过细点清钞票,返校后发现少了11.3元,把我气昏了。有了两次教训,我发誓屙尿不朝那一方。于是,这次宁愿多跑五里路,爬山越岭找到这里来了。
老板那双不浑不昏的老眼,盯一下可谓入木三分。他端着小茶壶,不时抿一口,不慌不忙地围着地上的萝筐看了看然后放下茶壶,从箩筐底部抓起一把药材,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过磅,送货客将两只萝筐堆到磅秤上,老板*起秤砣往秤杆上一放:“你看?”“69.5斤。”送货客俯身报出。“四舍五入,逢你半斤,凑个整数,70。”货柜上一位花白头发的妇女在纸上记码,我猜这老妇一定是老板娘了,老板娘就手抓起一把算盘,忙不迭地在上面哗啦啦地趴了一通,亮给送货客:“19.8元。”“噢。”
“也凑个整数,20块。我行的服务宗旨,宁可自己少赚一块,也不能让顾客少得一分。”老板娘的话似乎是塞在肚中的棉花团,此时全都从嘴里纺出来。有的纺呢!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问道:“你该满意了吧。”送货客接过钱,手指沾了口水仔细地数了数,走了。两只空萝筐在他肩头左右晃动,一头担着疲劳,一头担着疑虑。
随后,两个送货客一个接一个离去,只剩我和老板夫妇站在那里。快晌午了,我巴望快点验货。他却反剪双手慢慢地踱步,我央求道:“请老板照顾一下,这是学生伢子采的,他们等钱买课本哩。”
老板心有所动:“好吧,女士优先!”
优先个卵!前面的男子汉早就走了。如前所说,验货,过秤之后,示意我往库房搬。老板娘在前引路,轻轻地说一声:“小心磕碰!”我还真被坎——那是一段保留着树皮的木头撞了一下,幸好被一位中年妇女及时拉住,不然会摔倒。待老板娘转身离去,我才看清中年妇女的面容:“孩子他干妈!你怎么在这儿?”
他干妈也一惊,发现是我,说:“哎,总不能当一辈子乞丐,早想金盆洗手,四处找事做,老碰壁,一个月前,老舅介绍我来这家药行打工,挣碗饭吃,老板安排我守护仓库,翻晒药材,搬车、打扫卫生。”
“这就好!”我打从心底替她高兴。她忙把一碗冷开水递给我。尔后便将我放在地上的药材搬了往上堆,边搬边掂重量,问我:“过磅时有多重?”“老板逢我6两,总共72斤。”
“莫听他花言巧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是说老板尖刻,这里面有猫腻?”
“我曾给他送过几次药,每次总是短斤少两,其实送药前我都在家里过了秤的。但他的磅称绝对比普通称大,我怀疑秤砣有问题。”
“你只说刚才在供销社的公平秤上称过发现重量不对,要求重新过磅,给你还个公道。”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这样做是为了维护几十个学生伢子的利益呀,他们辛辛苦苦采来的药材,不明不白被老板杀黑,怎么行?于心不忍。我忍着饥饿,将药材重新搬回营业间,尽量地把语气放得平和一些:“请复秤。”老板不耐烦地说道:“你刚才不是亲眼看了过吗?我还逢了你哩……”
“我在家里称过,刚才又到供销社复了秤,两处重量一致,唯独你的秤大。”
“哪有这回事,这秤是计量单位统一制作的。我要吃饭,没时间跟你折腾!”
“那好,我自已动手。”我凑到秤前,白铁制成的秤尺刻度清晰明了,于是拿起秤砣翻过来一看,原来底板上有个手指头大的圆孔。问题就出在这!我指着秤砣责问:“这难道也是计量单位统一制作的吗?做人,要有良心,怎能这样坑害老百姓。”
老板涨红了脸,一手扶着秤,一手捶着背,身子微微摇晃,喉管里发出“吱——吱——”刺耳的*,脸颊上淌着虚汗。看着我,他咧开干枯的嘴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