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言情 > 最朴实的教育人 > 第五章 黑暗

第五章 黑暗(2/2)

目录
好书推荐: 中医在左,西医在右 桃学威龙 不死传承 尘传 天下之缘起 灵种世界 千年之梦之魔王战记 牛粪砸在鲜花上 玄青录 重生之太极轮转

我严肃地说:“这事怎么处理?”他那双三角眼极快地眨巴几下,低声说:“算我倒霉。碰到你这灾星。”言毕,从货柜底层拿出一个长满斑斑锈迹的秤砣,重新过磅:“81.4斤。”整整杀了我10斤秤!10斤,2块钱呀,是两个贫困孩子一个学期的学杂费。

结账时,他就拉下脸来硬是把那4两零头给扣除了。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灵魂。冷不丁,他抓起原先的秤砣赌气朝门前一抛,秤砣骨碌碌滚到街边的臭水沟里了。

老板娘呆若木鸡。就在这一片愕然之中,我揣着货款走了。经过库房时,他干妈笑嘻嘻地瞅我一眼,声音放得很低:妹子,走好!

闲来无事,我抱着小立立去“也是铺”玩。一进门,老嫂就大声嚷道:“吃你的喜糖。”我问:“喜从何来?”老嫂笑着说:“这村子里谁个不知?你还在消息灵通人士面前装聋卖傻?”

她是说上个月的事。我有幸出席了全县优秀教师表彰会,会上我作了开展勤工俭学解决困难女孩入学的典型发言,引起共鸣。县委书记还为我戴大红花,颁发烫金奖状和一枝“英雄”牌钢笔。放暑假的头一天,文教助理交给我一份乡政府红头文件:任命我为木树小学校长。当时我看了心里怦怦直跳,不知该向乡助理说什么好。多亏石村长闻讯赶来,我将文件交给了石村长。乡助理笑着说:“你是我乡第一位女校长。”石村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足有一分钟。

校长这头衔,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从没此奢望,只知道教好孩子才是自己的天职,不比那些图名利的人,费尽心机投机钻营买官跑官要官。所以当老嫂这么一说时,我只记起上县城领奖那事,于是淡然一笑:“开了三天会,照了一张集体照,拿了一张花纸(奖状)回来了。”老嫂满脸春风紧追不舍:“还有呢?”我想了老半天:“就是这些了。”老嫂脸上有了不悦之色:“对我还保密呢,当长”了。以为人家不知道,快买喜糖吃,不然,不放你走。我二话没说掏出五毛钱放在货柜上,老嫂喜孜孜地抓了一把纸包糖,从中挑了一颗红色的剥开塞进立立嘴里,立立可高兴了,像含似的吸得有滋有味,口水直流。老嫂乐得咧嘴大笑:你看多像一只馋嘴的小猫。说完,她递几颗给我,剩下的尽收入自己囊中。我推让:你拿着,给大哥他们尝尝吧……正待说下去,老嫂的老公来了,他站在售货窗外对老嫂说,家里来了客,赶快回去一趟,还交待别忘了买半斤猪肉。老嫂叫我为她看一下店,她会很快回来的,然后走了。

等了好一会,不见她回来,我便走到她的货架前,想找报纸杂志翻翻。假期中乡邮员图方便把书报寄放在“也是铺”,我们自个儿从这儿取走。这信手一翻,竟翻到一本《湖南教育》,这杂志好久没来了。我几乎每篇必读,爱不释手。此刻,我捧在手上贪婪地读着,翻到第38页,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活跃在深山老林的扫盲班。副标题,记木树小学教师王羽新潜心教育二三事,这篇3000来字的通讯出自乡文教助理之手,想不到他的文笔那么好。他的一篇文章让我扬名全省。文章中写我“为教好扫盲班孩子彻夜未眠,”“用将近两个月工资给贫困孩子购买雨具、鞋袜。”这话基本属实,但有一点小出入,说我阴雨天,见孩子一双赤脚淋着雨上学,心疼极了,便到镇上买了十多个斗笠和几双半新旧胶鞋袜子,送给他们,有的孩子很害羞,躲在暗角里不出来,做了好多工作,才接受。实际开销不过一二十块,哪有两个月工资,我还要穿呷饭呀。看着想着,竟然忘了照顾立立。开头,小东西张开手臂在满世界爬,玩得挺开心,不时发出笑声,可后来见我没理他,便“哇哇”地哭起来,我抬头瞧他一眼,因为是初秋,儿子剃着光头,这会儿,他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一样坐在那里,伤心无比地哭着;他张着眼睛,明亮的泪水在小脸上四处横流。

老良站在门外,心疼了,大声说:“你只顾自己看书也不管管儿子?让他哭成泪人似的。”他草鞋赤脚一身泥土,也许刚从地里回来,路过这里,听见儿子的哭声才停住脚步的。我头也没抬,眼睛仍然停留在那篇通讯上,轻声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中,卓娅对付好哭的妹妹舒拉的方法是要刺激刺激她,让她坚强些。我也用这法子治治他,对他成长有好处。”

老良不安地看我一眼:“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立立多大?才一岁半呢!”

我声音仍然很轻:“一岁半怎么啦?人家与他同龄的孩子根本不大管的,成天**着身子在地上爬,偏偏长得好,从没病痛,哪像我家小皇帝,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同志,温室里的花朵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他抬起脚,狠狠地往门上一踢,门洞开了,刺眼的阳光射进来。我说:“这门是人家的。”他三脚两步跨进来,一把抱起儿子,儿子一边向我张手一边哭,像一只失控的闹钟。我闭着眼睛侧过头,故意不理他:“你这是干什么?和谁比哭?”儿子大概听懂了我的批评,知道了我的不快,马上就不哭了。我才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他很快在我怀里睡去。经我这一整,儿子不再无缘无故地吵闹了。

最近,我出了一趟远差,说远不是很远,最远的地方离木树村也不过七八十公里,问题是跑的路多,半个月竟踏遍了全县28个乡镇,好在县教育局安排一台打伪军时买下的破吉普,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副局长领着,呛当呛当一早从这乡出发,我和另外两位男性同行,作完典型介绍后,吃过午饭,下午一点起程,呛当呛当又奔到那乡,夸夸其谈表演一番。如此打一枪换个地方,半月下来,跑的路等于从长沙到北京一个来回。虽然每到一处都是高规格接待,乡长把盏书记夹菜,吃香喝辣,虽没有海味,山珍倒是有的,但对于连日奔波连觉都睡不好的我都无济于事,如今赤膊一挺便有几分排骨味了。

那天中午过后,我是呛当呛当到家的。途经乡政府时,我便挟着包袱下车,副局长令司机将我拦住,非要由他老人家亲自送到家门口不可,我说,山路岖崎难行,只有七八里一会儿就到了,大可不必叨扰。副局长说,这车能越野,再难走的路也不怕。何况你是女同胞非寻常人可比,理应高看一筹。满身尘土的吉普在屋前十字路口停住,人们立即围上来,石婶站在人群里,靠近点,再靠近点,她小心地挪动脚步,惊奇地说:“这家伙长得这么胖吃的什么呀?”司机从车窗伸出头:“吃的油!”“原来如此。”她觉得手心有点湿,好不容易挤到车旁,伸手去摸车脑壳,“嘟!嘟!”司机俏皮地按喇叭。“哟,它叫,怕痒了哩!”石婶自言自语道。我差点笑出声来,堂堂的村里第一夫人,却闹出这样的笑话。在众人的簇拥下,我回头向副局长和司机挥手告别。随着引擎声的轰响,我一步步走上台阶,身边传来刺耳的叫声和鸡们振动翅膀的声音。我进屋赶忙见心爱的儿子。堂弟媳告诉我,哥和侄儿在她家,侄儿玩得很开心,才睡去,我放心了。

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太阳,也许该把家里的被子拿出去晒上半天,到晚上收回来以后,它们会变得暄软、温热,满屋子阳光的味道……这样想着,我抱着两床被子来到外面,将被子搭到地坪里的一根竹竿上以后,才发现雪白的被面上画满了地图,一股尿臭味直冲鼻孔。我轻轻地叹息:十几天不在家就弄成这样子,倘若长期没有女人,不知他们该怎样过。只好取下被单丢进脚盆里。用麻枯(榨过茶油的枯饼可替代肥皂)洗净后,重新晒上。又进猪圈看了看,这年初进来的长白猪已*壮年,睡得正香呢。

堂弟媳家烟雾缭绕,酒气熏天,笑声在屋里盛不下,一缕缕地往外飘。老良见了我,忙放下酒杯问:“在外面还开心吧?”“还开心?嗓子都喊哑了。”堂弟抓一把玉米花塞到我手里,说:“才炒的,挺香。”言毕,又拿来两只酒杯,哗哗地倒满了,往我和老良面前一摆:“老婆酿的,刚开坛,挺甜,尝尝,不比石婶的手艺差。”堂弟媳也来劝我:“这杯酒,你一定要干!”我咬牙,喝了一口。老良满脸通红,大声对我说:“酒劲不大,喝吧,给你接风洗尘。”

睡在竹床上的儿子醒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我,扬着小手,张着嘴巴使劲地喊着:“酒——酒呀——。”老良听儿子一叫唤用筷子头蘸了一滴酒,伸进他口里,儿子吱吱地嚼着。尔后,像企鹅般走过来,扑进我怀里,我轻轻地*着亲着他。老良一日三餐离不开酒,一边喝,一边赞叹好酒,好酒。有时甚至睡觉前,他还吩咐我拿酒来。久而久之,儿子呀呀学语,便学会了他人生第一句话:“酒——酒呀。”儿子如鹦鹉学舌那样,每天吞吞吐吐三两遍酒,酒,酒在儿子口里便是我这个当*代名词。倒成了老良的精神享受。此刻,堂弟夫妇咯咯地笑起来,老良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面带讥讽地说:“你们约我来,就是为了喝酒呀?”老良见我板着脸又听我这语气,连忙解释:“别误会。想跟你商量一件要事。也是由你动员学生采中草药这事生发开来的。光靠种几块瘦田薄地打几担谷养一头猪有钱赚吗?要致富,必须另辟蹊径。我们这儿有丰富的药材资源而城乡上下又缺医少药,倒不如我们两家一起投资办个中草药材加工厂,加工好了的药材往城里送,比你们学生采原药,要高出一到两倍的价钱。”

主意倒是不错。我在心里推磨:资金哪里来,人才哪里找?没等我开口,老良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两家各有一头猪,卖掉,再把你积攒的两三个月工资垫上,作收购款。技术人员嘛,送林妹妹去县制药厂从师学几个月,本人也略知一二。至于货源,你继续发动学生多采广采,并四处张贴广告,就地收购,问题不就解决了?”“我家的大堂屋作加工场地,哥早就想好了的。”堂弟补充道。“因为规模不是很大,再说不像生产西药那么复杂,国家没这么多限制。”老良又说。“若能这样,日后我不用磨肩膀推车送货,不再被老板杀黑呕气受累了。”我说。

今天是芒种,芒种忙忙种。田间地头,只见是人头,村民们举的举锄狠狠地砍向杂草,拄的拄拐棍耘禾,然后往田里浇上淡淡的粪水,给打苞的禾苗加最后一次餐。我抬头望了一眼老屋,老屋单调的风景慵懒地横在视线里,冒一股热气。热气笼罩下的药材加工厂的烟囱又开始吐火了,一朵云从学校方向浮游过来,笨头笨脑地撞在烟囱上,很快溶化了。

在上午“六一”庆祝会上,孩子们快乐地唱着“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阳光,六一儿童节,歌儿到处唱”的歌,表演了一台节目,接着一批少先队员上台宣誓,佩戴红领巾,个个脸蛋映得通红,洋溢着笑。按照规定,下午放半天假,孩子们可以自由支配。倒是芳芳机灵,她一句话提醒了我,何不把新队员留下,从中挑选几名大一点的将药材送往加工厂,以实际行动庆自己的节日。我在心里说,自那篇通讯在湖南教育登出后,许多读者写信,咨询我校勤工俭学开展情况,甚至还有名校不远百里派员来实地参观考察,压力大得很呢。为巩固发展勤工俭学成果,实现两年内学杂费全免的目标,本期我提出,除发动师生继续采集药材外,还利用本地南竹资源编制斗笠,得到乡、村政府的重视和多数家长的支持。有的说:“工读结合是一条好路子,挤点时间学工,无可厚非。”无疑给我打了一支强心剂。

正午时分,屋里的女人们纷纷提着篮子走向田野,去给上工的男人送饭,她们走路的样子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我早早地吃过午饭,顶着太阳在*场上分类装包、打捆,接着一件一件一包一包搬到树荫下,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站在屋檐下待着。芳芳和聪聪等六七个孩子从不同方向来了,鲜红的领巾像火苗般在他们胸前跳动,平添了一股威风,也正是这股威风使我的劲头长了几分。

一支小小的扁担队进了加工厂。堂弟媳和林妹妹立即丢开手里的活,笑逐颜开地跑过来,又是为孩子们接担,又是送凉茶。林妹妹见了我柳眉跳动,说:“老板娘,不,王校长,在下这厢有礼了。”她右手绕半圈,作个俯首弯腰动作。

我收敛笑容故作生气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老板娘,我乃木树小学勤工俭学领导小组副组长,给你们送货来了,你我纯粹是买卖关系,希望掌柜的卖买公平,莫为难我们学生。”

堂弟把门开了一小半,那张汗巴水流的脸在门缝里闪着一条狭长的光:“嫂,你放心,杀孩子们的黑还算人?”我指派园园看秤,聪聪记码。这对孩子本身也是学习过程。她俩很高兴接受任务去做了。

外面像火炉,里面是蒸笼。只呆几分钟,我全身湿透了。一抬眼,看到堂弟蹲在一个偌大的灶膛前,加柴烧火,熊熊烈火映红他那胡子拉渣的脸,汗在他身上纵横驰逞,肆意奔流。两口特大的铁锅里分别放着木甑,甑里装满药材,药材在沸水的蒸发下直冒热气,热气袅袅上升,堂屋里迷漫着浓烈的药味。

我对他露出赞许的微笑,问道:“里面蒸的什么药?还要蒸多久才行?”堂弟立起身来,取下搭在肩上脏兮兮的毛巾,擦把汗说:“这是黄精,那是生地。一齐下锅的。大约蒸了三个钟头,再过两个钟头就可以取出了。尤其这黄精要七蒸七晒呢,麻烦死了。”他走到角落里挨着墙慢慢坐下,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才只卖力,可哥呢,他除卖力外还遭人暗算,呕尽了气。”

他指老良呕气一事,除堂弟和我们夫妇外再没其他人知道。去年冬天,林妹妹从县里取经学艺回来,药材加工厂立即开张了,经过失败——成功——失败——几个回合的较量,终于成功地生产出一批合格产品,开头小量试销,附近的收购商反映不错,后来大干快上,产品竟然销到湖北、江西两省毗邻的几个县去了。七个月下来,除去成本,每股分了一百块。上月的一个风雨夜,突然闯进一伙人,气势汹汹地给他们加上未经报批私自办作坊的罪名,搬走了设备,当场罚款三百,还扬言要抓走老良,老良交完罚款后,从后门逃走。他在老姐家躲了半个月才回来。我看到他如丧考妣丧魂落魄的表情,心疼了,说:“你怕什么?只要产品合格,按时缴纳税金,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这是乡干部对我说的。他还说我们这儿好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作坊,如染坊、糟坊、爆坊等举不胜举,谁家报了批办了证?”老良眼里燃起仇恨的火焰,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知道谁出卖了我,这个仇一定报!”他心事重重,一下把脑袋转向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我催他快说。“继续办下去!”前天,加工厂又开业了。

天气怎么这般热哟,我得冲冲凉。厂北面是一片竹林,半遮半掩着窗前的光线。靠墙一角,临时支起一个竹棚,竹棚四周被篱笆围住,是厂里堆放杂物的所在。我顾不了许多,提了一桶水直往里面冲,刚推门,一声尖叫,吓得我后退三步:“谁在里面?”对方听出了我的声音,回答:“我,林妹妹。”

我哧哧一笑,才放心进去。眼前被灰暗的光线照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大致轮廓还是能分辨出来,林妹妹*站在那里,用水瓢往身上泼水。“我以为这里闹鬼呢,原来是你。”我没象她这么全裸,只撩起衣服,将湿毛巾往身上擦。“热得要命,我简直受不了了。”林妹妹转过身去用水浇她的肩膀,她好象不愿让我看到她的秘密:“我要好好洗洗,身上又脏又臭。嫂,你离我远一点,好吗?”

“你当我是谁?你嫂哇。同一个性别,在我面前还害羞呀,要是真害羞,就不会在这破地方献丑了。”

林妹妹已经成年,其他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早为人妻了。她却守身如玉,在当今的乡下,真是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呀。林妹妹在昏暗的角落里穿好衣服,披一头黑发跟我走出来。我俩一起站在竹荫下,起风了,顿觉浑身清爽了稍许,我问她:“那些名贵药材为什么不直接放在锅里煮?干嘛要架起木甑蒸?”林妹妹一道弯月似的眉毛高高挑起:“凡属中草药,都不能用铁制的容器熬制,否则,药效差多了。”

“原来如此。”林妹妹又说:“还有少数名贵药材,比如我们正在蒸制的生地,蒸后晾干,再蒸,再晾就成熟地了,熟地咯么大一它,总不能圆吞,怎么办?当然要切碎,但用铁刀切不行……”

“那怎么办?哪种刀不是铁打的?”我说。林妹妹神秘一笑。

“你是不是教一手留一手害怕徒弟打师傅?”我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相传若干年前一只虎仔向猫妈妈学艺,猫妈妈相继教了虎仔腾跳、奔跑、游泳和捕杀猎物等几招,虎仔挺聪明,很快学会了。艺成之后,虎仔翻脸不认人,它凶狠地向猫妈妈扑来,猫妈妈旋急转身爬到一棵大树上,才从虎口脱险。猫妈妈对虎仔说,好在爬树这招没教给你,否则,就麻烦了。林妹妹,你毫不保留地讲出来吧,我决不想当虎仔。”

林妹妹叫起来:“你误解了,我想考考你,想你一定能猜出来,既然你懒得猜,我就说出来吧,要用铜刀切才行。还不只这些,工艺流相当复杂。”我拍了拍脑门:“我怎么这样笨呢。”林妹妹说:“你盘根究底,是不是想自己学校也办一家加工厂?”

“有这个想法。我校今非昔比,现在人多了枪也多了,3个村的孩子合在一处,成立了中心小学,场地资金等条件基本具备,但听你刚才讲,技术要求这么高,我们恐怕难以胜任,只能守住两个蛋子孵,一是在继续为你们供货的同时,进一步办好雨具加工厂;二是投部份资金给你们厂入股分红。”

“我没意见,只是你要跟哥说一声,不然他会怪我乱表态的。”

我笑着对林妹妹说:“有二掌柜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妹妹嘴巴一嘟:“你看你又来了,谁封了我二掌柜?若被哥听见了,要翻天的。”

老良满头汗水笑着走过来:“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翻什么天啦?”林妹妹瞥老良一眼,没敢言语。看得出,老良仅管很累但心情不错,兴许是为复出之后的战绩感到满意,我把学校入股分红的事说了。

他爽朗地说:“正中下怀。我正为收购资金短缺发愁呢,真是雪中送炭,说心里话,如果旁人想入股,我不会同意,但你们就不同了,还怕好了孩子们。林妹妹,你说呢?”

林妹妹连忙回答:“我早就……”我笑着在林妹妹头上轻轻拍了拍:“他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呀?”

驼着一颗夕阳,我和林妹妹各往自家走。天色渐渐暗下来,归林的鸟鹊吱呀地唱着快乐的歌,多像儿子的声音。到家了,然而屋子里却不见老爸和儿子。我喊了几声,堂屋里有人答道:“我们在这里!”我跑过去一看,见老爸躬着背趴在地上,侧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低声叮嘱:“坐稳!坐稳!”儿子骑在老爸背上,扬起胖乎乎的手朝空中一挥:“驾!驾!”老爸像头老牛拉车似的慢慢向前爬行。“该死的老牛怎么走得这么慢!”儿子不满地嚷道。“报告主人,牛老了,还没吃饭哩。”儿子似乎又急又气,往老爸脖子上打了一拳,老爸粹不及防,脑壳差点碰到墙上。我急了,喊:“立立,快下来,你这孩子太不像话了,怎么骑到爷爷背上,还打人呢?”儿子不服气了,说:“是爷爷他叫我这么做的,我偏不下来!”

我气呼呼地把儿子拉下来,顺手在他光着的屁股上扇一巴掌:“你还是个小毛孩,就在老娘面前犟嘴!下次可不准做这种游戏,这是对老人的不恭!”大概下重了手,儿子摸着屁股呜呜地哭起来。儿子的哭声像大底针似的刺痛了老人的心,老人抬起头,对我说:“怎能这样对待不懂事的孩子呢?只要他玩得开心,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他拉着儿子的手赌气往外走。儿子满肚子的委屈,仍旧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有爷爷庇护,我也无可奈何。忽然,天井上空流萤点点,在夜色中划出一线光亮。立时,有三两只荧火虫向我们飞来,儿子忘了痛,伸手去捉,根本够不着,老人口里念念有词:“荧火虫呀飞呀飞,飞到这儿找立立。”儿子破泪为笑,猴急了:“爷爷,我要,快捉住它!”老爷子像个小顽童,扑上去,几下就捕了一只,微微握住拳头伸到儿子面前:“你看,这里面是什么?”只见绿莹莹的亮光从他手指缝里透出,儿子高兴地嚷道:“快松手,给我!”老人告诉儿子,不怕,牢牢抓住它。老人慢慢把手张开,儿子抓过来,却把它掼在地上,用脚踩死了。荧光不灭。儿子呆了,我也呆了。

“你为什么要把它踩死?”我问儿子。儿子不理我。

“我给你做一盏荧火虫灯吧。”老人说。儿子可高兴了。老人转身进厨房拿出一根大葱来,旋急又抓了一只荧火虫,把荧火虫塞进葱叶里,用线扎住口子,一盏葱叶荧火虫灯展现在我们面前。一闪一闪地发出绿光。儿子手里就提着一管荧荧的光亮。老人附在儿子耳边说:“拿着它,路再黑也不怕。”

家里才是儿子的世界。儿子边玩荧火虫灯,边吃饭,开心极了。乡下的晚饭才真是晚饭,大约到下午八点,老良还没回来。自从开厂后,他在家时间便少了一大截。老人端着海碗立在门外张望,当老良迎面走来的时候,老爸心疼地埋怨开了:“是肚子重要,还是钱重要?”“没钱怎能够填饱肚子?”他这样回敬老爸。

盛夏时节,一场罕见的猪瘟悄悄地降临了。

先是石村长家里死了一头肥猪,石婶心疼得不得了。要想猪赚钱,须伴猪崽眠。自年初小猪进栏后,石婶每天最少跑四次,眼睁睁看着它吃饱才离开,巴望出卖后给上中学的儿子缝身新衣。为了挽回一些损失,她叫屠户连夜弄出来,一早担到也是铺出售,直到半上午,只卖十来斤,而且大都是赊账。这下可急坏了石婶,石婶急中生智,跑到村部对正在开会的村干部和村民组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大伙帮忙,每人得三两斤,每斤降价一毛。石村长也帮腔。人怕当面,大伙面部线条挤在一处,只好硬着头皮连同一肚子幸灾乐祸的气接受了。

人们根本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从这天起,村里的猪接二连三地死开了。于是,每天深夜,村里都能听见几户人家传出的哭声或叹息声。住在我家东头的阿三,家里很穷,他夫妇俩替人打了十天短工才卖进一头小猪崽,养了四五个月好不容易才长成架子猪。那天早晨发现它在圈里成了一具发臭的僵尸。阿三哭丧着脸将宝贝心肝埋在屋后山上,却被相邻的木易村两个放牛娃挖走,吃了,*猪粪猪下水沿着*四处流淌,使该村也引发了猪瘟。

猪瘟的发源地当属木树村。木树村村民找石村长扯皮,扬言要赔偿损失。猪是农家宝,叫他们怎么不伤心。石村长这下慌了,赶紧请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熟谙五行八卦,于是卜了一卦。他说:“大不吉呀。”石村长急问其中缘故,阴阳先生说:“你们木树村是不是有一个木雕的菩萨?”石村长暗想:真是活神仙。答道:“有个名叫大师将军的菩萨,过去很显灵,东家请西家接,香火不断。可近几年他老人家不管事啦,于是被人们冷落起来,如今这木头不知丢到哪儿去了?”“问题就出在这。当今世界很不安宁,大师将军被玉帝派到别国打仗去了,要赶紧把他请回来,方保一方平安,这里的百姓才免受瘟疫之苦。”“我看把老人家抬出来就是。”“不对,这里只是他的木身,而他的灵魂早就走啦。”“该怎么办呢?”阴阳先生说:“设祭坛‘打仓’(为菩萨招魂)请道士念经,菩萨的三魂七魄便可招回。”

石村长立即找到村会计,交待两条:第一、当天上午去万峰山请道士;第二、立即向农户集资,凡养猪户,每头猪出资三元,未养猪户减半。石村长亲自披挂上阵,带领十多个青壮年上山砍来毛竹,搬来几张八仙桌,在刚收完谷子的稻田里摆开祭台,并排的三张供桌上安放着木椅,大师将军雕像便端坐在木椅上。一块块红的白的黄的布幡穿在半空的竹杆上,象联合国的旗帜,随风飘舞。幡布上分别写着“有求必应”“威震八方”“消灾解厄”等字样,供桌上还摆了香烛与菜肴。集资问题并不像石村长想象的那么简单。当村会计和几个骨干上门收款时,一些未养猪户意见很大,他们振振有词:“我们家连猪都养不起,哪有闲钱为木头收魂?”硬是不肯掏腰包。老良的理由更充分,我圈里的猪好好的,一天能吃三桶潲,根本不用什么鬼神庇护,保证死不了,硬是顶着不出。石村长闻讯,死急败坏地训斥那些钉子户:“你们没养猪或猪没死,那牛、那鸡鸭能不死吗?”强令手下搬谷,捉鸡。一时间闹得鸡飞狗上屋。不过他始终没踏我家的门,却独自窜到加工厂,背着老良从林妹妹手里强行拿走一大包狗枸子,价值远远超过集资数,还背里对人说:“这药泡酒最好,壮阳补肾。”气得老良直跺脚:“***,强盗!”

当天傍晚,八个头戴方巾的道士来了。落日时分,道士们酒足饭饱后,摸出小巧的黄铜牙签,剔着牙,喝口香茶嗽过口,慢腾腾地翻开一本泛黄而又厚厚的经书,伴着喇叭,大鼓,木鱼声,老道士领头念起来,那沉闷、拖长的语调,像追悼死者似的,令人窒息。除负责打击吹奏乐器的四个道士和念经的老道士外,剩下三个应该无事可做,但他们却揽下装香烧纸的差事,像跳梁小丑上窜下跳,本来是常人能做事的,偏偏弄来这么多吃空饭的,岂不是白白浪费钱财吗?原来,此乃前兆迷信,以八为家道隆昌之兆。故酒席一桌八人,花轿一抬八人……不中此数时,多极力凑成,以图吉利,今仍有残留。年节喜庆,虽只有三五人就餐亦设八个人的杯盘碗筷,取“要得发,不离八”之意。这次请道士自然也是循着老规矩,不离八了。漆黑的天幕下,一盏盏用竹筒制成的桐油灯,贼亮贼亮,火苗在风中摇曳。远远望去,俨然一点点鬼火,忽明忽暗,透出几许神秘诡异的色彩。根据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念三本经,“打仓”三天三晚。来观看的人不少。连木易,木马两村爱凑热的也早早赶来,把个祭坛挤得水泄不通。

扫盲班也不得不放假三晚。因为学员们经不起这热闹场面的诱惑,都说王老师呀你不晓得,不像唱皮影戏,放电影半年能看上一回,可打仓替菩萨收魂从没见过,是千年等一回呀。于是,绝大多数学员都去了,唯有团团没为其所动。她告诉我,她爸外出做篾匠手艺,几天没回家,她妈有病趟在床上,妹妹芳芳只晓得读书打猪草采药,其余百事不管,正好,今晚可以照顾一下妈妈。她坐在床前服侍。午饭后,村会计来家收集资款,她妈手里实在没钱,便好言央求村会计宽限几天,等丈夫回来支付。村会计拉长着脸说不行,没钱用谷子抵。她妈说,谷子刚入仓在楼上装着,钥匙不在我身上。村会计不耐烦了,便到院子里捉鸡,那只倒霉的公鸡正爬在芦花母鸡的背上*哩,村会计眼尖手快一下将母鸡逮了个正着,公鸡没命地逃走,才免于一劫。3斤半重的母鸡只能抵一半集资款,临走时村会计横眉立目:“心这么不诚,要当心你那头猪,还有那鸡呀!”说得她妈心里七上八下,身上的病也加重了三分。

今晚,她妈坐卧不宁,时而催促团团去看看猪吃食没有?亲自下床抽开鸡笼盖瞧瞧那孤单的公鸡睡得踏实不踏实。团团有点不耐烦了:“妈,你也真是,我看过好几遍了,它不仅吃光了食,还睡得挺香呢?吆喝都吆喝不动。”“吆喝不动,这可糟了,是不是见了阎王?”她摸了根拐棍,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跟在女儿后面,女儿提盏菜油灯,用手遮住夜风在前开路,母女俩转了半圈,进圈察看,她吆喝几声,猪躺在地上没动,这家伙大概睡得太沉,于是弯*子用棍驱赶,猪仍然没一丝反映。她急得忘了病痛,颤巍巍地打开木拦栅,进圈,猪卧在角落里,她蹲*子,伸出手就去试猪鼻子。观察人死了没有,也是先试鼻孔,如果鼻孔里一息尚存,至少暂时不会死。观察牲畜死没死也是同样的方法。这点她懂。此刻,她的手哆嗦了,再看嘴巴,滚滚白泡从猪嘴里涌出来,没救了,完完全全没救了。她歪靠着木栏嚎啕大哭:“猪哇猪,你怎么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去了,多可怜呀,突指望中秋能让一家子好好打个牙祭,还清儿子读书欠下的债,可眼下……”忽然转身对站在那里直傻眼的团团叫道:“刚才你还哄我说它睡得香,香个逑。早晓得它要死,不如先给它一刀,这肉也好卖了,都是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帮了倒忙,还不去叫你大伯来,商量咋办。”团团边跑边直着脖子喊:“大伯!大伯!”伯母应道:“他去了祭坛,到现在还没瘟回家。”团团急得直流眼泪。

团团他爸摸黑回来了,听见猪圈里的哭声,赶紧跑过去。他爸喘着气忙问出了什么事,团团哭诉发生的一切。他爸跺着脚骂道:“你们这帮窝囊废,还不给老子滚出去……你,你……”对女人说:“快浇水!”一句话提醒了女人,女人拉着团团钻进厨房。他爸立马丢下篾刀*起屠刀,将猪的肚皮破开了。

老良没去祭坛,呆在家里抽闷烟。我知道他有心事,便劝道:“不就是一包药吗?能值几个钱?别跟自己过不去。”老良大声地,近乎发狂地喊起来:“你以为我小气舍不得几块钱的药吗?老石这杂种是在作威作福,利用手中的权力欺骗愚弄我们平头百姓,借这事赚一笔。我算出,一头猪出3块,全村150多头猪要收400多块,加上没养猪户减半收取,总共五六百块,而打仓绝对花不了这么多钱,余下的还不进了他腰包。”

我说:“不可能吧,财务上有监督。”老良冷笑一声:“开头他就设计好了,安排会计收款,这样做为了遮人耳目,其实他早就与会计一鼻孔出气。你记得吗?去年秋天,你们学校捡的几百斤油茶籽,村里买去,榨的油全被他俩私分了。许多村民气得通娘。”

我继续劝他:“既然都晓得他有私心,你何必去计较呢,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过点清闲日子好。”老良起身,刷锅,生火,连夜熬了一缸药,摆在地坪里,缸上贴了“免费提供防治猪瘟药”的红纸条。对他的这一义举,我加以肯定。

祭坛上,“打仓”**,老道士念完经后,拎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大公鸡,迈步走向祭坛尽头,从小道士手中接过一碗净水,口里念道:“吉吉如吉临!祈求玉皇大帝下天庭,勒令大师将军即回程……”鼓声、锣声、木鱼声骤起,几挂爆竹同时炸响,一刀刀纸钱焚烧,腾起烈焰……正当观众*紧张、忘我狂叫状态时,场外忽然传来团团他爸带着哭腔的高叫:“卖猪肉啦——卖猪肉啦——”

这声喊把全场的人都喊醒了。大家凑过来一看,见篾匠大哥木然地站在临时支起的肉案旁,便关心地问:“你家的猪何时死的?”“昨晚三更时分,肉挺新鲜,请各位高抬贵手帮个忙吧。”团团他爸满脸愁云地说。听说他家的猪死在开祭坛打仓之时,便对石村长的倡导表示怀疑,有人大声说:“猪还在死,打这‘仓’有何用?”

这时,又有几个妇女哭啼啼地跑来找自己男人报丧:“哎呀,不得了了,我家的母猪刚生猪崽,全都死啦!”“真要命,我家的架子猪,昨天傍晚还吃了食,今天早晨喂它已断了气。”据老良估算:到今天上午,村里死的猪不下60头,邻村的还冒计算在内,你说痛不痛心。站在他身边的阿呆问:“石示哥,猪死上死下,为何你家的不死?”老良淡然一笑:“一句话,不信迷信信科学,我有灵丹妙药呢,如若不相信,去我家瞧瞧。”众人一窝蜂似的跟在老良屁股后面,钻进我家猪圈。这只半人高的肥猪甩着尾巴正在快活地进食呢,嘴巴在潲盆里嚼得脆响。终于有人发现个中奥妙。“快来看,灵丹妙药在这儿。”他指着一口大药缸说。

阿呆问:“里面黑咕隆咚的水,是什么药熬的?”

老良说:“几种治猪病的草药,你们可舀些去试试,也许有效果。”

大伙眼里闪出惊喜,你一碗,我一壶地装走了。有个长者临走时笑着拍拍老良的肩膀,说:“若能治好村里的猪病,你功劳就大了,年底选村长我们都投你的票!”

这一天,木树村又有十多头猪相继死去,唯独用老良配制的药喂了猪的农户,没发生瘟役。气得石村长通娘不赢,没法子只好下令中止“打仓”,祭坛一撇,那块稻田空落落的,只留下烧过的纸灰在风中飞舞和观众坐过的这些屁股的排泄物。

老良治猪病的事,一传十,十传百,连附近几个村的群众都知道了,纷纷上门求药。老良的经营方略是:对本村求购者只收成本费,外村则按略高于成本费收取。这样,消费者既能接受,加工厂也有利可图。为满足消费者需求,厂里集中精力赶制猪药,生意随之红火起来。老良扬起那张又黑又瘦的脸,自嘲地说:“我这个人郎中如今变成猪郎中了。”我勉励他:“人郎中也罢猪郎中也罢,只要有益于他人,且有钱可赚,就好。”

ju花谢了。我顺利生下第二胎——一个胖女孩。女孩,取名陶陶。这名字是我精心“设计”的,因为我思念故居,思念故居院子里围墙外那株梅树,心里揣摩那株梅树已吐出了绿茵茵的叶子了吧,梅叶满枝报道梅花花讯的来临。还有另外一层深意,由于第一孩子叫立,第二个孩子叫业,连起来就是建功立业了。

这天早饭后,堂弟媳拿只鞋底坐在我身边纳。她把针放在头发上蹭一蹭沾点儿发油,再弓起身子扎一针,旋急用戴底针的手在上面抵了抵,针便出来了,又扎一针……很快,她在我的眼皮底下纳了一截。过了一会,只听堂屋里响起脚步声,接着是铁姝尖尖的嗓音:“哥,成啦,成啦!”老良问:“什么成啦?”林妹妹说:“乡里文件下来了,我刚才在村部看到,哥你当村长啦。”老良笑得很勉强。

我隐隐感到这是不祥之兆,似乎一场不流血的争斗即将来临。这村长头衔来得不易。固然有老良得“民心”的一面,缘于他那次为农户治猪病,赢得许多人的好感,获取了一些票源。可最令我不解的是,他竟然背着我从加工厂赢利中拿出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每人一块,贿赂*代表,从而在三天前村级村子换届选举中高票当选,石村长落榜,气得他在家躺了三天骂了三天娘。

老良抱着女儿亲了亲,讨好地对我说:“我家的小公主长得多像你呀!”我气哼哼回答:“像我就好,若像你可遭了,成天在外不顾家。”堂弟媳望我一眼急忙岔开话题,问他:“哥,你还没吃饭吧?妹子等你好久了。”老良这才端碗吃起来。他真是饿了,冒尖的一碗饭顷刻就进了肚,没一点温文雅尔。他吃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进屋去睡。

一大早,老爸就在敲门,催促我赶快起床。我其实早就起了床,正在收拾东西。他说,清晨好赶路,到中午太阳一毒就走不动了。见他猴急的样子,我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语气低沉地解释,给领导的信写了一通霄,才落笔,看能不能把他救出来。

老良是昨天上午被抓的。当时,他站在台上向群众布置修水利的事,喉干舌苦地讲了大半天,会议刚结束,还来不及向家里说一声,就被两名县公安抓走了。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雷将我和老爸击昏了。要不是堂弟将老人扶住,患高血压的他恐怕见马克思去了。老良自担任村长后整天泡在公事里,从高级农业社到人民公社的两年里,年年都是先进,难道当先进有错?还要受牢狱之苦?当晚,我溜进石村长家,求任职多年与上面关系颇好的老石帮忙,石村长一家避而不见。回家之后,我坐立不安。一方面宽慰公公千万不要心焦,免得急坏了身子,另一面向同事和村干部们打听,老良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除摇头外,更多的是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背个袋子,提着干粮。干粮是那种米粉伴的红薯巴巴,估计可以吃两、三天。出村的时候,老爸、堂弟夫妇和林妹妹站在大樟树下,都在淌眼泪,好像我去送死一般。老爸叫我别惦记一双孩子,有他好生照顾,还叮嘱我不要回头张望,路上小心。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时候太阳还是一个暗红的球,走着走着乌云就遮住了太阳,朔风骤起,刮得我四肢冷痛,往事历历浮上心头。那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老良入狱,我去探视,与眼下思绪一样紊乱,然而,不长时间他被释放,而今又落到这般地步,呆在与家人隔绝的另一个世界,连身犯何罪还不知道,岂不悲哀至极?我仿佛看到了石村长那张阴阳怪气的脸,还有他那挂在嘴角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讥笑,这是老良被捕时,他站在一边被我捕捉的瞬间。是他,肯定是他心怀叵测所施的报复。原因很简单,他把自己落选归咎于老良,认为老良夺了他的权,他要把失去的权力抢回来,于是不择手段加害于老良。权欲真是个恶魔!让权欲熏心的人红了眼,窝里斗。山区悠长陡峻的小路是很难走的。好在我在山里呆的时间长,炼就了一双铁脚板,走起来并不觉得十分吃力。

过了正午,肚子饿得不行,伸手摸出干粮啃起来,边啃边走,半下午终于赶到了公田。公田乃湘北县边远山区的一个小镇,是三田(公田、月田、毛田)一洞(渭洞)人口集中地。去年国家拨款在这儿修了一条直达县城的简易公路。当时没通客车,每天只有为数不多的货车行驶,因此找司机搭便车的人很多。见天色还早,巴望尽快赶到城里,于是我龟缩在路边,想碰碰运气。此刻,有位干部模样的矮胖男子站在路中央,他身穿黑色中山装,夹着黑色公文包,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不时摸出怀表看了看。此刻一辆满载山货的卡车迎面开来,估摸离他200米的时候,他挥动手臂高声喊道:“请停车!”司机并没理他,车轮仍在转动,估摸100米的时候,他边伸手作拦车姿式,边扯开嗓子叫道:“我是县长!有急事回城,赶快停车!”语气不容置疑。司机忽然加大油门,方向盘一转,车子擦肩而过,他拍打着满身尘土,朝远去的货车骂道:“入*的,连县太爷也不放在眼里,到时看老子怎样收拾你。”(后来我才知道此人不是冒牌货,的确是位副县长)。他心里很委屈,但又不甘失败,想再拦一拦,兴许会如愿。不一会,又一辆货车开来,他重复着先前的姿式和口号,然而令他更加气愤的场面出现了,司机不仅不让他上车,公然将一位站在他不远处的漂亮女人拉走了。他跺着脚骂了一通娘朝滚滚黄尘唾一口痰之后,自嘲地说:“这是什么世道?我堂堂的一个县太爷还当面不得女人那东西。”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他转身往镇上走。

漂亮女人上车的情景活灵活现在我面前:玉手一摇,脸上一笑,屁股一翘,车上一跳。这是女人的搭便车的优势和成功的秘诀。我又想起这样一句顺口溜:“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是草包。”眼看着暮霭降临,公路茏罩在落日的余辉当中,我心急火燎了,不得不铤而走险。过了好一会,一辆双排座的小型货车开来,我大胆地朝司机挥了挥手,友好地笑了笑,果然,车子“嘎”的一声在我身边停住,哈,成功了。我爬进驾驶室,刚刚坐下,年轻司机瞅了我一眼:“去哪?”“县城。”开头一阵子,司机还算规矩,很认真地握着方向盘,目标正前方。随着车子的颠簸,我脑子里绷紧的弦渐渐松了,眼皮慢慢合拢,不知不觉打起盹来。他握方向盘的手不时地有意无意地不可避免地碰到我鼓起的*,后来他的勇气和信心在逐渐增强,碰的频率在增多,程度在加深,我睁开眼睛毫不留情地挖他一眼,屁股往左侧的窗户边挪了挪。似乎这无声的警告产生了作用,再没有类似事件发生了。我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车轮飞奔。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皎洁的月亮升起来,我一下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猛地觉得脸庞上有两片热的东西在游动,我的手醒着,急忙把他的脑袋一推,忽然方向盘一歪,车子呼的一颠,撞在路边的杨树上了,好在没翻。我没命地尖叫一声,身子倒在驾驶室里。几经努力,我才从里面爬出来,赌气踏着月色朝城里方向走。

休息一阵之后,我的感觉好多了。又艰难地走了一二十里路,终于见到不远处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猜想该是县城了。四周静悄悄的,赶得出鬼来,我举目四顾,巴望有人出现,告诉我前面是不是目的地?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只好朝着亮灯的地方继续赶路。半夜时分,我出现在街头了,但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因为店铺早已关门,连夜霄摊子也打烊。我坐在街边条石上,寒冷、疲乏一齐袭来,可眼睛没闲着,突然看到左侧不远处,有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撩开裤子在垃圾箱旁撒尿,等他系好裤子后,我过去轻声地说,请问老人家,旅社在哪里?老人朝前面一指,不远,铁路洞子旁边的梅四桥就有。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梅四桥的牛肉,稀烂的场伙的梅四桥吗?路灯下可以看见一条狭窄的街道,一色的平房。似乎只隔几十米,但好久才走到。我在一座挂有平安客栈牌子的旧房前站住,敲了敲门,门开处,闪出一位瘦高个来。俗话说,腮帮没肉,不可相熟。老板腮帮深陷,满脸阴险狡诈的样子。我问:“老板,多少钱一晚?”“一块。”价位牌上不是明明写着单间八毛吗?老板回答得挺干脆:冬天生火外加二毛。我太困乏了,没再跟他理论。进房子里一打量,大约六个平米,觉得跟陕北的窑洞差不多。其实谁也没见过窑洞是什么样子。据说窑洞冬暖夏凉,这平房却是冬凉夏暖。房子里倒是有个火盆,可没见到半个火星星,被子既单薄又发霉,我只好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三四个钟头。翌日早上,啃过干粮之后,趁交房钱的当儿,向老板打听县监狱准确地址,老板骨碌着一双鼠眼朝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没发话。这家伙阶级斗争意识挺强,还狗眼看人低的意思,我便见风使舵,假言道:我去县政府办事,亲戚托我顺路去监狱看她丈夫。这家伙才噢了一声告诉我,听说这两年地、富、反、坏右分子妄想翻天,犯事的不少,监狱关不下,临时在洞庭湖边租借了几栋仓库,里面关了许多犯人。

“不知我那亲戚是否关关在那里?”他往四下看了看,用破锣嗓子低声地说:“几时被抓的?”我连想都没想说:四天前吧。据说,有些人受不了狱卒的严刑拷打,偷偷地爬过围墙跳进了洞庭湖。这话几让我害怕,我仍用平静的语气问:老板你听谁说的……他神气起来,打断我的话:“还能有谁?我表弟呗,监狱政工科,张科长。”“你表弟说那些犯人是什么时候跳的湖?”。“大概在半月前。”

我又恢复了希望的神色,告别老板,踏着那条被煤灰染黑的石板路,拐进像肠子一般的千明寺胡同,再往前行百米,便到了临时监狱。这监狱与老良当年蹲的别无二致,几许悲哀涌上心头。站岗哨兵一样凶狠,甚至革命警惕性更高,当听说我要见亲人,他们如临大敌把枪一拦,冲我吼道:“上级有指示,任何人不得探视!”我好话说了一大堆,他们却板着脸嚷道:“少废话,快走!”

“你们张科长是平安客栈李老板的表弟,我是张科长他表哥叫我来的,请让我进去吧。”

“什么张三李四,我们政工科根本就没这人!”

我一听,说不出话。突然伸手一摸摸到了那封信,对,找他去。返回的途中,沿路打听县教育局的位置。我回乡八年间,来县城总共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从S城回木树村,在这儿只住一晚便匆匆离开了。第二次是进城参加表彰会,议程安排得紧,连去教育局看看的时间都没有。这是第三次。连东南西北我都搞不清楚。路人告诉我,教育局设在火车站旁边的小街上。刚进门,便碰上那次为巡回报告会开车的年轻师傅。他一见如故,立即领我去见副局长。

副局长正坐在办公室桌前摇电话,见了我,他停住手热情地站起来,让坐,倒茶,我紧张的心顿时平静下来,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我噙着泪花,将信递给他。他看过之后,沉吟了半晌,说:“这样吧,我有个学生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我写个字条叫人送去,要他帮帮忙。”末了,他又对我说:“王老师,这阵子搞严打,公安局的人很忙,不一定立即能找到他,再说,办这事挺麻烦的,要经公安、法院几道关,恐怕一时难办好。如果你怕耽误工作的话,先回去在家等着。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

我破泪为笑:“太好了。那我马上回去,恭候佳音。”莞尔,我抄了副局长办公室的电话,也将木树村村部的电话写给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才记起别说给局长大人送份礼,就连告辞时一句感谢的话也忘了对他说,我这死脑筋!第三天擦黑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造访的人挤破了门,见我回来得这么快都感到意外。为暂时保密,对旁人我三言两语支吾过去,但当亲人的面,我脸上露出微笑,用“过些日子会有消息”这话宽慰他们。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在焦急的等待中,几乎每天给副局长拨一两次电话,每次要么占线,要么没人接,望着电话机我很茫然。星期六下午我正在上第二节语文课,林妹妹喊我接电话,我放下教材就跑,不一会到了村部办公室,拿起听筒,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副局长说,事情已办妥,明天放人。我询问老公因何事被抓?对方回答:有人告你丈夫曾在国民党军队担任要职,并杀过人,但经查证,你丈夫只任过国民堂某军医院营职主任医生,但没血债,通过我学生出面*,不予追究刑事责任。最后,副局长叮嘱我,要正确对待此事,进一步把本职工作搞好。我再三感谢他的再造之恩。电话挂断了,我悬着的心才落下。

老良回来了,他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面黄肌瘦。我靠在他胸前,他身心疲乏得软成一团。他缓缓推开我,走近床沿,两手攀住架子床上的木柱子,像挂在悬崖边上,害怕自己跌落山谷。

清晨,我起床对窝在床上的老良说:“这几天老下雨,学校后面山上的野菜不少,我侦察过了,还没人发现,趁早我去采些来,中午给你们加餐。”老良正患水肿病,全身浮肿,脸色蜡黄,看了都让人心疼。两月前,县粮食部门每月给我们每个模范教师另拨5斤黄豆指标,可是下到公社,再下到大队,七扣八扣,真正到我手里只有3斤了。黄豆是治水肿病的良方,我让给他吃,然而,他舍不得吃,却背着我炒了给两个孩子吃了。老良翻了一*,瞥我一眼,目送我走出屋外。

死寂的晒谷坪里,在一个女人的咒骂声中变得热闹起来。这女人姓李,寡妇,三十七八岁,左腮上有一块小疤,红红的,像点了胭脂,一点也不觉得丑。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起菜刀在砧板上宰,高声骂道:“背时的,死崽的,上不偷下不偷,偏偏偷老娘,偷了老娘的,我宰他全家,宰他子孙!”骂声伴着刀宰砧板声有节奏地炸响。骂一阵之后,又向我数落开了:“有人还说我家萝卜好好的,没有人偷。难道我闭着眼睛说瞎话。一个萝卜一个洞,抽(她把拔说成了抽)出来了也不晓得?放进去了也不晓得?”有个捣蛋的男子在一旁小声补充:“这硬了也不晓得?软了也不晓得?”声音虽然不大,却掀起一股笑浪。

我很同情李寡妇的遭遇,她丈夫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连尸骨都抛在异国他乡,留下一双未成年的儿女,由她抚养。孩子们饭量大,吃公共食堂每餐端起三两米的瓦钵,一舔就见了底,饿得哇哇叫,大队部给李寡妇划了一块面积为一分半的菜地,算是对烈属的特殊优待。其他社员的土地老早归了公,有的就在田边地角开块巴掌大的地,栽几蔸瓜种几颗菜,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了。至于家禽家畜更不许私人饲养,道理很简单“宁可长社会主义的草,不可长资本主义的苗。”谁敢越雷池半步?谁就有好果子吃:大会批小会斗,批得你全身发软,斗得你七窍生烟,失魂落魄。李寡妇辛辛苦苦种的萝卜,被人偷走,怎么不痛心?

我附在她耳边说:“别伤心了,跟我一起采野菜去。”

她回屋,提了篮子出来。我俩一前一后往学校方向走。她摆动着腰肢看上去有几分性感,难怪那样吸引男人。一次在食堂里排队端饭,有个坏小子摸她的屁股,是我熊了坏小子一顿,才制止事态发展。那时候她很生气,抽泣不止,很多人都围着看。有些没心没肺的不仅不指责搞xing骚扰的人,还故薏拿她取乐:“你屁股大,勾引人,让男人摸一下不会怀孕的。”于是她号啕大哭起来,我反复劝她才把她劝住。

半上午,我们满载而归。还没到开午餐时间,立立和陶陶直嚷:“肚子早就扁了,妈妈,快做饭。”我指着桌上那面从县城买来的小闹钟说:“才11点呢,怎么就饿了?”

老良抬头看一眼日头,又看一下小闹铃:“不可能才11点,要不钟出了故障。”

究竟是立立机灵,他拿起钟一看:“妈,你花一萝谷钱买的这玩艺,每天最少慢45分。”老良对我说,“你去端饭,我来做菜。”

当我排长龙端饭回来的时候,老良已把野菜炒好,拍满两钵端上桌,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菜汤上面居然飘着一些油星子。我感到意外,问他:“这里面的油从哪里来的。”老良说:“贵人健忘。这是前晌姐托人捎来瓶装的半斤茶油,待过几回客后,全吃光了,我猛然想起那把装过油的瓶子,于是拿来用水一洗,便洗出一串油分子。”

这对于老吃红锅菜的大人来说,无异于美味佳肴。但陶陶吃一口不吃一口,饭吃光了她端着夹给她的野菜,偷偷往门外杂屋间跑。

李寡妇挽着一篮野菜进屋,很快烧好了,等儿女回来吃。一收工,他儿子便大步奔回家中,并且多少有点*地揭盖一看,怎么全是野菜?他瞪起一双类似于失足青年那样迷茫的眼睛,望着*:“萝卜呢?你还舍不得弄来吃呀?”李寡妇开头无动于衷,心想反正用刀宰也宰了,骂也骂了,气都出了,只是撇了撇那张这会儿显得有些生动和耐看的嘴:“又不是老娘狠心,小气,故意不弄给你吃。”“难道被人偷了?”儿子急切地问。李寡妇点头。儿子呆了,懵了,咬着牙说:“向大队告状,把贼崽揪出来。”李寡妇一听觉得有道理,即使骂得再凶再毒,也不折风不折雨,甚至替“三只手”消了灾,为杜绝此事不再发生,唯一的办法:告!向谁告?向生产队长阿呆告?这家伙瘦似麻杆,全身仅剩一层皮褶,腰杆不硬,拉不下面子。向工作组告?二三个驻点公社干部,只知道说大话,唱高调,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抓以粮为纲,从不过问偷东偷西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向老石村长(官复原职)告,这人喜欢大事小事一把抓,有事没事揽着干。她权衡再三,终于选定老石。

掌灯时分,她对着镜子梳了梳蓬乱的黑发,又沾着清水往上面抹了抹,才带上门。沿着屋后的*往石村长家里走,踩得落叶哗哗作响,不一会就到了。她推门一看,屋里黑糊糊的,听见响动,石村长挑亮油灯,原来村长大人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李寡妇笑着问:“村长,不,大队长你怎么刚断黑就睡了?真会享福呀!”石村长望着她两眼放光:“在公社开了两天流动现场会,快累死我了。刚回来,老婆又去了娘家,真没劲,只好早些压床板。”李寡妇忙岔开话题,把萝卜事件到头到尾说了一遍,石村长倒听得很耐心很仔细。末了,带几分同情,说:“这倒是一件大事,阶级斗争新动向嘛,找工作组呀!”李寡妇摇头。“事情发生在本队,找阿呆队长呀。”李寡妇还是摇头。“难道非得我这个堂堂的人民公社大队长亲自出马搞一搞,抓贼呀?”李寡妇连连点头。“但是生产大队长,只管抓生产,抓五谷杂粮,抓春播秋收上的大事,哪有时间去搞一家一户的扯皮路子?”石村长说。“大队长你刚才不是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广播里讲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级斗争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呢。”李寡妇引经据典回答得挺干脆,她想了想又说:“如果你不出面搞,谁有这个能耐搞?再说,你们分给我的那块自留地岂不白搭?反正我种的果实人家都会去糟塌掉,不如不种。”说着说着,她眼角抛下一串珍珠来。

“别急,我一定帮你搞好。”石村长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为女人揩眼泪,另一只手大胆而不失时机地——他认为时机已到——贴到她的某一个地方。刚才女人还是一副娴淑端庄的贞妇烈女的模样,仅仅几分钟,一切就已土崩瓦解,改朝换代了。

完事后,李寡妇急忙搂着裤子往外跑。

当晚,石村长把阿呆等4名队干部叫来,召开紧急特别会议,中心议题是分析案情——究竟这贼是谁?大伙摸着后脑壳想了大半宿,提出了十多个怀疑对象。当石村长问到人证物证的时候,有的说:“我们都不在场又不是搞公安的,怎么知道这偷萝卜贼是谁?”一句话把上级问往了。石村长赌气说:“都是饭桶,难道就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办法我倒有一个,不知行不行?”阿呆瞥了石村长一眼,缓缓地说:“前几年村长你不是为头替大师将军打了仓吗?如今的大师将军可显灵啦,什么疑难病都能治,何不把他请出来,各户户主跪到他老人家面前,倒咒发誓,如果谁怕倒咒,谁就是贼。”

有位年纪稍长的队干部说:“光请大师菩萨恐怕不行,因为那次猪瘟他就没有显灵……”说到这,他瞟石村长一眼,石村长的脸骤然变白,然后他装出一笑佛:“除请本地几个菩萨外,还要去东狱庙把雷公菩萨用八人大轿接来,这样的场面才威武,不怕找不到贼。”

翌日上午十时左右,阿呆敲响了晒谷坪里那口大吊钟。急促的钟声像道催命符,立时男女老少如奔丧一般涌向家神堂,把连通的两个大堂屋都挤得拍满。我被“特邀”参加,用石村长的话说,我虽然在村里教书,但吃住在本队,也算得上队里的一员,参与队里的大事,理所当然。队里大事?我一看眼前的场面,弄糊涂了:干嘛一个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坐在家神榜下的长条桌上,尤其是中间那个一人高身穿蟒袍玉带的雷公菩萨,横眉鼓眼,张开血盆大口,像要吃人似的,吓得孩子们哇哇直哭,忙往妈妈怀里钻。听说,今天早上由八条彪形大汉过河渡水从十里路外的庙里抬来的。这场面与前次“打仓”差不多,同样香烟缭绕,同样三牲祭品,唯一不同的是没请道士念经,但阿呆充当了道士的角色,他不是念经,倒象个差生在老师面前结结巴巴地背书:“社,社员同志们!你们都晓得了烈属李,李(差点说出寡妇两字)嫂子地里的萝卜屡屡被人家拔走,如有拔了她家萝卜的,就大胆站出来,在菩萨面前认个错,保证以后不,不再犯,就就行……”他说到这,扭过脖子瞅站在身边的石村长一眼问:“是啵?”石村长手握老式小泥壶,喝几口,还咝一声,拉出响来,说:“当然。”阿呆继续背书:“生产队大队都都不追究,具体来说一不扣粮,二不罚工分。”

一刻钟过去了,全场一片沉寂。阿呆与石村长对视一下,声调提高了二度:“那就在菩萨面前倒咒发誓吧!拒不承认的,定遭报应,菩萨会惩罚的,我先倒咒。”他点燃三根香,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向菩萨作了三个揖,卟嗵跪在地上,两眼盯着菩萨,朗声说:“如若我偷了李李嫂子的菜,自己不得好死!还,还要断子绝孙!”

接下来,从大队、生产队干部,当然也包括石村长,到普通社员,一个个先后发了誓,有的咒语除死人外,还加上一条死鸡鸭,因那时政策放宽,每家每户可养一至两只鸡鸭了,社员们把鸡鸭看作心肝宝贝。倒咒发誓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即当家的。石村长抬眼一扫只有我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而没见老良的影子,于是与阿呆耳语,撇了撇嘴,阿呆旋急跑到我屋里,把老良叫出来。卧病多日的老良,脸上寡白,没一点血色。他喘着气,嘴里嚼着茶叶,站在那儿愣愣地剜了菩萨一眼,似走了瞎道,眼前一片浑然,但很快镇定了自己,昂起头缓缓地说:“我是读书人,大家知道,我从不信神鬼。既然队长叫我来,我就表个态,天地良心,我们一家绝对不会干那种缺德事!”他很想抽支烟,摸了摸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嘴里他两片茶叶像草似的又苦又涩。

当人们渐渐散去的时候,石村长盯着老良艰难走远的背影,啐一口唾沫:“嘿,有你好瞧的!”他把几个干部喊住:“事情还冒搞定怎么就跑呢?你们呀你们,阶级觉悟*的太那个了。”“大家咒也倒了,誓也发了,不就完了?”阿呆说。“怎么是大家呢?起码还有一个人既没倒咒也没发誓!”石村长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笑,阿呆这才明白过来,说:“啊,大队长你是指石示吧?可他表了态呀。”“阶级斗争复杂你的脑子也要复杂,你想人家贫下中农都能这样做,可他为什么只表态不发誓,这说明他心里有鬼做贼心虚!”那年长的队干部说:“难道果真如你所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弯弯绕?我认为他不是这种爱小利的人,再说也没证据。”石村长说:“要证据,好办。我们分头到各户家里查查,阿呆,你带个人重点检查石示家。”

也许是天随人愿,也许是天要灭曹。偏偏从我家杂屋里一堆草木灰旁边拿到证据——残留下来的菜渣末,阿呆用废纸包了这东西,送到村部。石村长正在办公室焦急等待呢,他一看便对大队民兵营长说:“这白末是萝卜,这绿色的便是萝卜叶了,铁证如山,你赶紧带个民兵把石示抓起来,往公社保卫部送。”

傍晚,我从附近的白竹小学听公开课回来,才从陶陶嘴里知道她爸被抓的消息,一想,不对呀!他们从杂屋里拿走的所谓“证据”,原本是陶陶没吃而倒掉的野菜,是两天前我与李寡妇一道采来的。对,找李寡妇,她可作证。李寡妇听罢一惊,气愤地说:“确实是这样,你们夫妇也不是这种人,怎能加害到你们头上?王老师,你放心,我叫老石把你老公放回来。”

你有这个能耐吗?我在心里说。李寡妇见我用不大信任的眼光看着她,就拍拍饱满的*,朝我神秘一笑:“保准没问题!”我仍旧将信将疑,不过,还是说了句:“那就谢谢你啦!”

第二天黄昏,我独自沿狮子岩脚下那条荒草迷离的小路走着。也许有人说我疯了,大路不走走小路。他人不懂。夕阳下的风景静谧而又有些萧条,庄严中含着颓败,这一点倒是与我的心情十分投合。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儿子立立讲述的情状,心碎了。昨天,在附中就读的立立途经公社后院时,借灯光,透过木窗,看见他爸被麻绳绑住坐在旧仓库里的椅子上。面前有两条彪形大汉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那家伙,在作问话笔录。站着的家伙凛凛地透着杀气,他左手叉腰右手握着锤子。他爸的两只手抱住面前的竹桩,伸出的两个大姆指被细小的绳子一圈一圈地绑在竹桩上,结成死结,竹桩上方插了一块斧头形的小木块。“你说不说?”那站着的家伙*起捶子往木块砸下,痛得他爸身子一颤,汗水直滴。“你到底说不说?”见他爸不说,那家伙手中的锤子扬得更高,又狠狠砸下,他爸埋下头,紧咬牙,仍然没吭一声……立立一直在窗下看着听着,泪水模糊了他双眼,拳头捏得崩崩响,只想冲进去,将他爸救出来,或者喊几声叫他们住手!但他没有喊出声来,声音在他胸腔里跳来跳出,总是跳不到空气里,最后他全身瘫软地坐下,坐了一整夜。可天亮时他睁眼一看,这两个家伙和他爸都不知去向。天下起了雨,转过狮子岩,我远远看见一个勾头袖着手的身影,便迎上去:“没淋着吧,我估计你会走这儿!”老良张了张嘴,没说什么,默默地跟我回家。

他像陌生人一样,拘谨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着烟。家里的一切似乎在眼里变得不熟悉起来,他瞄了门上一眼,低低地勾下头。我才发现门板上方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歪歪钭钭的十个大字:“历史反革命分子——黄石示。”纸上的墨迹和浆糊还没干呢。我气极了,问立立:“谁贴的?”立立战战惊惊地说:“刚才阿呆队长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贴的。”

“谁是历史反革命?我?模范老师!简直在胡闹!”我歇斯底里地对立立嚷道,“把它撕下来!”立立木木地看看我,又看看门板,没有动。老良立马制止。“他们凭什么给你定这罪?”老良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我说:“公社保卫部头目说我的历史问题早有定论,进了县里敌伪档案,哎,我这一辈子完了,只是痛脚连累了好脚。”

——S城隔这里千里之遥,县里怎么知道的?

——还用猜吗?除老石这条老狐狸还有谁?只有他才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巴不得置我于死地。

——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你如此狠之入骨,像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除发猪瘟打仓和选村长两件事,他认为我拆了他的台夺走了他的权外,还有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令他头痛使他疯狂……

“什么事?你快说呀!”我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催促他。

老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屋外,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沉浸在往事回忆里:2年前的春天,农村推行“八字宪法”。一天早晨,石村长把老良和堂弟从被窝里叫出来,脸上挤出笑,对老良说:“村里缺早稻良种,你脑瓜子好使,会识别真假。安排你兄弟俩去湖北通城县种子公司,把良种卖回来,记双倍工分,这钱你拿着,除付种子钱食宿费外,剩下的归你们卖烟打酒喝,一概由村里报销。”难道天上真能掉下馅饼?老良和堂弟你看我我看你,好久没做声。石村长见两人有些发愣,马上话锋一转,将起军来:“你俩如果不愿去,那我只好安排别人了。本来嘛,我是一片好心,肥水不肥外人田,谁叫我们是叔侄呢?”堂弟一听慌了神,率先表态:“谁说我们不愿去,我只是耽心能不能马上买到。”石村长说:“早几天,我就与通城方面联系好了,对方答应得很干脆,要多少供应多少。”

堂弟用手肘轻轻地捅了捅老良:“哥,去吧,我还是第一次出省进城哩。”

兄弟俩上了路。究竟是山里汉子五十来里,三四个钟头便到达了。通城县城不大,东街咳嗽西街能听到。下午四点左右,180斤种子买好了。吃完自带的干粮,老良掏出烟纸,准备卷支喇叭筒,堂弟凑过来,递上一包包装粗糙的红桔牌纸烟:“抽这玩艺!”“从哪弄来的?这烟可是一天的工分呀。(那时红桔烟每包一毛三)”“街上买的呗,你忘了,老石答应报销呀,白抽白不抽。你不抽我抽。”

“种子到了手,我得马上回去。”

“是家里钱多了怕人抢呀,还是嫂子在家里怕人偷?”

老良只苦笑一下没回答。“既然都不是,那就是为了评五好社员。”堂弟嘿嘿一笑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先进有什么好?年头到尾干得要死,好不容易才捞得个五好社员,8分钱的花纸(指奖状)一张,18瓣的草帽一顶,2毛8的蘸水笔一枝,这就是公家给你的最高奖赏,总共算起来还抵不上大队长一餐饭钱。哥,你要看穿点,为啥那样不要命地拼。何况嫂子教书拿月薪,抵得上我2个半月工分。今晚就安心在这儿住,明天一早回去。”

“要住你一个人住吧,反正我要马上走。”

“你硬是要走,我也没办法。”他说,“哥,你奔波了一整天,人也累了,倘若再挑这重的担子肯定吃不消。这样吧,你挑80斤,剩下的归我。”

半途中,老良遇到年青力壮的表弟,正好空手的表弟不由手说从老良肩上接过担子,两人就闷头赶起路来。半夜到家了。送走表弟,老良吃完剩下的干粮,抹了澡,吹熄灯,上chuang睡觉,突然,外面嚓嚓嚓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到我家屋前打住,随即门上被人拨弄了几下,被女儿陶陶的梦呓湮没。老良警惕地爬起来,从门缝里往外瞧了瞧,什么也没有,他感到很烦燥,复又躺到床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过了一阵,他被一种异样的响声惊醒,侧耳谛听,对了,这响声是从后墙根传来的。他双手趴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到墙边,这儿有一个专供猫狗进出的洞子,此刻,他借从窗外射进的淡淡月光,发现洞门一旁的砖撬开了,旋急有个人头慢慢往屋里钻,凭直觉断定一定是小偷。他屏住呼吸,顺手拿起一条小凳子,打算朝人头砸,凳子在半空划了个弧线停住了,因为他不想闹出人命。于是,将凳子放在这人的脖子下,脑袋被紧紧卡住,既不能伸也不能缩。开始还左右摆动挣扎几下,后来动弹不得了,那人嘴里便发出痛苦的*。十分钟过去了,二十来分钟过去了,老良背着手,黑着脸,声音低沉而短促,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慑力,他每一个毛孔里都在喊着同一个口号:“你是谁?想干什么?”

脑袋沉默。“你不说,那好,那就乖乖地在这儿呆着,等天亮了,让村里人都来看。”

“求求你,放我走吧!”这声音太熟悉了,仅管他嗓子眼里像含了个热芋头。

“你进来坐坐,我绝不对你非礼。”

脑袋又沉默了一会,说了声:“嗯”。老良把小凳子抽掉,托着他的脑袋往里拉,他也积极配合,用肩膀撑住地面使劲朝前挪,两人“通力合作”,这人整个身子从洞口钻出来了。这一出来,老良看到了石村长。四目相视,石村长很慌乱,表情无地自容,他俯着身子,脸趴在手肘间,像做错了事的小媳妇见了恶婆婆似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不知对方会用怎样的法子来处置。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远房侄子不仅没打没骂,连句责备的话都没讲,而是把一壶老谷酒,一碟泡米花,放在自己面前,连声说:“喝。”以前的石村长谁都知道胆大包天,谁都不放在眼里,当然老婆除外,但现在,他心里除了恐慌还是恐慌,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涌出来,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因为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作为情场老手即使东窗事发,从未碰到过情敌如此温情如此规格的接待。

“来,一起干!”老良举起杯子,与他碰了碰,自己一口喝光了,心里火烧火辣,满不是滋味。石村长猛地一震,朝老良瞟一眼,还是疑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又朝杯子瞟一眼。

“放心,没放毒,喝。”老良提着小酒壶,又摸来一个杯子筛满了。他张着嘴没有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心跳正以怎样的速度撞击着胸膛。但他也知道此刻无法拒绝对方的“好意”,不由自主灌了这两杯。他想说谢谢,但他没有力气把*扯动,他发现自己手还在抖,腿还在抖,而且比开头抖得更历害。老良见他做贼心虚的样子,感到可笑,可怜,可恨。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便平静地对他说:“夜深了,回去吧,要不然我送你。”

“不!”他赶紧回答,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老良讲完这个近似荒诞的故事之后,猛地用拳头捶桌子,“哎”了一声,懊丧而又气愤地说:“当时,我为什么这么傻,没把他凑死或剜掉他那犯*的东西?”

我想了老半天,仍旧没弄明白。老良说:“那天我从通城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从门缝往里屋一看,你和陶陶都睡得很沉,床头还挂了一条红色的三角短裤。为了不惊醒你,我将间门关了。后来,就发生了这事。”

我说:“记起来了,那天晚上,我从扫盲班上完课回来。加上受了些风寒,感到很累很困,洗了个热水澡,立马钻进被窝搂着女儿睡了,连换下的短裤也没来得及洗,甩的甩在地上,挂的挂在床头。这件事你处理得好,既没伤他的皮肉,又顾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对他亮了黄牌。”

老良连连摆手:“对他这种卑鄙而又反复无常的人,就不能施仁政而应该以暴力。你教过‘农夫和蛇’一课,他就是那样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一旦苏醒过来便对你下毒手。从那以后,他的放荡行为确实收敛了一些,但时隔不久,又旧病复发。你也许太相信他了,当然也怪我没把那桩丑闻及时告诉你,让你放松了警惕。他经常在你面前说些荤话,更有甚者,抓住某个机会,跟你的身体碰一下,摸一下某个部位,而你嘻嘻哈哈的,不恼不烦,好像不当一回事。”

老良说的这些令我十分意外:“我真的没注意到,总认为乡下男人大都是这样大大咧咧,毫无顾及地捉弄女人,寻开心。”联想到堂弟媳的遭遇,还有李寡妇她们……心里才开始紧张起来,真正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老良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想到。刚回乡时,我们不是答应给老石织件毛衣吗?可由于那件送给乡长了,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得到令他眼红的毛衣,他不时向我提起过。目的没达到,他这种贪图绳头小利而又喜欢斤斤计较的人如何想?这些积怨都堆到了我身上,于是他选择报复,再加上我所谓历史不清白,还有这宁死不屈的性格。哎!”说到这,老良又朝门上的白纸睨一眼,身体像根软草绳,瘫在椅子上,自怨自艾地道:“我这辈子完了。”

我脑子里轰轰响着,很想静一静,起身往里屋走,啪,瓷杯子倒了,碎了,被我脚跟撞的。一地的碎片。生活其实与这杯子很想像,也很脆弱,我想。就这么一堆碎片,原先很多的东西便也打碎了,改变了,不可还原了,不知日后还有多少苦难等着我和我的一家,我想。两行泪从眼角刷下来。

1962年,全国性粮荒*第三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报纸上说,连**都不吃肉,和全国人民一块挨饿,何况我们这些本来田少缺粮的庄稼汉。村里人开始还能一天应付着喝上掺上红薯叶的粥,很快,地里的苦菜叶糯米藤,山上的朗树皮都被饥饿的人们像虫子似的一点点吞食完了。下学堂的陆大娘孤儿寡母的,竟挖来观音土填肚子,结果屙不出来,只好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地往外掏,弄得满屁股是血。堂弟一家的命运更惨,自他和老良合办的药材加工厂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后,家境每况愈下,欠下的债十年都还不清,我那不争气的弟媳妇天生会生崽,每隔一年两年一个,成为五男一女的“英雄”母亲。她那最小的男孩生下来一称,七斤,故取名“七斤”。早先白白胖胖的,一笑两个小酒涡,4岁的小七斤会断断续续地唱:“东方红太阳升。”当他咽气的时候,6岁的小七斤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头架子了。堂弟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别说小孩经不起饥饿,就是大人一旦没吃没喝能撑几天?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很快,抬出村外去埋就不再是几岁的孩子了,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青壮年。

饥饿起盗心。入冬以来,食堂失饭,茴窖少茴,连大队仓库储存的来年种子都有人偷。一时间,盗贼四起。我不由得暗里哀叹。是粮荒逼的,谁又愿意不要面子不怕批斗走这条歧路呢?一天深夜,我亲眼目睹了有人盗粮的全过程。为迎接公社文教组检查,我呆在学校加班撰写汇报材料,便将新近进校的芳芳老师留下,一来,帮我统计各项数据,收集一点资料,二来为我做伴,一个女人守在这前不巴店后不着村的空荡荡的校舍,着实让人害怕,旁边虽有一栋仓库,由两个单身汉把守,能保证我的安全而不受骚扰吗?这是我不能不考虑的事。这天黄昏,炊烟渐散,鸡鸭进笼,猪牛进圈,觅食一天的禽畜们都心满意足地歇了。芳芳见了我,细声细气叫声王校长,就埋下头翻报纸。我说:“芳芳你别叫校长,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王老师好了,比校长那称呼亲切。”她抬起头细声细气地问:“您安排我做什么?”我从拿出一个毛边纸本:“先统计一下这上面的数据,然后分门别类填写到第一页的统计表上,我要用。”芳芳上初中后中途辍学。女大十八变。没等我充分留意呢,小丫头几乎一眨眼就长成外秀中慧的姑娘了。不久前,她凭远房叔叔赵支书的关系,安排到我校当民办教师。赵支书很关心这个侄女,再三交待我要好好关照。于是,我与她结成“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手把手,膝碰膝,帮助她。表面看,她对我挺尊敬,差不多到了惟命是从的地步。

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下半夜,我的“作品”也完成了一大半,觉得肚子咕咕叫,傍晚吞下的那三两钵子饭,进一次茅厕早被排泄掉了,芳芳肚子也饿了,她试探说:“王老师,我们找点东西打打尖吧?”

我苦着脸说:“这儿除了一杯清茶,能吃的什么都没有。”

芳芳听我这么一说,没再开口。

我幽默地说:“今晚茶水喝多了,这东西真害人,不仅跑茅厕不赢,还刮肚子里的油哩。”

芳芳想起了什么,双手捂着嘴在我耳边说:“仓库侧面的斜坡上有块红茴地,我去挖几个来,填填肚子。”我脸上布满惊喜,但一琢磨,笑意便没有了,正色道:“不行,不行,这茴地是守仓人种的,挖掉几个可少了他一顿粮呀,再说,要是被发现,多难为情。”“顾了脸皮,饿了肚皮,您不去,我去,即使被捉,也不要紧,让我妈跟他说去。”芳芳说。

我暗里一笑,点着她的脑门:“你真鬼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腾地想起自己是芳芳的上司,岂能让她摸黑单独行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好向她父母和世人交待。于是,我搁下笔,出门,尾随她爬上红茴地,肩负起站岗放哨的任务。

这时,星星月亮隐去,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脚下稻田里青蛙卟嗵卟嗵跳动的声音,听到蛇们感觉到太热,在草丛中游动的声音,吓得我头发都竖起来。

这时,我远远看到一个黑影从仓库大门里闪出来,肩上还挑着一担萝筐,我吓了一跳,想喊:“喂,你跟我站住!”但声音被喉咙卡住。黑影拐弯爬上一条小路时,脚下拌了一下,并没有跌倒,仍担着担子朝我居住的屋场走,很快在我视野中消失了,样子有点像……我不敢想下去。

“王老师,走吧!”芳芳的声音轻如蚊哼。她上衣口袋里裤兜里全塞满了红茴,像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缴获了战利品,脸上挂着笑,但笑容里仍隐有让人很难觉察的不安成分。她拿着红茴,连洗也没洗一下,只在衣上揩了揩,便塞进嘴里。“王老师,快吃吧,挺甜的。”她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形似手榴弹的递给我,我接过,仅管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却没动它。芳芳扶住我,一步步向学校走,我没忘提醒她别把茴壳抛到路上,她不解,轻声问:“为什么?”我做了几个哑语动作,意思是:你这样做,不是明白地告诉人家偷茴的贼在学校吗?她似乎听懂了,点点头。我们拐过走廊,进了办公室,重新点亮罩子灯,关上门。她把茴掏出来。真亏了她,浑身泥乎乎的。我想笑终究没笑出来,笑容在脸上僵住。

目录
新书推荐: 重生从艺考状元开始 离职小米后,我成了友商公敌 诸天:谁把他放进恐怖片的? 重回六零年代,打造百年世家 诡异婚配:我诡帝,老婆软糯校花 斗罗:创稷下学院,比比东馋哭了 斗罗:我,举世仙师,收徒宁荣荣 斗罗:人物独白,从千道流开始! 武魂白虎异能锁,举世无双 斗罗:当霍雨浩成为终焉之主
返回顶部